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永远的国棉三厂

听雨发呆

     

初夏的斜阳，淡淡地洒在五一公园。

我在寻找着三厂的那些“老阿姨”们。

公园一角，终于看到了她们。三位老阿姨单独坐在一起，八十多岁了，白发飘飘，神闲气定。

其中一位看了看我，问，“三厂的”？

我点点头。

“那就坐吧。”

老阿姨给我让了个座，又与她的老姊妹们用南方话聊起来，清清亮亮，只是声音略略高于常人。

也许她们不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她们是谁，她们从哪里来，她们曾经做了些什么。

她们来自南方，她们是郑州这座美丽城市最早的拓荒者。当时的郑州黄沙漫漫，西郊沟壑纵横，如今，这里早已是繁花似锦，灯红酒绿……

夕阳之下，对面三厂的大门早已斑驳，略显悲凉。

那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仅三厂一个厂，先后有1937名“南方老师”英姿勃勃地走进了这座厂门。她们分别来自上海、苏州、常州、江阴、常熟、丹阳、南通、海门、无锡，还有湘潭，南昌，济南等地。

她（他）们把吴侬软语小桥流水以及富足和乡愁，毫不犹豫装进了行囊，她们用现代工业的思想和技术为郑州启蒙，平地为年轻的共和国贡献出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

沿建设路西行，你会从右边的车窗里看到一些残存的旧式楼房，几座残破的门楼。

那天有人对我说，这些该拆了，不协调。我忍不住回怼，没有它们，郑州就不是郑州了。

郑州应该是座“资深”的移民城市。西郊也应该是片“资深“的“工业园区。

（以下文字，非纺二代，纺三代可略过）

（这条叫建设路的大路，脱离了老城区，从东向西，浩浩荡荡，路北五、四、三、一、六，五座（一厂稍小）大型棉纺厂，印染厂，漂染厂一字排开；河南省纺织工业厅坐镇路南正中，纺校、机校、纺织机电学校，纺织干部学校培养着各种人才，省纺织科研所、纤维检验局，纺织建筑公司，纺织机电安装公司，郑州纺织机械厂，河南省纺织机械厂，省市纺织器材厂、纺织职工医院、工人文化宫……提供着各种支持和服务，随后又建起了色织厂、针织厂、化纤厂、服装厂，解放前的老豫丰纱厂也以二厂的名义编入了这个庞大的纺织工业体系……

西北角有座热电厂，高压线和蒸气管道不间断地把能源输进这个体系，京广陇海铁路把成列成列的棉花投入这个体系，人们从四面八方湧到棉纺路，带着自信的微笑，操着由各种方言与郑州话混合而成的“西郊话”，欢快地按动着车铃，湧进各个厂生产区大门。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轰呜的机器声中，各种纺织品，源源不断地流向全国，帮助共和国度过了艰苦岁月，让人们还能凭布票买到遮身御寒的新衣。）

仅从1954年到1994年（资料所限），三厂累计生产了51.8万吨棉纱，21.58亿米棉布，如果伸展开来，可以围绕地球54圈。

火红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随着六十多年的春来秋去，三厂早已渐行渐远，模糊的只留下一团模糊的记忆。

其实我就是个“纺二代”。

54年，中南大区撤销，外祖父从武汉调到郑州纺织系统。57年，三岁的我被送到郑州。随后舅从成都军区来了，姨从武汉大学来了，都在西郊的纺织系统工作。全家人最多时有十二口人，都是纺织职工或子弟。

我在西郊长大，见过六厂前的大沟怎样填平，走过中间有大花坛的建设路，坐过圆头的一路车，去过纺建公司院里的百货店，逛过碧沙岗的猴山……。我清楚地记得，地理课本上明确写着，郑州是我国最重要的纺织工业基地。

再后来，我也和大多数纺织子弟一样，推着自行车，进了三厂大门。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最后一刻，才暗然离去。

感受过三厂的辉煌，沐浴过三厂夕阳。离开时，我特意带走了一把旧的木质梭子……

走进生活区，希望能碰到那些老阿姨们，只要遇到，我一眼便能认出。在她们眼里，58年进厂的人永远是“新工”，你揩过的车永远“不合格”，你的生活永远需要她来关心照顾……

我知道，老阿姨们把一生留在了这里，现在已经太老了……

我知道，老阿姨们一辈子都在心心念念着她们的南方，几十年固执地讲着家乡话，烧着略带甜味的家乡菜……

我知道，老阿姨们“走了”不少。但我不忍主动打听谁走了，只想知道谁健在。我知道，白阿姨、任阿姨、张老师、袁厂长、周主任等等南方老师们都还健在……，在守护着共同创造的精神家园，在守望“纺二代”、“纺三代“越走越远的身影。

三厂没有消失，基因还在。在北京，在深圳，在上海……，我多次碰到过三厂的子弟和与三厂有关的，只要说起三厂，都能看到他们眼中的泪光，一声叹息，那真是一座好厂啊！

三厂没有走远，记忆还在。那年在柳州，碰到原柳州纺织厂的老厂长，他说他到三厂学习过，连连称赞三厂的管理水平和职工素质。他提议在座的原纺织工人为曾经“排头兵“郑棉三厂干杯！呼拉拉站起了七八位，隔壁桌上有位青年举杯过来，问子弟算不算？我顿时泪如泉涌。

听说三厂的大门将作为工业遗址永久保留，还听说三厂办公大楼将建成郑州纺织博物馆。真心为郑州市点个大赞！让后来注定幸福的人们记得来时的路，为曾经的纺织工业文明留下一座丰碑，为纺二代纺三代纺n代，留下心灵回归的地方。

不过，我希望博物馆能留下这1937位南方老阿姨（叔叔）们的名字。南方安顿不了她（他）们的肉身，郑州必须安顿她（他）们的灵魂。

她（他）们在，三厂在。

她（他）们的名字在，郑州国营第三棉纺织厂便是永远。

又：

小M说，找几个三厂南方老工人的后代，写写这些老人吧。我找到了一篇旧文《只把他乡当故乡》，写的只是南方老师们对家乡的思念，想想不对，她们应是郑州工业的启蒙者，自豪才是她们现在的状态，所以改成此篇。

再：

w同学私信予我，从纺二代的角度作了进一步抒发，略删几句客气话，附后补充：

“永远的国棉三厂……”是心中抹不去的永恒记忆。

幼儿园～中小学～纺二代～直到退休也没离开过三厂，外面买了房子也不愿搬走，它承载了太多过往。

灯光球场的篮球比赛、下午四点的大喇叭播放、职工食堂的大油饼、锅炉房的开水、卫生所的老大夫、俱乐部的文艺演出、露天的板凳占位看电影、下雨天给纺一代送伞等在三厂大门口焦急的样子……

此后三十年穿行在纺织机器的轰隆声中，直到走近夕阳……有美好的回忆和不舍，也有触及心灵的痛苦和热泪。

对纺二代来说，三棉是父母又是孩子，尊敬他，又爱他，更能包容他。

庆幸的是我们还有根据地，我们还在根据地！永远的三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