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掌故】乡绅徐介眉

芦苇

徐介眉先生（1874—1938），即徐忠，字寿庆，号恕庄，介眉是其别号，当地人呼为“介眉相”，新陡门半浦（即今龙港市新兰村）人。他在龙港少有人知，但说起他的儿子徐规先生，却是无人不晓。徐规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浙江大学教授，他在史学领域造诣精深，名满天下。徐规先生的成才，自然得益于他的天才和勤奋，然而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不容忽视，其中他的父亲徐介眉先生教导有方，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重视教育

徐规先生祖上大多是勤劳本分的农民，希望子孙成为读书人，考取功名，是他们的愿望，而怀揣这个梦想最强烈的，是徐规先生的爷爷徐玉泉。

据《徐氏宗谱》记载，徐玉泉（1841—1915），名康恩，字德森，幼时家贫，曾到瑞安做生意。光绪年间，入瑞安水师协营受官兵差遣，因有军功而获授四品衔，赏戴蓝翎，诰封武翼都尉，晋封武功大夫。宣统初年，徐玉泉告老回乡，在乡间热心助人，凡捐修宗祠，桥梁和道路，皆不甘人后，是当地著名的乡绅。

玉泉公虽产业富饶，武职显耀，但他一直以自己幼年因家贫失学而为一大憾事，故特别喜欢结交士大夫，敬重儒生。他曾对儿子徐介眉说：“让你经商，虽积金千万，不是我所希望的，唯有笃志向学，能与当世贤大夫游，则我心愿就足。”玉泉公还举徐氏一位先祖为例，教育儿子。他说，徐家有一位先人将家中仅有的、本打算一家人过新年买米的七千文钱，给了其子应环公入泮（读书）之用。结果全家人过年时，只能喝粥。但这位先人说，”读书是大事，这些钱不过是暂时寄存而已，花了有什么可惜呢？”

这位先人重视教育事例对徐介眉触动很大，激励他刻苦向学。玉泉公送介眉到瑞安，学于童樨园先生。童樨园，名童煜，系瑞安名儒，编著有《西垣文草》和《樨园楹联录》。童先生给徐介眉评价是：“溺苦于学，识卓古今”。光绪二十四年（1898），介眉到钱仓清华寺读书，与王理孚、谢静斋等同学，他们的课艺常寄给刘绍宽先生评改，受到刘绍宽好评。后来徐介眉参加府试考取贡生（民间俗称“岁进士”）。徐介眉与王子谌、陈仲芸等同学还向瑞安许祝卣（留日农学家许璇之父）请教作文之道，深受赏识。

二、教子有方

徐介眉受父亲玉泉公影响，特别重视两个儿子培养，这从给两子所取之名可窥一斑。他在《说名》一文中记述了给长子徐箴取名之事。在徐介眉三十一岁时，其妾王氏在瑞安生个儿子，在人眼里小妾所生之子身份自然低贱。但徐介眉不以为然，他反视为“席上之珍”，故取名“毓珍”、“思珍”。

介眉对思珍寄托厚望，希望日后成为“君子儒”。幼时的思珍很聪明，然不爱学习，如不羁之马，难以驯服。在思珍十三岁时，介眉训诫他道：“你幼时不爱学，是因幼稚之故，可以原谅；但今后仍不检点，不志于学，那就不行。”为让思珍收心，记住教训，他将思珍之名改为“箴”，取程子“四箴”（视、听、言、动）之意，且要他每天三次诵读四箴，以自警自规。介眉还给徐箴取字为“孟铭”。汤之铭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徐介眉希望儿子能改过自新，并要求儿子将四箴“非但铭之座右，宜铭之肺腑。”以箴自规，以珍自期，闻名思义，因义铭心。

距长子徐箴出生十六年后，年近半百的徐介眉在半浦祖宅又添一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故取名毓珠、思珠。幼时的思珠聪慧又懂事，徐介眉亲自传授诗书。在思珠稍长后，介眉给次子改名为“规”，字仲矩，“欲其规规矩矩，将来为世界完人，不至虚度一生，为碌碌无为之辈。”

介眉公自承，给儿子改名取字，是希望儿子能像宋代苏轼和苏辙一样，长大后成才，“余之名我二子，希其成人成德，乃眉山之遗教耳。”

徐介眉育子可谓良苦用心，他没有白费心血，两子后来果然成为人中龙凤。徐箴考取明治大学中学部，据刘绍宽日记载：“1921年2月十五日，八日己酉，阴，夜雨。阅《四溟诗话》，未毕。徐介眉令子箴投考明治大学附属之中学，属函介绍于符笑拈先生璋。”另据徐谱记载，徐箴考入浙江大学，毕业后从政，后来任职国民党平阳党部。而徐规从宜山小学毕业，考入温州中学，又考入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后来成为著名的历史学家。

（徐箴图片系蔡新祥先生提供）

三、 警局自缢

徐家在当地富甲一方，长子徐箴任职平阳国民党党部，次子徐规学业优秀，女儿嫁给平阳名士苏达夫，徐介眉又被任命鹤浦乡乡长，真可谓春风得意。他除了热心修建祠堂、宗谱，捐赠祭田等宗族事务外，最为人称道的是，在自家创办私塾，招收当地子弟入学，并亲自执教。

清末民初，随着科举废除，在刘绍宽和黄庆澄等人发动下，平阳各地兴起办学之风，徐介眉积极响应。1918年，徐介眉将自家私塾改作学堂，即鹤浦小学，并亲任校长。他捐资捐田，广招名师。1935年，鹤浦小学迁往陡门头，改为“第四区区立鹤浦小学”。此后世事沉浮，校名屡屡变更。最后随着龙港批市，历经百年风雨的鹤浦小学，即为今天的龙港第九小学。

徐介眉素有名士的情怀，结交了刘绍宽、陈仲芸、黄光等县内名士。他考取贡生后，就在老宅建“大夫第”台门，立旗杆石，另外扩建三间房子，分别取名为“敬心室”、“逸名居”、“守拙斋”，以作为自己读书、会友、清修的地方，徐介眉“昼夜坐卧其中，冬之日，夏之夜，暑往寒来，不异乎凉台襖馆；且左图右史，放观中外，旷览古今；或宾朋满座，啣杯赋诗；或形影自乐，心旷神怡，”

徐介眉富甲一方，子女成才，本该享受人间清福，安度余生。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鹤浦乡乡长任上，他兢兢业业，廉洁自律，社会上却还是有人举报他损公肥私。平阳县政府派员来调查，徐介眉提出辞去乡长一职，并把历年积累的报销单据清理好送往县里，以备调查。

谁知县里下派调查的工作人员不买账，他们下乡将徐介眉抓回平阳，关押在警棚内。更过分的是，他们还在乡里敲鼓鸣锣，鼓动那些对徐介眉不满的乡民前来县里清算账务，引起社会舆论一片哗然。

当天，徐介眉的女婿苏达夫和乡绅张真园两人出面到县里保释，希望先放人，等账务清算完毕，若徐介眉真有肥私行为，再接受处分也不迟。为表诚意，苏达夫还让两户殷实的商家作担保。谁知负责办理此案的姓潘的科长坚决不许。

徐介眉素来以清誉自负，何时受过如此羞辱。士可杀不可辱！当夜他就在警局内自尽。次日，消息传开，整个平阳县议论纷纷。刘绍宽先生在日记中写道：“1938年4月廿七日，古历同，己丑，晴。出至商会前，闻潘佐卿言，徐介眉昨为青年团擅拘送县，县遽押入警棚。昨夜四鼓后，徐自缢死，今晨请邻封相验。”

最后查账有了结果，徐介眉是清白的。这事闹大了，徐介眉被捕当天，徐箴正在省党部汇报工作而来不及相救。此后徐箴不服向当局上诉，要求严惩当事人。平阳县政府理亏，就采取拖延之术，不予起诉，以求息事宁人。司法如此黑暗，连刘绍宽也看不下去，在日记中写道：“十六日，廿一庚辰，苏达夫来，言介眉事不起诉处分，法司卤莽判断，黑暗之极！此是十七事。”

最后，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徐介眉案终于宣判，被告多处以罚金，才宣告此案结束。

对于徐介眉之死，刘绍宽写有挽联：“君有猷亦有为，所阨者时，所屯者遇；士可杀不可辱，吾闻其语，吾见其人。”

平阳乡绅黄光有感而发，也写了《吊鹤浦乡乡长徐介眉先生》一诗：

时势年来迥不同，老人却被后生攻。

鸣金难受人前辱，解带甘为自了翁。

颌下髭须忘染早，眼中网罟叹途穷。

痴心亦有谈因果，天道分明善变通。

四、官司余事

刘绍宽与徐介眉素来私交甚好，刘绍宽曾写信给符璋，求他帮忙介绍徐箴入明治大学附属中学读书。刘绍宽还给徐介眉之父徐玉泉写寿序，在序言中不吝赞誉称徐介眉为“振奇士也”。

徐箴大学毕业后，参加国民党，步入政界。1927年7月20日，徐箴、叶翀和陈天鸿三人受浙江省党部所派，回到家乡平阳领导进行“清党”和改组工作。徐箴任改组指导委员兼“清党”委员，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平阳国民党部实际负责人。

九月初，徐箴收到数位南港士绅联名举报，称黄守谦任南港自治委员数年，“扰民榨财”，尤其自县区党部成立以来，“以事事不得包办，其仇视党员，破坏党部，无所不用其极”。

黄守谦（1879—1927），字慎甫，灵溪人。浙江武备学堂毕业。1913年当选为第一届浙江省议会议员，1921年任南港自治委员，1925年加入平阳县议会，是南港较有影响力的乡绅。

徐箴或许是新官上任，办事雷厉风行，在收到举报次日，他亲自带省防军士兵到灵溪，将黄守谦抓回平阳，拘押在监。黄守谦不服，向省政府控诉以徐箴为首的平阳党部改组委员会“明目张胆”，颠倒黑白。省政府下文要求平阳县查明事实。在案件进行之中，9月29日黄守谦因染疫而殁于狱中，尸体也无人收拾，甚为可怜。刘绍宽虽然对黄守谦的品行素无好感，但认为黄守谦是冤死。同时他对徐箴强行抓人的行为也颇为不屑。

十年后，徐箴的父亲徐介眉遭人冤枉，因不堪受辱而自尽。刘绍宽后来在《果报征信录》写以下这段耐人寻味的文字：

“……徐子某为省党员，归，以剪除土豪劣绅为名，擅逮黄某，置之狱。不数日而瘐毙，人颇冤之。及徐生为其乡乡长，其人许以婪索状，亦为政治工作团所擅逮。到县对簿，清立帐目，暂羁拘留所，徐愤自缢。时其子方在省府，闻信归而已不及矣。其实徐亦冤死，事仅隔十年而前后覆辙相寻，亦异矣哉。”

刘绍宽认为徐介眉之死是因果报应，至于是否真实，相信读者会自行判断，此为后话。

（本文写作时得到汤小玉女士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