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与疯狂——法兰西的启蒙运动

山水情怀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任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应有尽有，人们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狄更斯《双城记》

巴黎的标志性建筑——埃菲尔铁塔！

2020年发生的疫情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类的无知、愚昧和邪恶，也照出了人类的正直、良知和智慧。从武汉封城开始，似乎所有的话题都会在朋友圈里引起广泛的争论或激烈的辩论，虽然争论和辩论实属正常，但邻里失和，亲朋反目，好友退群的事时而发生，不难看出很多人没有底线，忽略常识，缺乏理性，缺失人文精神的现实，我们似乎又站在了认知的十字路口，有必要重温那场意义深远的启蒙运动，以及它所倡导的科学、理性、客观、严谨、宽容的人文精神。

矇昧与觉醒，卢浮宫雕塑！

历史回溯到公元1517年，当马丁路德在威腾堡大教堂门上贴出大字报，宗教改革运动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将旧秩序打个粉碎的时候，罗马教廷曾发出警告：人类社会从此将会陷入混乱、分裂和战争。宗教改革运动平息之后，从正统教义中解放出来的欧洲社会不幸被罗马教廷的谶语言中。此时欧洲新教教会的专制与残暴比起旧教统治来毫不逊色，巨大的恐惧和宗教仇恨伴随着战乱、饥荒和瘟疫，依然笼罩在人们头上。

所有的启蒙思想都源于人的觉醒！

文艺复兴产生了人文主义萌芽，宗教改革使人的价值得到了提升！

尽管文艺复兴产生了人文主义萌芽，宗教改革使人的价值得到了提升，但在教会和王权的统治之下，欧洲大陆依然处于迷信和愚昧的状态。精英们开始思考：人，究竟应该怎样生活？究竟能不能改变自己？他们的选择是——走出黑暗，摆脱愚昧，开启智慧，理性觉醒——后世称为启蒙运动。康德认为：人类的成熟意味着脱离了无知和错误的不成熟状态。只有这时，才有心智的解放，才有理性的思考，才有怀疑的能力；而启蒙运动则“标志着人类最终的成年”。

巴黎卢浮宫！

这是一场发生在十八世纪欧洲大陆的思想解放运动，也是继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后，欧洲资产阶级反封建、反禁欲、反教会的继续和发展。它以英国为源头，以法国为中心，然后影响到德国、俄国、荷兰、比利时，最后波及整个欧洲和北美。启蒙所及之处，理性的光芒犹如一轮喷薄的精神太阳，从一滴水的蒸发开始慢慢孕育成滔天巨浪，它穿透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翻天覆地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最终照亮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

塞纳河边的巴黎圣母院，见证了法兰西历史的全过程！

巴黎圣母院！

启蒙运动首先在英国开启。此时的英国，革命成功了，宗教宽容了，基督徒们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信仰，科学所揭示的自然界奥秘让人茅塞顿开，牛顿的“万有引力”和宇宙大发现提供了强大的启蒙隐喻，培根、霍布斯、洛克的著作和言论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教会的说教已经不攻自破，理性让人们有了更多的自信。越来越多的伦敦人自觉不自觉地参与到这场运动之中，规划着实现政治民主、权利平等和个人自由的蓝图。

启蒙运动在英国是温和的、相对的、旨在认识世界；而在法国是坚定的、绝对的、旨在改造世界！

英国启蒙思想家洛克画像！

当启蒙思想传播到法国的时候，正是法兰西封建专制发展的巅峰时期，也是法国封建社会盛极而衰的转折时期。此前的宗教改革虽然使神学权威在西欧各国遭遇打击，但天主教在法国依然盛行。法王路易十四利用宗教的影响力不遗余力地加强中央集权和国家机器，他宣称“朕即国家”，神学乃绝对真理，他爱好建筑、时尚，挥霍无度，随意挑起战争，致使国库空虚、国力衰败。路易十四在位72年，尽管他创造了盛世伟业，使法国成为当时欧洲的霸主，却也注定了法兰西由盛而衰的必然命运。

巴黎凯旋门！

路易十四极端仇视英国革命，疯狂镇压异教徒，严禁带有启蒙思想的书籍进入法国，书商和“走私犯”们便利用宗教作为掩护，把禁书伪装成《圣经》以躲避卫兵的严厉审查。这让我想起中国的“史无前例”，那时由于极左思潮的影响，几乎所有的书籍都被视为违禁，知青们便把禁书套上《毛选》或“革命书籍”的封面以躲避审查，屡试不爽。没想到在渴求知识和压制言论方面，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套路。

十八世纪的法国被称为“书籍的年代”，正是书籍和报刊的阅读和传播使法国社会在绝对王权之外出现了一种抽象的权威——公众舆论，引发了连绵不绝的政治危机，最终导致了波旁王朝的崩溃。

自诩为“太阳国王”的路易十四！

1715年路易十四以77岁高龄去世，死后把江山托付给了五岁的重孙路易十五。但这个性格软弱、优柔寡断、骄奢淫逸的继承人并没有挽救败局的担当，只能通过不断加征税赋、压制言论自由来维持统治。尽管他喜爱科学技术，推动了法国物理部和机械部的建立和发展，但依然功不抵过。他似乎感觉到了启蒙运动对于王权的影响和威胁，留下了一句名言：“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成了历史上最精准、最严酷的预言。

路易十五画像！

巴黎圣母院祈祷！

与这种极度衰败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时期法国经济和科学的迅猛发展，它使法国资产阶级力量不断壮大。新兴的资产阶级成为城市的主要群体，当他们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拥有与之适配的意识形态的时候，注定会有一批才华横溢的思想家脱颖而出，洛克、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等是他们的杰出代表。他们从竖起启蒙大旗的那一刻起，便当仁不让地成为启蒙运动的导师和领袖，他们勇敢地冲破思想禁忌，对封建王权、宗教神权和贵族特权进行了无情的打击和批判，义无反顾地把这场运动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他们的启蒙思想和言论如同迷雾中的星辰，照亮了渴望新生活的法兰西民众的心灵。

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画像！

洛克提出了自由意志和“社会契约”：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是个人自由的基石；它的名言：“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给人以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尊严。伏尔泰提出了“天赋人权”：每个人生来都有平等、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且神圣不可侵犯；他的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成为思想自由的强大武器。卢梭提出了“社会契约”：一切权利属于人民；人民有权委任政府，也有权撤换甚至推翻政府。孟德斯鸠提出了法制的观念：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三权分立，彼此制衡。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成为传播启蒙思想的利器，对于知识的积累和知识的系统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启蒙思想家卢梭画像！

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画像！

启蒙时代的巴黎充满了思想的交锋和灵魂的碰撞。在书籍报刊、私人通信中，在贵妇人的沙龙里，人性、自由、平等、幸福被重新定义；科学、哲学、文学、艺术、法律、政治等学科有了创造性的突破和发展。启蒙思想家们以怀疑主义为先导，以理性为核心思想和武器；以“天赋人权”反对“君权神授”；以政治自由对抗专制暴政，以信仰自由对抗宗教迫害；以自然神论和无神论，摧毁天主教权威和宗教偶像；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反对贵族等级特权……民众中的不满和思变情绪通过公众舆论汇聚成巨大的能量，使法兰西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危机和动荡。

法国大革命前夕，凡尔赛宫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危机和动荡！

启蒙时代法国贵妇人的沙龙！

1774年，当20岁的路易十六接手这个摇摇欲坠的庞大帝国的时候，已经认识到了国家的危机并开始推进改革以解决政治危机和财政困局。凭心而论，他是一个开明、亲民的国王，他品行端庄，宽厚仁慈，生活俭朴，对皇后相敬如宾，从没有过绯闻；他精通多国语言，才艺俱佳，风度和教养为人公认；他自愿放弃专制统治，赞成君主立宪。然而，生不逢时的国王却无力扭转乾坤，为了对抗英国在欧洲的霸主地位，年轻的路易驱使法国参与了1775年的北美战争，结果使国家深陷债务危机，导致财政崩溃。

路易十六20岁登基时的画像！

启蒙思想家狄德罗画像！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路易十六帮助北美人民取得了胜利，胜利后的北美人民非但不能挽救法国的败局，反而从理论上和实践上反向鼓舞和唤醒了尚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法国民众，并向他们展示了一套可行的革命模式，从而加速了法兰西帝国的灭亡。

路易十六画像！

1789年7月14日，巴黎民众攻占巴士底狱，法国大革命不约而至。一个多月后的1789年8月27日，制宪议会以美国《独立宣言》为蓝本颁布《人权宣言》，宣言中确立的核心价值和基本原则如独立、自由、平等、法制、民主、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等，直到现在还被视为文明国家的圭臬而深深地根植于人们心中。1791年通过的《宪法》确定了君主立宪制；并确立了行政权属于国王、立法权属于立法会议，司法权属各级法院的“三权分立”原则。1792年9月22日宣布成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德拉克洛瓦创作了油画《自由引导人民》！

如果革命到此即止，对于那个时代的法国甚至全世界而言，无疑是幸运的。然而，当理智被激情裹挟，历史便开始转弯，此时的巴黎充满了仇恨、偏见、野心、欲望和恐惧，革命已经很难刹车，激进派领袖罗伯斯庇尔喊出：“路易当死，因为祖国必须生！”的极端口号，导致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

路易十四建造的凡尔赛宫，是一座古典主义的经典建筑，为欧洲各国仿效！

在很多历史书中，都把法国大革命看作是启蒙运动结束的标志性事件，把路易十六被砍头视为法国大革命的必然。而在我看来，大革命不是启蒙运动的目的，也不是启蒙思想家们的初衷。

必须承认，路易十六不仅赞成改革，而且赞成君主立宪，还曾邀请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到凡尔赛宫中演讲，法国民众在《陈情书》中赞扬他为“最开明、最可敬、最优秀的国王”。可见，社会主流的愿望不是推翻、不是革命，而是改革。何况当时法国经济发展势头良好，民众要的是更好一些，而没有破罐子破摔的理由。

精美奢华的凡尔赛宫内饰！

路易十六本不该死，他的死是法兰西的错误。如果他没有死，法国、欧洲甚至全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格局。著名历史学家米涅认为：“路易十六可能是唯一没有权力野心的国君，也是唯一具有好国王所应有的敬畏上帝和爱护百姓这两个优点的国君。以他的胸怀和品德来说，是最适合那个时代的。”拿破仑甚至说：“如果路易十六跨上战马，胜利本来会属于他。”但历史没有假设，悲剧终究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成为卢浮宫的珍贵收藏！

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 . 安托瓦内特，15岁嫁到法国王宫，39岁便被送上上断头台，被誉为“凡尔赛的玫瑰” ！

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丈夫被砍头9个月后，也被剪了头发，优雅的走上了断头台。玛丽是奥地利女王玛利亚.特蕾莎最宠爱的小女儿，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一世。她美丽、高贵、活泼、任性、挥霍，沉迷于宴会、舞会和时尚，但她所有的缺点都不足以成为被砍头的理由。大革命爆发后，她暗中策划了未遂的救援和外逃计划，她的表现比丈夫更有主见、更坚强、更顽固，意外地体现了一个皇后的骄傲和尊严。

玛丽和她的孩子们！

卢浮宫博物馆看画！

遗憾的是，所有的努力都为时已晚。1793年的法国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而盲目地坠入了民粹主义深渊。吉伦特派试图拉住缰绳，雅各宾派则不停地扬鞭策马，结果三年间就有7万余人无辜地死在断头台上，整个大革命期间法国被枪毙、烧死、溺亡者竟达40多万人。让人不禁想起中国的“十年浩劫”，同样是混乱无序的年代，同样是民情骚动的后果，同样是法律失控的现实，只要以“革命”的名义，罪与非罪都不重要，皇帝可以被砍头，国家主席也可以被打倒。当民意肆无忌惮横扫一切的时候，终归演绎成“洪水滔天”的灾难。

法国大革命时期，耸立在巴黎协和广场上的断头台，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种暴力、恐怖、血腥、混乱的局面竟然持续了十年之久，直到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法国大革命才被终结。虽然革命结束了，但革命造成的破坏和灾难成了一代人不堪的记忆，大革命后法国族群撕裂、人口锐减、通货膨胀、经济衰退、殖民贸易废弃，民众苦不堪言，帝国日渐衰落。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曾对那个时代做出了精辟的描述：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任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应有尽有，人们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

法国大革命后，拿破仑曾一度征服欧洲！

虽然理性的启蒙运动导致了非理性的法国大革命，但毫无疑问，启蒙运动依然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思想革命，没有之一。从那时起，崇尚知识、提倡科学的理性光芒开始照耀人类社会的进程，影响到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启蒙思想家创立的学说，包括政治民主、权利平等、个人自由的精华理念，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巅峰之作和宝贵遗产，也是人类精神文明中具有普世价值的灯塔和丰碑。

启蒙运动时期，产生于法国的洛可可艺术盛行于欧洲各地。这一艺术形式的主要特色是精致、优雅、细腻、甜美，表现了享乐、奢华、爱欲交织的社会风气，被广泛应用在建筑、装饰、绘画、文学、雕塑、音乐等领域。布歇是洛可可艺术的杰出代表。蓬巴杜夫人是洛可可艺术的倡导者和艺术保护人，也是路易十五的情人。图为布歇的名画《蓬巴杜夫人》！

洛可可风格的巴黎歌剧院！

巴黎的启蒙运动就像一只被煽动的蝴蝶翅膀，让一百年之后的北京紫禁城感觉到了晃动。此前中国的知识精英们一直认为西方文明的核心是“船坚炮利”，器物先进；自此才恍然大悟，原来诞生这些先进的“形而下”器物的原动力是“形而上”的思想。于是，在一批文化精英和有识之士如严复、梁启超、康有为、孙中山、陈独秀、钱玄同、胡适、辜鸿铭、蔡元培等人的推动下，有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20年内发生的多起重大事件虽然起因和诉求不尽相同，但毫无疑问，主题都离不开启蒙。

五四运动之后，封建帝制被推翻了，“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的形象深入人心；个性解放、思想自由、政治民主、科学理性的理念成为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遗憾的是，由于一系列内忧外患的原因，每一次尝试都轰轰烈烈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救亡”取代了“启蒙”，“革命”战胜了“理性”；最终，启蒙不过是挂在知识精英们嘴上的时髦，而真正需要启蒙、需要觉醒的民众依然还是愚昧无知。

中国崛起，太需要一场春风化雨式的启蒙运动了，我们曾经与上一次世界性的启蒙思潮擦肩而过，不能再次失去一次融入世界的机会了。

巴黎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教堂，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巴黎！

在蒙马特高地俯瞰巴黎全境！

（2020年五月，武汉清零了，哈尔滨封城了，海南小区里的游泳池开放几天后又被关闭了。世界就是一个地球村，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