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那个叔叔于我而言真的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样子。小镇人提及他时,也多是鄙夷与不屑,但多少年来,却一直记得他与我说,用稿费供我读大学这句话。写此小文纪念那个年代,纪念童年记忆里的那些人。</p><p><br></p><p> —— 题记</p><p><br></p><p><br></p><p>每个人的喜好 ,或多或少受益于成长经历,自小爱好传统文化,喜欢听戏喝茶、读书写作,这便是与童年的生活环境及那些人有关吧,比如那个叫做范长云的叔叔。</p> <p>我出生的年代,人们对知识的需求似乎不是那么的迫切,记忆中没有几个人家里是有藏书的,即使有,那个年代也是不敢示人的。陶瓷小镇地处城乡结合部,一部分是农民,一部分是窑工。爸妈虽是知识分子,但家里藏书也不多(据说文革中烧了,烧了一夜),有的只是一些杂志与爸爸的专业书籍。虽是如此,也会有不少人常来我家借书,或找爸妈聊天。妈妈天性豪爽,喜欢与人结交,记忆中家里总有客人,一般在黄昏时分,吃罢晚饭或是周末,陆续的老老少少,有一搭没一搭坐在家里,一聊就是半天。</p> <p><br></p><p>“范长云,来了。”姥姥在窗前说。姥姥对这个叔叔似乎印象并不怎么好。他也不是我家的常客,记忆中他个子不高,具体的面貌我已经模糊了,语言表情并不张扬,却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人到中年依旧孑然一身。姥姥常问“长云有媳妇了吗?”回答都是否定的。他说,要找一个像刘巧儿一样美丽的女子相伴一生。(新凤霞的评剧《刘巧儿》正在小镇上映)</p><p>有时,他拿一叠厚厚的信纸给爸妈看,是他写的小说手稿,下次来便是询问有何建议,多数时间则是来借钱的。已记不清他与家人的谈话内容,也不记得爸妈对他的建议,印象深刻的是他与我的一段对话。</p> <p>记得是小学二年级,我在写作业,他便坐在我的身边,问我喜欢读书吗?我说喜欢,他说读书并不只是读过,要明白其中的意思,比如一个词语,一句话都包含深意。我随口应着,他指着书上的一个成语问道:“姑娘,车水马龙,这个词作何解释啊?”我说:“不知道”。他说是比喻繁华,热闹的街市。然后说;“姑娘,好好学习,将来用我的稿费供你读大学。”说这话时,他底气十足,音调比平时高,似乎是个一掷千金的富豪。他拍着我的肩,像是鼓励我,也像是鼓励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p><p><br></p> <p>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多么有梦想的文学青年啊,在那个年代,在大山腹地的这个小镇,在一场文化浩劫刚刚过去的时期,一个30几岁的男人,竟然如此单纯地做着一个文学梦。而且梦的如此执着深沉,不能自拔。如此这般,他便是另类的,是不合时宜的,注定孤单不群。再后来时代变迁了,身无一技之长的他,不会耕种,也耻于经商,总是四处打些零工,仍是孤身一人。</p> <p>大概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爸爸在医院值门诊,他来找我爸借10块钱,当时病人很多,爸爸是工作及其认真的人,工作时间不会与人多聊,给了他钱,说不用还了。不知是爸爸的态度伤了他的自尊,还是其他原因,此后这位叔叔,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p><p><br></p><p><br></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人生在世该如何活着,为梦想而活?还是为现实而活?该活得单纯?还是层层包裹自己的思想,低着头,咬着牙为一日三餐,子女家庭而拼搏?现在想来,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家庭,没有事业,只有一个单纯的文学梦,执着的不肯屈就与现实,不知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这个叔叔后来去了哪里,之后多年没有人再提起他。</span></p><p><br></p> <p>辗转几十年,不知为何?他的影子在我心中总是挥之不去,前几日终于从书奎先生处得知,范叔叔已于十几年前穷困潦倒自杀身亡。听到这一消息,并未感到震惊,他的结局似乎就是如此吧。一个对文学有执着追求,但却不切实际不懂生活的人,在那个纸质刊物的年代,没有任何根基的写作者,作品是很难面世的,所谓生不逢时,也许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如是在这个微信、抖音满天飞的年代,单凭他这一腔热情与份执着也会小有名气。即使不能成为大作家,也会有一方可以展示自己的舞台,取悦自己。</p><p><br></p> <p>不知范叔叔在决定离去的那一刻,是对文学的绝望,还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毕竟没有人可以坐下来陪他一起做梦。</p><p><br></p> <p>人生一世,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天马行空的思想与豪言壮语,不能支撑起梦想的舞台。生活是悲欣苦累,是得失取舍,是孤独委屈,更是理性地面对每一次日升日落。可以有片刻的放纵,任性,但更多时候,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勇敢的面对一切,适应环境变化,遵从自然规律,如旷野中的大树一般,根系牢牢地植于泥土,枝叶在风雨里快乐地飞扬。</p> <p>(书奎先生保留的他唯一的遗迹)</p><p> ——来自书奎先生的后记</p><p>范长云,我叫他小姥爷,因为他管我奶奶叫姐姐,正理应该叫舅姥爷,尖古堆人。早年经人介绍来到山头,落户我村,高中文化,在多半文盲的农业社里,鹤立鸡群,心高气傲。有点文化,按说是长处,反而成了他的短处,且是致命的短处。</p><p>改革开放后,分田单干,指望地里来地里去,难以糊口,耕种之余,有的在集体企业打工,有的做买卖。地处窑货栏,很多人家卖了陶瓷,小姥爷没有本钱,也耻于经商,又不会种地,就到处打工。不管干啥,写作的癖好从没有放弃过,见人说话总是咬文嚼字(博山话,拿文加醋),印象最深的是他每说完一句话,后面总要跟上一句“你知道不?”四个字,把知道的道,拉的音比其他几个字音要长,就像他跟人说的话都是老子所讲的道,或者牧师所传的道那样重要。所到之处,笔不离手,烟不离口,每次来我家,总是就着一碗白开水,奋笔疾书,在烟熏火燎中,做着他的文学梦和作家梦。</p><p>才子爱佳人,本在情理之中,但小姥爷所爱的佳人确是可望不可及,他喜欢的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据说还给人家写过信,结果可想而知,都是石沉大海。</p><p>为了证明自己不只是会舞文弄墨写小说,更会有创造辉煌的大手笔,为此曾经两下关东,且两次都是从我家出发,两次都是照旧回到我家。走时为了表现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英雄气概,把刚刚打好的三间房屋地基给卖了,结果最后,当他两手空空的从东北荣归故里的时候,买他房屋地基的那家人家,不但房子盖起来了,在大观园里还有了陶瓷门市部,他穷困潦倒了,人家发家致富了。我和兄弟那时不懂事,看到他背着被窝回到我家,手舞足蹈,还一边嚷嚷着:“失败者”回来了。</p><p>开始几年我奶奶怜惜他,让他来我家吃饭,帮他攒钱攒粮食,娶媳妇,后来也伤心了,给他说了几个姑娘,他都嫌人家没有文化,说是要找个电影明星文学家,气的我奶奶说,电影明星文学家,就是瞎了个眼,少了根腿,也掉不到你的手里。以后渐渐的就疏远他,最后不让他来我们家了。</p><p>那本字典是他买来送给我弟弟的,名字是他替我兄弟写的,我一直留着,大概快三十年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