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大汉

罗文烈

饶大汉叫饶安邦。

当时，我们都在重庆港务局的一个作业区工作。他上班的财务室，就在作业区办公楼的底层。门外，是个小坝坝，饶大汉的一副杠铃，就在墙角边。他每天都要抽空练一下举重。

所谓杠铃，不过是几个废旧的大齿轮，用一根空心铁管穿起两头而成。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还是年轻的单身汉，这副杠铃，对我们这帮装卸工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我那时是大吊车司机。每完成一票装卸作业，大班长殷学明就在货场上跑来跑去，忙着联系蒸汽机车，安排新的装卸作业。一串串车皮，在机车牵引下，“哐哐”地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移动。

就乘这个间隙时间，我和装卸小组的一帮人，就聚集到那个小坝坝，看饶大汉练举重，并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直到大班长过来吆喝：

“ 嗨，摸到起，该摸到起了！” 就是叫我们上工了。大班长的工作责任心很强，但在当时，我们觉得他象个催命鬼。

只要有空，我们一帮裹着“油打板”衣服的年轻工人，喜欢聚在这块坝坝上，和饶大汉说说笑笑。很快就熟了。

饶大汉一双眼睛，小小的；一张嘴，也是小小的，特别是练杠铃后，身体粗壮了，脑袋却被衬托得小小的。我知道，杠铃只能练出身上的肌肉，却练不到脑袋。

他常在我们面前秀肌肉，弯曲起手膀子，把肌肉亮给我们看，块块都是精瘦肉，确实很酷！因此，在作业区，他的“粉丝”不少。

我们想讨好他时，就拍拍他硬梆梆的手膀子，夸几句，这是他最爱听的。

但有时也故意开他的玩笑。他的脾气好，一般的语言，很难让他生气。我们终于找到了最能夠刺激他的办法：

“饶大汉，你那个手膀膀上，怕还是有泡泡肉哦！”

这一招很灵。他最忌讳这个！终于一下子被激怒了，涨红了脸，大声叫嚷：

“你说些啥？泡泡肉？”他又把手臂弯曲过来，说，“这叫肌肉！你们懂不懂？” 还愤愤地甩出一句洋词儿，“donkey！”

看着他怒火冲天的样子，我们得意地暗暗发笑。

我调到作业区的调度室上班后，由于都在机关里，我和他来往就多了。

中午，我们在伙食团吃完饭后，手里拎着一个还没洗的大饭盅，和一帮年轻人站在那个小坝坝聊天。江水从码头边卷着漩涡流过，水流无穷无尽；年轻人的龙门阵也天南海北，无穷无尽。

饶大汉是老三届高中生，我们都觉得，他知道的东西挺多。这些无形的东西，就隐藏在他粗犷的肌肉，和锈迹斑斑的杠铃后面。

譬如，他会唱一些外国抒情歌曲，好多歌曲都从未听过。须知，那还是七十年代哦！我听过他哼唱俄罗斯的《小路》，也听过他用英文唱美国歌曲《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巴西民歌《在路旁》，很具异国情调。里面的半音，他也唱得很准：

在路旁啊，在路旁，有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萨立登。

在那林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一见她就神魂飘荡……

我发现他在学英语。下班回家，我们都在火车站等待通勤车。他站在站台一角，捏着一个小本本，口中念念有词。

经常有人故意开他玩笑，他就笑着用英文回敬：

“donkey！”

大家并不懂这个洋单词啥意思？饶大汉偷偷告诉我：

“笨驴！”

于是，我俩一起放声大笑。

不久，他又换成新词：

“stupid（蠢货）！”

说说笑笑间，好多单词，当时就被我记住了。

那年月，我们的物质世界很简单。在伙食团吃饭，是一律的“四两米饭、五分钱的菜”，工人寝室里，一律是在床上的稻草垫子上，自己再垫点什么，再铺一床草席。

饶大汉生活更简单。他的床上连草垫子也没有。不管冬夏，床板上永远直接铺一床竹凉席。有一次，我问他冷不冷，他立刻收起笑容，拍拍手膀子，满脸不屑地说：

“我怎么会觉得冷？”

就是说，你居然对他天下第一的好身体，产生了怀疑迈？

因此，我见有冒犯，就赶紧收住话头，不再问了。

他要睡觉时，总是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原来，他的被子包单中缝裂开了，成了一个大洞。他每次睡觉，都是很小心地钻进去。现在想来，这不过缝几针就解决了的小事。但是，饶大汉竟然束手无策。只是日复一日地、坚定不移地、试探着，从被窝里钻进钻出。

其实，这些都是普通人往昔的普通事。但是，普通有什么不好呢？

后来，我参加了高考，他也调动了工作，我们就失联了。翻看年轻时我们在一起的那些青涩的老照片，真是想念。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还在整洋文吗？想对他说：

You had that smile too cool too perfect！

I miss your smile！

呵呵，曾经的一段青年时光！曾经的可爱的饶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