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溪，极瘦（小说）

海魂

村东有个小溪，不大，极瘦，在本乡却是大河。 村中有个哑巴，不小，十五，长得却像个娃娃。 哑巴爹本来是一个山一样精壮的汉子，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在四乡五村没几个能比得过。哑巴娘本来是一个水一样柔美的女子，娇嫩的肌肤，清澈的眸子，在四乡五村是花一样的存在。 那年在小溪下游修水库，要人用小木车把土运到坝顶，运的多工分就多。修坝是大家争着要去的，工地管吃管住还能省下家里的口粮。别人都是两三个合伙拉一车，哑巴爹自己运一车。 这天，哑巴爹拉了满满一车土，咬牙憋气腿蹬地，快到坡顶时，突然眼睛一黑，栽倒了。车一下失控，向坡下冲去，像发疯的牤牛。哑巴爹肩上的拉带缠在身上，没有挣脱，被车连拖带拽的滚向了坡底。一个车轮从腰里撵过，哑巴爹就再也没有起来。众人用担架把哑巴爹送到县医院，医院治不了，残了。 为哑巴爹收拾行李时，发现了半袋窝头。哑巴爹为了给家人攒点口粮，每天只吃半饱…… 哑巴娘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哑巴爹一下子成了家里的累赘。哑巴哥自小有爹娘护着，没干过活。后来想让他干活，却没了习惯，管不了。上学倒是还行，就是后来没钱再供养，就越发游手好闲，懒！ 娘有时实在累急了，变得爱打人，挨打的自然是哑巴。有时也想打哥，哥会远远的跑开，一天不回家。哑巴挨打后也不哭，却爱干活。家里的饭菜他做，爹的屎尿他端。娘去生产队下地干活，哑巴也会挣工分，为生产队的牛割青草，为生产队的猪挑野菜…… 村人说，这孩子，命苦！ 娘也说，还不如死了，死了会更享福！说后，又悄悄落泪。 那年，正是麦收季节。拔麦却要承包。拔麦是苦活，又脏又累还又热。干活的自然是哑巴和他娘。哥去了也没用，躲在麦垛后，纳凉。每到这时，爹的脾气变得就像爆仗，说炸就炸，动不动就会拿起身边的东西摔到地上。 每到夕阳落下，小溪中就会热闹起来。溪水柔柔的流，冲去人们一天的污垢和疲惫。去小溪的，自然是男人。女人都是回家，用毛巾蘸水擦。偶有女人去，也是在家实在擦不净，结伴躲到僻静处…… 生产队长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见过世面。经常炫耀，那家伙！城里有浴池，里面的水莲蓬能喷出水，热水…… 这天，太阳像燃透的煤球，麦畦似烧红的炉篦，人们就像炉篦上烤熟的红薯…… 此时，天边已经升起了一颗星星眼，还眨呀眨的。此时，哑巴家才把今天包的麦地拔完…… 哑巴比划着，要到溪水中洗澡。好像说，他是男人；又好像说，在家里，洗不净。哑巴娘四处望望，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哑巴娘不放心，没有点头。哑巴咿咿呀呀的，非得要去。 哑巴娘不由的举起了巴掌，随即叹口气，又放下了。想，溪里此刻应该没有人了，就陪他去吧！ 溪似乎涨水了，滚滚地流。哑巴扒下衣服，蹦跳着跑下岸，钻入了水中。哑巴娘低头整理好的衣物，抬头看溪水，溪水仍然滚滚的流，哑巴不见了。哑巴娘“嗷”的一声，就跃入了水中。溪水一下分开又合上了，继续滚滚地流…… 生产队长的两个儿子从城里回来，正好路过。老大赶紧下水救人，老二回村报信。很快，一道火光急匆匆地从村中伸到岸边，夹杂着叫声、喊声、哭声、喘息声……老大不知道扎了多少个猛子，终于抓到了哑巴娘的头发。青壮年纷纷跳下水，像过年下饺子…… 哑巴娘倒躺在坡上。岸上的人围过来，忙作一团。哑巴娘口中有水流出来，大口大口的，很混很浊。哑巴娘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梦中，哑巴会说话，甜甜的在叫娘！梦中，哑巴有了肉吃，咧着嘴在乐！梦中，哑巴能去上学，肩上背着一个花书包！梦中，哑巴洗澡不用再去溪里，水莲蓬里喷出暖暖的水丝！梦中，哑巴爹还是那个精壮的汉子，拔麦舍不得用自己和哑巴…… 哑巴哥扑过来，张开嘴巴，惨叫一声“娘——”声音很大，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哑巴娘在乡卫生院躺了两天，回来后，嘴里一直在念叨:哑巴，回来吧！哑巴，娘不再打你了……哑巴当时没有捞上来，用鱼网也没有网到。哑巴爹突然变傻了，哑巴哥突然变乖了。几天后，在下游的一个水湾里发现了哑巴。身上竟然有很多血口子，一道、两道、三道……看见的人都说，惨！很惨！ 哑巴被埋在溪边，草窠里的一个角落。每到麦收季节，一个妇人就会从远处走来，颤颤巍巍的。 黄纸燃起来，火光闪闪烁烁…… 青烟升起来，升上天空，一缕、两缕、三缕…… 之后，妇人会坐在溪边，面对溪水发呆，嘴里念叨着哑巴。回来吧！哑巴！回来吧！哑巴！娘不再打你了…… 溪水或柔柔的，或滚滚地，流向远方，流向远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后来，草窠里多了一个坟包，哑巴爹走了…… 再后来，麦收季节，会有一个精壮汉子走进草窠。草窠里又多了一个坟包。哑巴娘也走了…… 黄纸燃起来，火光闪闪烁烁…… 青烟升起来，升上天空，一缕、两缕、三缕…… 之后，汉子会向着溪水大叫几声，“爹——”“娘——”声音会传出去很远很远…… 溪水或柔柔的，或滚滚地，流向远方，流向远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啊！小溪，你何时不再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