聚散墨尔本 ( 小说连载二 )

kenlian 连健龄

<p>( 续上期 )</p><p>三</p><p> 转眼到了星期四,这是国华在墨尔本的最后一天了。晚餐后,海波提议去酒吧,为国华践行。大家七嘴八舌一阵议论,决定开车去唐人街。</p><p> 墨尔本市区坐落在亚拉河北岸。市区街道呈井字形分布,几条主要大街长一英里,宽一百英尺,整齐划一。唐人街占据着市区东北角的小博街。</p><p> 在伦斯德大街中间的停车位上,海波停好丰田花冠,四人步行进入唐人街。</p><p>小博街是东西走向的单行道,在两百多米的路段上,汇集着上百家中国商号,有旅行社、中国书店、文化用品和旅游纪念品店。最多的是中餐馆:北京烤鸭、粤式游水海鲜、西北烤羊等各地风味的餐馆,一家挨着一家。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七彩闪烁,引诱路人。比肩接踵的游人和食客,半是洋人,半是华人,构成唐人街的独特景观。</p><p> 海波等四人在“尖东贵族卡拉OK酒廊”门前停了下来,顺着楼梯走进二楼大厅。</p><p> 这是一个200多平方米的大厅,中央是个小舞台,供客人上台演唱。四周靠墙摆了十多张桌子。今晚不是周末,有将近一半的桌子还空着,他们挑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一木点了一打维多利亚苦啤酒。</p><p> 青云和国华是第一次见识卡拉OK,海波和一木来过几次。舞台上一位女生唱完“何日君再来”,一位先生上去唱了一首“舞女”。海波点了一首“送战友”,一木则点了“血染的风采”。两人轮番上台,自娱自乐。</p><p> 青云和国华边喝酒边聊天。话题转到翡翠中餐厅,国华告诉青云:莫妮卡是独生女,读小学的时候,随父母亲移民来到墨尔本。这家餐馆是莫妮卡的父母创办的,莫妮卡TAFF 学院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后,就到餐馆上班。不久他父母新开了一家餐馆,这家就交给莫妮卡独自打理。</p><p> “莫妮卡还单身吧?她有男朋友吗?” 青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p><p> “没有男朋友。”国华肯定地说。呷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大厨阿明告诉我,以前餐厅有个二厨,叫阿福,是华裔越南人,移民澳洲十来年了。莫妮卡刚来餐厅上班的时候,阿福惊为天人,拼命追她。这阿福长得眉清目秀,人很勤快,口齿也伶俐,广东话、普通话和英语都说得很溜,就是个头只比莫妮卡高那么一点点</p><p>。莫妮卡对阿福似乎不冷也不热。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天上午,阿明和阿福上午来上班,在厨房备料。他们不知道,莫妮卡一大早就来了,正在厨房旁边的办公室里整理账目。他俩边干活边聊天,阿福说,他一定要把莫妮卡追到手,说莫妮卡身材特别性感,胸部如何如何,臀部又如何如何,比最新出版的花花公子封面女郎强多了……阿福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莫妮卡从里面走出来,脸色阴沉,呯的一声,用力一甩门,怒气冲冲地走了。此后不久,阿福离职了。我是阿福走了以后才招进去的。”</p><p>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台上的歌声太吵,平时温文尔雅的国华,忽然提高音量,愤愤不平地说:“阿福真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赞美女生,只会用成人杂志的词汇,这德性,也想追冰清玉洁的莫妮卡?”</p><p> 见青云端着酒杯,沉吟不语。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青云,明天晚上帮我跟餐厅的同事们道个别吧。”</p><p>“前几天又不忙,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p><p>“唉,澳洲的一切都结束了,相见不如不见!你就代劳吧。如果莫妮卡问起什么,你就帮我解释解释,反正我的情况你都知道。谢谢兄弟!来,敬你一杯!”</p><p> 这一晚国华和青云都喝得晕晕乎乎的,海波和一木则大展歌喉,直到下半夜一点半,他们才尽兴而归。</p><p>四</p><p> 星期五上午,国华飞离了墨尔本。三年多的留学旅痕,三年多的青春岁月,永远留在这片古老的澳洲大陆,带走的,只是浓缩的记忆。</p><p> 然而,青云还得帮他站好最后一班岗。</p><p> 餐厅后面有空余车位,青云最终决定步行。</p><p> 有了上个星期五的工作经历,今晚青云俨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熟手,与大家配合得有如行云流水。工作过程中,几次与莫妮卡四目相交,从她明亮的眼眸里,他读到了欣喜与赞赏,这更加激发了他的潜能,一件件工作做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p><p> 下班时,莫妮卡说送他回家,他欣然接受。</p><p> 再次坐在副驾驶座上,那只可爱的绒毛小猴,又在他眼前轻轻晃动。忽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沁入心脾。他不想考据这香味的源头,只将身体轻轻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慢慢品味着。</p><p> 青云对香型一无所知,无从猜测。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忍冬花,忍冬花的香味儿呵。”多年前,一位大学教授,在课堂上反复诵读美国作家福克纳写的这一句。在小说男主人翁的意识里,忍冬花的香味是爱恋,是情欲。从此,忍冬花的香味变成一种符号,模糊又确定,令他遐想。</p><p> 此刻,竟然冷不伶仃地冒出忍冬花的香味,车里,心里。</p><p> 迷迷糊糊之间,青云感觉车停了,睁眼一看,到家了。</p><p> “阿青哥,累了吧?” 莫妮卡松开汽车安全带,侧过脸,关切地问。</p><p> “不是累的,是被车里的香水熏的。”青云实话实说。</p><p> “没这么夸张吧?”莫妮卡狡黠地笑了。</p><p> 想到这两个晚上莫妮卡对自己的关照,青云真诚地说:“莫妮卡,在你店里上班,又学技术又挣钱,还送我回家。谢谢你!”</p><p> “阿青哥,你太客气了。”莫妮卡将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双手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清幽的眼神,若有所思。末了,换了一种语调,缓缓说道:“ 今晚过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有一件事想问你。”</p><p> 青云的心跳骤然加速,极力用平静的语调回答:“ 什么事儿? 你尽管说。”</p><p> “认识阿华和你之前,我没有和中国大陆人真正接触过。”莫妮卡斟酌着字句:“在与你们共事中,我感觉你们又勤奋又聪明,非常优秀。而我只是一个开餐馆的。我想问问你,你对我是什么看法?心里会不会看不起我?” 说完,莫妮卡转过脸,一双星眸凝视着青云。</p><p> 迎着莫妮卡清纯无邪的眼眸,青云脱口而出:“ 不!你性格直爽,又善解人意,身上兼具东方女性的善良和西方女性的率真,怎么会看不起你?昨天晚上,阿华还对我说,你是飞在天上的白天鹅呢。”</p><p> 听了这一番话,莫妮卡的脸上漾起了惊喜的笑意,只一刹那,笑意消退,她的目光从青云脸上移开,幽幽叹道:“你哄我的,阿华不会这么说的。”</p><p> “昨晚我们在酒吧喝酒,阿华亲口对我说的。”</p><p> “不,他的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你不信吗?那我把我和他的事都告诉你吧。” 于是,莫妮卡用平缓的语调,叙说她和阿华之间的故事。</p><p> 大约一年前,阿华开始在餐厅上班,每周三个晚上和星期六白天上班。他工作从不偷懒,待人又和气,工友们都很喜欢他。莫妮卡对他从好奇到欣赏,最后转变为爱慕。可惜他对男女之情似乎有点木讷,莫妮卡的几次暗示他都没有什么反应。</p><p> 两周前,莫妮卡直接向他表白,并为他规划了将来:期待阿华与她共同经营这家餐馆,结婚或同居一年后,阿华就可以拿到澳洲绿卡,然后再去读研,可以省下一大笔海外生的学费……对莫妮卡的表白,性格内向的阿华,既没有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拒人千里之外,只是郑重其事地回答,让他考虑一个晚上,第二天答复。</p><p> 在焦虑中度过了一天的莫妮卡,终于在晚上下班时接到了阿华的电话。阿华委婉地告诉莫妮卡,他己经收到了新加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希望完成学业后,再考虑成家的事。并告诉莫妮卡,他因为要打点行装,不能来上班了。心碎的莫妮卡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跟他再一次面谈。于是推说周五晚上生意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希望他最后两个星期五晚上能来上班。阿华爽快地答应了。可是到了上星期四,阿华又电话告诉莫尼卡,他找了一位好朋友,帮忙顶班。莫妮卡的愿望落空了。而后面的事情青云都知道了。</p><p> 听完莫妮卡的叙说,青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好你个阿华,你自己无颜面对莫妮卡,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卡拉OK酒吧,阿华对他说的那段话,原来不是醉话,是对朋友的郑重托付。</p><p> 青云收拾心情,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 莫妮卡,你并不十分了解阿华,你想听听阿华的故事吗?”</p><p> 莫妮卡扬起慽慽的脸庞,瞪大眼睛,冲着青云点头。</p><p> “阿华的家在福州市郊县一个叫高山的小山村,祖祖辈辈务农。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建筑设计院工作了两三年。三年前得到他的舅公、一位马来西亚华侨的资助,来澳大利亚自费留学。一个月前,他收到了新加坡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两周前你向他表明爱意, 我猜想你的表白动摇了他赴新加坡的决心。但是,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抉择,他最终放弃了儿女情长。他的苦衷,你可能无法理解:完成学业,不仅仅是他个人孜孜以求的奋斗目标,更是家族的期望、父母的重托。国华的身上,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一一使命感。为了达成使命——不论来自国家、民族或者家庭,他会毅然选择牺牲个人的幸福。” </p><p> 停顿了一会儿,青云继续说;“ 我想他对你的爱是真挚而深沉的,他无颜面对你的爱情拷问,他不想在你纯真无邪的心灵上留下永久的伤痛,因此用这种方式,默默地转身离去。”</p><p> 莫妮卡伏在方向盘上,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p><p> 青云轻轻打开车门,下车,关好车门,走到离车几步远的地方,点燃了一支香烟。</p><p> 夜空中,明亮的南十字星一闪一烁,与一明一灭的烟头,遥相呼应。</p><p>不远处,隐隐传来有轨电车微弱的哐啷哐啷声,这么晚了,车厢应该是空荡荡的吧?</p><p> </p><p> 一个月后,海波回南京了,与妻子团聚。一木还在墨尔本,搬了新家。青云则去了悉尼。此后多年,他们未再相聚。</p><p> </p><p> 二零二零年二月六日 </p><p> 写于布里斯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