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我有好长时间没喝啤酒了,一个人的时候真不想喝,也没有兴致。听说喝啤酒对身体不好,近两年我已经有了感觉,早期是手指关节生疼,后来又传染了好几根手指,我也就宁愿喝点白酒也不想染指啤酒了。</p><p><br></p><p> 然而这两个晚上,我每晚又干一瓶,因为我想要激活记忆里那些细胞,与母亲再度回想昨天那些人。母亲来新疆了,和我的爱人、女儿住在市区租来的小屋,而我就住在我的军营。我每到周五,就把母亲接了来住,体味我的周末是如何度过的。母亲不识字也没有其他爱好,唯独能看看电视,凭感觉听里面的剧情看里面的人物,倒也是个乐子,也是她一天的念想。但是我,因为痛恨电信对电视的独裁和霸道也就很少看它,连极顶盒也忘记扔哪儿了。于是,我就把电脑借给了她。说是借,其实是我从网上找点她喜欢的电视剧、或是秦腔戏,陪着她一起看。我觉得我就是她的专职放映员,像那种耍 “牛皮影子”的人,给她放什么便看什么,耍什么看什么由我来定。有时候,我边看边对她讲其中大意,偶尔我也会跟着戏曲板路,扯几声喉咙咿呀几声,总之不能叫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我如若见母亲一个人呆着,我就觉得有一种孤独笼罩着她,我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不安起来。每当这样的时侯,我觉得就应该陪在她身边,或着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不说话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不管自己喜欢不喜欢那些戏,爱不爱听那腔调,知道不知道戏里的人都无所谓,即便随声附和着母亲的评说,也会叫她踏实心安,让母亲觉得她并没有老去,我们仍跟她一样,还身处在年轻的昨天,可贵的是我们没有丢失了本性,更没有丢了先人的文化。</p><p><br></p><p> 父亲是秦腔的爱好者,年轻时乡上乡下赶着场子看戏演戏,到后来老了的时光,每晚对着电视机一人看戏,母亲早早就睡觉了,没有一个人陪他去看,更没有人去跟他说戏说往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没有谁会“无聊”的同他一道,乐他之所乐或悲他之所悲。父亲每个晚上都坐在地脚中央的小凳子上,看电视看到睡着,甚至还打起了呼噜。他在那段思维昏沉的日子里看着电视,咳嗽不止总要熬到半夜才能安生,惹得母亲不耐烦时还骂他几句。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在耗费时间,还耽误别人想要看的节目,对此甚至有些不快与不屑。</p><p><br></p><p> 转眼母亲来了一个月时间,恍然间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昨天接她和姐姐姐夫来的那一幕,还明朗地伫在眼帘处,我竟然也会和母亲、和姐姐深情的抱了一回,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甜。我有多少年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呢?想想以前,在美其名曰探亲看望母亲时,大部分时间却被挪作聚众喝酒了,那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缘颇好,我是乡湾人眼中的骄傲,真是罪不可赦。我竟然把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从母亲的心里偷走了、扔掉了。今年母亲来陪我过年,又送给了我一个暖冬,我甚至都没觉得冬天包裹着我,也只有殷勤的飞雪才让我感到处在深冬。母亲来的日子,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陪她,对于工作上的事,我概没有记在心上。在事业上我承认,我走不到辉煌,而且着实没有尽多少责任,这一点我在近七八年是有自知之明的。过去,我努力使自己优秀,拼命去扛红旗夺第一,是为了尽可能早点加官进爵,能使得父亲脸上有些光彩。然而父亲逝去了,我那一刻感觉到,由此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也由此没有人再会像他那样惦记着我的进步,给我鼓励给我信心。我在失去了这一动力与支撑后,开始消沉了,失去了方向和力量。可我真的安然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我没有为自己事业上的落败寻借口,可心境确实在潜移默化地有了变化。我在这种心境里开始回首往事,捡拾岁月,悲悯生命,珍视亲情,我的骨子里仍旧保留着个性,但对生活的体认却与从前大相径庭了。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对从前那些昙花一现的光环,我淡然地把它看成是为生命的喝彩,是飞在灵魂之外的云朵,它是虚妄的也是不长久的。</p><p><br></p><p> 真实的,是母亲还陪在我身边。今晚,她就睡在我这简陋的宿舍里,和我的妻一道来陪我,守在这冰冷漫长的冬夜里,守在这若大漆黑的营区中,一同替我尽职尽责,一同为共和国守哨值班。我有幸能在事业顶峰的时候,有母亲陪我一起品尝这种快乐与自豪,也有幸在我军旅之路的末期有母亲陪我一起,共同承担这种交织着的感受。母亲对我的事业没有多少苛求,她只要我平安健康,我也深深的记得在我大姐去逝后,她在电话那边一再叮咛我要好好活着,自个儿管好自个儿。我能走到今天,母亲为我担惊受怕了多少呢?而母亲现在还跟着我,假如有一天母亲不在了呢?我还能管住自己吗?还有谁来惦念我的冷暖疾苦呢?或许那时,我又要再度陷入悲伤的泥潭,忧郁成栖守在屋顶的一羽夜莺,每晚都要唱到嘴里流血、五脏俱裂。</p><p><br></p><p> 我在给母亲看《花亭会》、《下河东》、《斩黄袍》、《打金枝》等等,这些她耳熟能详的秦腔时,还和她一并回忆戏曲的背景,人物,我竟然也能讲出一些折子戏的大样来,还可以讲出母亲不知道的人名。母亲是忘记了,而我对有些戏根本就不知道,就偷偷去“百度”,然后说给她听,我这是剽窃了时空,枉许了时代,背弃了昨天,以现代手法还给母亲的喜欢。然而我每查一回资料,内心就会受到拷问,当然也会想起一段往昔的时光来,温馨得湿润了我的眼睛。令我欣慰的是,这些往事也激活了母亲的心海,惊起几只记忆之鹭,掠起一桩桩大喜大悲的昨天。那些昨天的往事里,有连同爷爷在内的许多很老很老的面孔,我都在忽然间想起之后,去问母亲他们是否安在、是否安宿。我想起那些当年与父亲一起,上上下下跑龙套的庄稼爷们,还有他那些视秦腔如生命的朋友,我不知道这些我忘却了三十多年的人,是如何闯进我记忆之湖的!或许我老了,总会拿这些支离破碎的事情来扰母亲,然而她每当提起这些人和事,就又显得年轻了,对于她来说记忆犹新,往事如昨。真是很奇怪。</p><p><br></p> <p><br></p><p> 可是,除了那些话题,我还能拿什么给母亲讲呢?我觉得母亲老了,需要有人陪她聊天说话,那怕是微不足道事情,甚或是虚构的故事,都会让她感到还有一种惦记,还有一种温情在包围着她。虽然这些话题在她听来已经作萤萦耳,但母亲乐意去回忆,我们跟着话题步步走向岁月的深处。我和她就像当年,她牵着我的手,我指给她方向,母子二人就这样走下去,安静得悄无声息,又走得有声有色。我们可任意点那些人的名字,给一他们个个活生生的脸庞,写上活性的评语,并赋予他们生命的歌唱。生命草草落土,犹如桃开盛开,只过一季春风就殒落为泥,或者母亲根本就不去想这些,这些感受,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有此逆想,母亲觉得这些是生老病死的过程,也是传承之中的真实,平常到了百姓人家的桑麻之事,母亲说当初生我的时候很突然也很快,我宁愿我的想法不会错,那是因为我想要急着看她,看她三月里桃花一样美丽的脸庞。</p><p> 忽然间想起一首诗——</p><p><br></p><p>七月来了,七月去了……</p><p>七月遗下我们</p><p>八月来了</p><p>八月临去的时候</p><p>却接走了那卖花的老头儿……</p><p>于是,小教堂的钟</p><p>安祥地响起</p><p>穿白衣归家的牧师</p><p>安祥地擦着汗</p><p>我们默默地坐着,听着</p><p>安祥地等着……</p><p>终有一次钟声里</p><p>在一个月份</p><p>也把我们静静地接了去……</p><p><br></p><p> 母亲喜欢看秦腔戏,不是因为她看不懂其他电视节目,其实她也能看明白当下城市小资生活的剧情,对其中的矛盾或者磕磕碰碰,她都不觉得是啥大事,她说只有吃不饱才是大事难事,那些住着洋房坐着汽车,有钱还不安宁的人,母亲说那些人是吃饱了撑着的。相比之下,她更喜爱看农村的电视剧,但编造太过分她也不大乐意,又说谁家没有三坎五坷的,打架闹仗是常事,亲情永远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其实觉得母亲也在变,更重要的是变化在内心,那种对于亲情的认同和对往事的体谅。这些天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人,那就是我大哥,当今天她的大孙子从秦皇岛打来电话来,她表面上是平静的,其实内心定当又一次作涌成浪,至少也会被温暖的风荡漾成幸福的涟漪。人老了需要别人的关注,尽管年轻时有多硬气多坚强,老了也会柔软成水,甚或脆弱成一颗童心。此刻,母亲就像睡在床上的孩子,在看足戏后,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安然了许多。她在看戏的时候,我们总会提到父亲,也由此拾起当年很多事。父亲是秦腔的行家里手无论台步架势、甩袍登靴都颇有大家风范,也是母亲心中一尊神。她在耳濡目染中,在戏里戏外,在言谈举止里,就染上了那种特质的秦韵秦风。那时候生活的乐趣仅此而已,农闲时分家里就成了戏场,那些台词说唱,都是她在别人念叨台词时听来的,有些甚至记到了今天。母亲看秦腔的样子十分投入,要近处端详还听演员的唱功,她毕竟喜欢像陈仁义那些老一批的秦腔演员,也听惯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代表了一个世纪的声音。母亲只有听到他们的声音,看着他们的走台引步,才觉得看到了真实的秦腔。我在想,她会不会在看戏听戏的同时,就不由自己地身处在昨天那个场景里,就处在父亲他们中间,就能看到那些人,尤其是父亲的模样来?我想会的,那些温暖的往事,是她今生精神上的支柱,是她情感中的舞台,更是她安在的理由。</p><p><br></p><p> 母亲是带着使命的,她要把秦腔听到她生命的最后,好使她念念不忘那些台词,再学些当年父辈们没有唱过的新戏,去唱给他们听。母亲也为此而感到婉惜,说过去人虽然穷虽然笨,还给后人留下了那么多好戏;又还埋怨现在,说都过去多少年了,也没有出过一“本”好戏,叫后来的人听啥。想想也是,关中道上那种秦腔风靡的时代,已经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前的一段历史,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记忆之中的往事,像过去那种赶着场子不吃饭也要看戏的劲头、那种场面,逐渐在人们对于物质追求的同时也淡漠了。</p><p><br></p><p> 二十一世纪前十年间,秦腔作为农家人婚嫁和丧事,还不时在村落的棚下可以看到,转而成为了一门挣钱的生意,也仅仅是唱,没有着了戏装,不再搭了戏台,化了脸谱,而是走了场子,生硬地唱,甚至连铜锣胡弦都合不上。民间那种由衷的、自发的、群体的和激情的场面,再也没有看到过。</p><p><br></p> <p><br></p><p> 秦腔是三秦大地的产物,也是秦川人性情的产物。秦腔的表演朴实粗犷,细腻深刻,以情动人,富予夸张,角色行头分四生六旦二净一丑,计十三门,又称十三头网子”,流行于西安一带的,称中路秦腔既西安乱弹。</p><p><br></p><p> 对于戏理,父亲常常嗟叹后生不钻不学,仅凭模仿来理解秦腔,感到非常遗憾,父亲年轻时对戏理也有点研究,如它的渊源、沿革、流派、传承和发展等等都略知一二,这也是他深受乡湾上下戏迷们追随的主要原因。父亲学戏的那种精神,让母亲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他了不起,既要养活父母妻子儿女,又要抽空去学戏唱戏和教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社教”后期一段时间不允许唱老戏,只唱样板戏,父亲他们在开戏后,总是附带着唱几出“折子戏”,以满足父老乡亲的央求。有一年,他去了穆家堰教戏,离家一个多月,眼近年关仍不见回还,家里连烧火做饭的劈柴也没有了,急得母亲托人带口信给他,可村民热情难抵,就是不放人,好戏的村民不舍父亲走,就不动声色地自发组织起砍柴的队伍,满载了三架子车柴禾、来了五六个人送回家,着实让乡湾人羡红了眼。</p><p><br></p> <p><br></p><p> 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造就了一批秦腔人,它在一个时代给了乡亲们精神上的依托,点燃了贫苦年代人们对生活的希望,给了乡亲们冲破贫穷追求富足的勇气。它没有现时代声乐的合奏,没有“九月奇迹”那万能的琴,也没有被评为“中国好声音”的奢望,他们只在一个时代,单凭一伙庄稼人,以自己的爱恋与执着,就撑起了一片自己的天空,营造给大众浓烈喜爱的氛围。因为它们来自于生活,来自于老百姓,秦腔文化里附着有老百姓的味道,更附着有生命的根须,它于是就是鲜活、旺盛的;也因为它是金钱之外的艺术,没有沾染金钱的味道,它的本质是为老百姓服务的,站在商品与利益之外,纯真且乐观的唱给生活,没有门票的蝇头苟利和邀星捧腕的庸俗,他们以大口的呼吸,大声的的抒怀,唱出了头顶的一片蓝天,唱出了生活的大美,也唱出了一个大时代的辉煌!</p><p><br></p><p> 母亲深爱的那种秦腔,是污染之外的秦腔,她有理由不喜欢听现代歌剧式的秦腔。或者还有怀旧的一丝原因,但它仍旧是高尚的,那种老字辈的唱腔是亲情赋予的,是她和他们在岁月里的见证,也是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爱恋彼此、爱恋生活、爱恋亲情、爱恋乡亲的、最美的中国好声音!</p><p><br></p><p> (2013年 写于乌鲁木齐)</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