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母亲温暖的时光

慧云

<p>(慧云画于2008)</p> <p>  母亲去世多年后,偶于画廊看到王美芳先生的画作“女红”,似曾相识的画面,瞬间忆起儿时:青砖黛瓦的四合院中,母亲坐在树下为我绣衣裙,此景60余年,恍若隔世,唯温馨依然!画中女子,除了发式、衣着不同,神情、姿态极似当年的母亲。第二天,从网上找到此画,展纸研磨画了下来,并赋小诗一首:</p><p> 蓦然慈母容,依稀儿时梦。</p><p> 春晖温犹在,何处报恩情。</p> <p>  母亲一生,经历过富裕,更多的是拮据,而她却能把拮据的日子过出滋味,不失体面。尤其在衣着上,不仅对她自己,对我们几个孩子也从不含糊,常常把大人们不合时宜的衣服,或普普通通的一块布头,变成我们的漂亮衣裙。</p> <p>  记得那时,父母的旧时衣服,都收在几个樟木箱子里,平时很少打开,只有在晒衣节时,晾一院子。大约从小学4、5年级开始,我便穿母亲用旧衣改做的衣服了,大都是棉布的。也曾有两条丝哔叽裤子,大概觉得颜色很大众,改给我穿了。至今还记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穿上去柔爽、垂重的感觉,但放进水里又硬又涩,很难搓洗。此后我以这种方法,来辨别真假丝绸,百试不爽。母亲从不肯将那些有着漂亮花色的丝绸给我改做,我便只能在每年阴历六月六晒衣节时,抚摸欣赏一番喜欢的衣衫。然后在晾衣绳间,度过美妙欢欣的一天。</p><p> 晒衣节给我带来很多欢乐。曾经不顾天热,穿上父亲的大外套,戴上礼帽在太阳下照影子,跑进房间照镜子;然后悄悄换上母亲的绸衫,在那些挑起的晾衣绳间钻来钻去捉迷藏;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味,还有张爱玲在《更衣记》中写到的“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将金线晒得滚烫”的感觉。这时的院门总是紧关着,衣服不收起母亲不让打开。小孩子弄不明白:这些陈旧皮毛、过时锦衣与他人有什么关系。就像夜晚听父亲讲“阮咸曝裈”的典故一样,我们只被那条挂在竹竿顶上的大裤衩子逗得格格地笑,哪里懂得那是阮咸式的耍酷,还是朝着“北阮”泄郁呢?</p><p> 如果说衣服是一个人最为贴身的环境的话,母亲已经不能住在她认为最舒适、喜欢的衣服里了。现在她只能在晾衣绳前一件件欣赏,像翻看一册老照片,全是往昔记忆。“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p><p> 本来以为,这些漂亮衣服只能留作一年一度的翻看了。不料文革骤然来临,那天,母亲买来许多包颜料,将那些花色温婉的美服一件件投进染锅,全都变成了黑、灰、蓝,与整个中国的服装色调统一了起来。唯有一件几次拿起又放下的花绸衫,留到我去农场时,放进了我要带走的箱子里。母亲放进去的样子,像是送我一件远行的礼物。绸衫墨绿的底子上闪动着一簇簇丁香紫的小花,漂亮雅致,但这样的衣服怎能穿在农场的大田劳作中?半年后又被我带回,还是没有逃脱那口染锅。</p><p><br></p> <p>&nbsp;&nbsp;&nbsp;&nbsp;&nbsp;上小学时,母亲用她一件烟蓝底印着竹叶的布褂翻过来,给我做了棉袄面。那些原本青灰色的枝枝叶叶,不再那么清晰了,看上去像蒙了一层霜雪,这与烟蓝色的底子更显协调。棉衣做好,母亲找到一付嵌着金顶的白色透明圆珠扣钉上,又平添了几分精致,一点儿没有旧衣的痕迹。第二天穿着它上学去,连外衣都没罩,我向母亲保证不弄脏了。</p><p>&nbsp;&nbsp;&nbsp;&nbsp;&nbsp; 课间,刚跑上楼,还没进教室,便听后面有同学喊我停停,原来周鲁老师正气喘吁吁地爬楼追我。她没给我们班上过课,但她的漂亮、时尚,使全校同学都认得。此时她正穿着高跟鞋往楼上跑,我转身跑下去问老师什么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个小丫头跑得真快!我想问你这衣服在哪买的。”当我告诉她是母亲的旧衣翻做的时,她很失望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朦胧美,朦朦胧胧的美!”我望着她像欧洲人似的灰蓝眼球,记住了她说的“朦胧美”。不知她那两声“可惜了”怎么解,是觉得给我改得可惜了?还是她买不到这布可惜了?但我很高兴,不仅仅是旧时衣服生光辉!能让这样摩登的老师喜欢,母亲的眼光该是多么好呀!</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30年后,母亲已去世,在她珍藏的各色花布中,又闻到了熟悉、亲切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忽然翻到一条当年从她衣服上剪下的竹叶衣边,布已有些陈旧,本想清理掉,但几捡几放,不忍弃之。很有当年周寿昌写晒衣诗的感觉,于是依其韵化作:</p><p> 卅载布衫边尚存,</p><p> 花色虽旧念余温。</p><p> 三收三放不忍弃,</p><p> 上有慈母旧线痕。</p><p><br></p> <p>  1969年我在风雪奔波中,挣脱了下乡命运,获得了去农场的资格。母亲速速买来一块蓝底上布满彩色星星的花布给我做被面,望着这绚烂的群星,我很兴奋,仿佛在描述着我满怀的希望。母亲让我先洗一下缩缩水。谁知这下出了麻烦,洗过后所有黄色的星星都变成了窟窿。多年后我曾向一位花布印染师问起究竟,他说应是颜料的原因。但那时却顾不得探究这些,布票已经倾尽,下乡证明也已用过,不可能再去买一床来,我反复看着这一个个洞孔,沮丧无措,心里暗暗思忖,此去该不会千疮百孔吧?母亲端详了一会儿花布,嘱我去做走前的其它准备,她来想办法。等我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很是得意地把被面递给我。捧在手里,色彩斑斓,拿到灯下也没看出破绽。当我撩开单层,冲着灯光时,才发现一个个补过的痕迹。原来母亲将一块块彩色布片放在洞下,以锁绣的针法,用同色线将一个个洞补上了,有点像古老布艺中的“补花”。我高兴地在灯下抖动着被面,蓝色的底子像大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满怀的希望又潮涌而来!当晚便把被子缝好,两天后,我带着它,走向冰天雪地的农场。有它的陪伴,那些寒冬不再寒,那些夜晚不再暗。它伴我走过5年星垂波涌的岁月。</p> <p>  半个多世纪倏忽而过,那些被母亲温暖的时光,早已走远,但春晖犹在,温馨依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