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青葱

子豪剪完头发回家，开门的一瞬，浅笑了一下。换一个粗心的母亲，几乎察觉不到那笑意。 应该是满意的，母亲暗忖。尽管在她看来，那头发只是稍微修短了一下，没有刻意削边，也没有剃层，留海自然垂放，有点日系清新，倒是蛮合他的气质。 “你蛮帅的哟，儿子！”母亲笑盈盈地迎上去，语气有点夸张。 “是吗？”子豪侧过身子，瞥问着，径直走到客厅中央，踮起脚，朝电视上方的横长镜左右打量着。桔黄色的灯光，铺在镜子里，成了很暖的背景。 颀长的身材，181厘米，已秒倒一片人，带帽的黑长体恤，黑休闲裤，刚理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的眉眼，真是完美。 母亲的视线紧追着儿子。 “师傅已找到你的风格了吧？” “嗯。” “嗨，你看我大一的时候都剪的什么头！” “剪的都是十块的，十块的！！” 子豪边摇头，边从手机里翻出大一结束时在教室弹琴的照片。 板寸，两边鬓角都刮出了青皮。 “好傻！”子豪点给母亲看。 “这傻吗？这叫阳光！”母亲哈哈笑起来，“风格不同，风格不同。” “长有长的范儿，文艺，飘逸；短有短的味儿，干净，朝气。”母亲趁机夸赞，“你的底色不错，气质好，理什么发型都好看。” “又来了，又来了，”子豪讥笑到，“怕不是又要从我这里夸到你侄子侄女侄孙，再上溯到你吧。” 母亲笑着打住。确实，她今天倒没准备夸家族后生，本想顺势谈谈陈丹青的头发，木心的品位的。今晚这样的戏谑轻侃，可有点像离家出走、又于风雪夜叩门归来的顽童哦。 这个冬天格外的阴冷漫长，哪怕是天天暖气开着，屋内大大小小的灯都亮着，也化不掉丝丝缕缕的寒气。 外面是肆虐的病毒，恐惧的情绪钳住了所有人的野心，前怵后惊的，蛰居家中，打发着时日。 母亲并不在意这样的封锁，她的圈子本来就不大，无论有无疫情，每天的生活都是如出一辙。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看书，弹琴，斜卧，静思。这样的列出来，哪看得出半点的压抑、一地的鸡毛，全是诗意呀！ 子豪呢，则陷在意义的泥淖中无法自拔。 “许嵩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词啊；你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就写不出来呀？” ——“很惭愧，我没读多少书。”母亲的声辩抵消不了子豪的轻蔑。 “你知道吗？我拼命地练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 ——“你练琴应该是你喜欢，不是为了给别人看。” “我只想要一个在我痛苦的时候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 “唔……，理解。但，这太难了。” “为什么曾经的朋友一旦不联系，就好像有了一种疏离的默契？” 母亲没有答疑，却被子豪“疏离的默契”折服:“好有味道，哲学家哦！” “为什么……” “为什么……” 子豪的困惑像珍珠泉里“咕噜咕噜”串出的水珠。 一个个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一边是纠结无措，一边是冷静无力。 母亲看着子豪，任其抽泣。他的苦楚她都懂，却无法帮他拉抻。现在二十来岁的娃，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 “要不，你读读这本书吧，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 “有答案？” “可能有吧。” 子豪不太相信地接过书。 儿子要的太多，他眼下哪里具备囊括这些的能力！母亲太清楚子豪疼的根儿了。 所以，困顿在家里的子豪呀真的自个儿把自个儿困住了。 听子豪弹琴是小奢望了。 黑色的钢琴安静地立在沙发边儿，像是被嫌弃的处子，落寞，喑哑。 母亲打破了沉寂，下午无事的时候，就坐上去弹一小会儿。《A小调圆舞曲》，肖邦的，她喜欢。 喜欢上肖邦，是因为子豪喜欢。母子俩话最投机的时候，也是肖邦的忧伤、明亮、热情涨满整个房间的时侯。这个时候，子豪眼晴的光，亮得就像深蓝缎面上的金霰，熠熠生辉。 “唉，如果能亲眼见见肖邦该多好！” “肖邦从没有远离呢，你弹他的时候，他不就陪着你吗？” 母亲现在的灵魂伴侣也是肖邦。这段时间，她的不安和忧郁都想向肖邦诉说。手指僵硬也不管了，八度跳得吃力也硬撑吧，生涩、怯懦、停滞也不顾了，她要浸泡在里面，询问，沉思，徜徉，憧憬。 又忧伤又茫然，又单纯又明净，《A小调圆舞曲》竟让母亲宛若在春江花月夜里。春天，江水，芳甸，流光，静夜，捣衣女，远行客，交错迷离。唉，说不尽的孤独呀，古今相通，中外相同。 子豪的萎靡已弹不出肖邦的幻想，他的琴声，戚戚艾艾，流出重重的迷惘。一场送别，通向萧肃、荒凉、野丘，既使有甜蜜温情的回响，但岁月的短暂倏忽，终究无力打破必然沉重的消亡。这首献给为波兰而战亡的士兵的《安魂曲》，子豪仅用了三两天就弹奏出来，他的这一点点小才情真还是可以吹捧的。 可母亲不希望他弹。她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可以交给肖邦，但子豪不行，子豪应该去找贝多芬。“钢琴诗人”应该暂时退避一下，坚毅开阔的贝多芬应站在子豪的身旁。 子豪哪里会这么听话！ 小时候是听的，初中高中开始不听了，现在更不听。子豪执拗起来，母亲是退让的。以前是母强子弱，凡事母亲说了算，现在则翻了个个儿。“翻就翻呗，要什么都不让我管才好呢。”母亲不止一次的嘀咕。 一天下午，西边的太阳直直地晒进客厅，晒向沙发上母亲斜卧的身体。子豪倚在钢琴边，翻着刘震云的书。封面已破了。 “看完了？” “看完了。 “唔，可否一谈？” “你像曹玉娥。” “什么？谁？”母亲惊讶地坐了起来。 “牛爱国的妈，曹玉娥。”子豪一字一顿弹出。 母亲有点闷了，她知道牛爱国和曹玉娥。牛爱国的母亲曹玉娥跟养母不亲，跟养父亲；牛爱国和老婆不好，和外面的女人好；曹玉娥年轻时待牛爱国不亲，老了亲。那亲不亲，好不好的，还不都是话对不对得上么！但没料到子豪竟这样定位自己的母子关系:不亲密！ 子豪的感觉是准确的。从小到大，他似乎离不开妈，但从来不撒娇，只是好哭。母亲不晓得小儿的哭声里是有许多信息的，但是只要他不哭，她就安身。 唉，一个被别人无意带来的生命，在自我的小天地里拘谨的成长，用哭表达，也用哭护卫着自个弱小的身躯；一个从没想过要当母亲的女人，不得已却要付担起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这样的尴尬真像强扭的瓜啊。所谓命运，可能都是这样的误会吧。 母亲心里“格登”了一下，眼睛红了。她怎么不爱她的儿子呢？只要能给的她都给了他，她并不后悔。但是，现在，子豪一语戳穿他们间被修饰的亲情，她才似乎抓到了问题的症结——疏离。这二十多年来，她与儿子其实都各自游离在自己的心空里呀。 往昔似乎清晰起来。一个对现实视而不见的罗曼之人，只要有空气和水就行，柴米油盐仓促袭来，除了手忙脚乱的敷衍，还能怎样？小小的子豪，那时肯定清楚地瞄到了隐藏在声色厉荏后面的母亲，心不全在他这儿，却又清高无能、软弱无知。 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后悔药的话，她要吃上一大把。对儿子她是歉疚的，好吃好喝好养，就是没走进他的心，硬生生把一个极具天赋的孩子，养成了上不去下不来的空心人。对自己，她早已鞭笞过数万遍。千帆过尽，青目白眼，也不过尔尔，她不怕苦，只怕子豪苦。 生而为人谁又不苦？护崽的母鸡翅膀如何的伸张，也拢不住到处蹓跶的儿。这样想着，母亲的目光愈为柔软多情，握起子豪的手，用劲上下摩娑着:“儿呀，难为你了，理解你娘吧，原谅妈妈的无知吧。” “你别多想了。”子豪也动情了。简单的体贴，减轻了母亲许多的担心和自责。斜晖里的子豪，脸上彷如抹了一层淡淡的柔黄。 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毫无征兆；又像赶场似地过去了，可是布谷鸟的叫声还没听到呢。 转眼就是立夏，风雨相约赶来，喧闹了几天。小满不几天也要到了。 午间，子豪还在埋怨时光太快了，日子不经过，遥遥地就传来了“布谷、布谷”的鸣啼。 “妈，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啊，江山在此待我呢。”母亲的小情调总是随时可发。 “你总这么自恋。”子豪讽刺中有小羡慕。 “你也可以啊，帅哥！” “我不自恋，是暗恋。” “别老暗恋哪！暗恋容易抑郁，伤心；自恋好，倍爽哦！”母亲调侃。 “你的经验？”子豪乜斜道。 “不敢。”母亲一笑，“要不，来一曲？” “贝多芬，肖邦，或者施光南，任选。”子豪的酷劲被激将出来。 都想听呢，母亲心想。 “贝多芬吧，降B大调第十一号奏鸣曲。”母亲没犹豫。已经几个月未听子豪练习，她担心他忘了。 子豪端端正正地坐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敲响黑白键。 这是青春的气息，是年轻人的感情，没有一丝幽暗的阴影。当抖数的快板传来明快的节奏，母亲和子豪都沉醉了。 过去的已成过去，生活在小步舞曲里旋转，每天都在更新。 天净无风，可以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