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提起笔的第一念,我想起了三十岁那年的自己——那个没几根皱纹就叫嚣老去的我。真想大声质问她:你老过吗?你可知道什么叫矫情?介于此,我小心谨慎了起来,尽管面对三十岁的我,可以理直气壮,耀武扬威,但是一想到五十岁的我,就一下悄悄没了声气,以至于把滑到嘴边的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怕十年以后,被同样嗤之以鼻。</p><p> 既不能言老,那又该说点什么呢?——毕竟四十岁了。四十,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骄傲的数字啊:四方四正还有棱角,四平八稳已无追求,四面八方海阔天空,四季发财烟火滚滚。在此,谢绝以“四脚朝天”“四面楚歌”“四体不勤”等等的词来说事,我以为,我的举例胜却无数,且不接受任何辩驳。只是不曾想,自足如此,却似满腹戚戚,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确是从不曾预料。</p><p>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p><p> 四十岁的这天,我的世界是静寂的,我可以用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这样老土的比喻来说明。针,这个事物,对现代人的生活来讲无异于古董,古董不应该是要上交博物馆的吗,怎么可能还会有古董随意落地,我就不能用茶杯、花瓶之类的落地来形容一下吗?我想说的是,我的确拥有一包针,其中最老的几根可以追溯到青年时期,在此期间,曾多次经历断针和增补,时至今日,数量有增无减。我总是没有丢下过缝补的恶习,那些破损明显,本该摒弃而后快的物件,我总是会挤个时间,像绣花似的去补,心里甚至真想绣朵花出来,去填补那些破洞。刚刚不久前,我曾企图缝补过一件绿毛衣,有人说过:补什么呀,扔了再买一件好了。如果要扔,年前清理旧物时早就扔了,之所以叠好收起来,是我暗下忖心:必要找个时间补它一补的。</p><p> 那天,我也曾想过扔下一枚针弄出点声响,最终还是觉得未免太刻意了。静就静吧,冰箱、下水管道等,都在提醒我,这种安静也只是相对的。</p><p> 打我记事起,在这样的周年庆上,似乎从来不曾如此静寂。这是第一次。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四十岁了吗?怎么,整个世界都跟这个数字结过梁子吗?</p><p> 有那么十六七载,家里那挂在墙上一两个月的猪头,总会在这一天结束它的使命,以大锅烹煮的方式,完成最华丽的谢幕。过年吃肉不算新奇,但是到二月中旬的时候,猪肉断顿应该已有一个月有余,因过年的饱食,一时竟不能适应清贫的生活,就像人生跌入低谷般,郁郁难言。而这时,那猪头便具有了超越猪肋条,甚至猪肘子的魅力,以它半风干和半坷拉的独特风味,达到猪生的巅峰。我的周年庆,是全家的狂欢日。家里没有一个人忘却这一天,差不多提前十来天,我们就开始在心里默默彩排,比如那猪头该以怎样粗细的铁钳子烧去不同部位的残毛,又该以一劈为二还是三劈为四的方式下锅,那烧锅的柴火是用大豆秸秆还是杨木劈柴……种种的绞尽脑汁,不亚于一场春晚的彩排。</p><p> 从我离家外出求学开始,那猪头渐渐失去了标志性的意义。最初,依然克服不了十几年以来的惯性,尽管我吃不到,家里人也总是把它搁放到我生日这天,一边替我吃着,一边记挂着我。再到后来,家里人处理它的时间便随意得多了,可毕竟都在二月附近,所以,他们也从不曾遗忘过这个日子。</p><p> 他们的记性变得越来越不好的分水岭,应该是母亲进了城,从那以后,家里不再养猪。不过,家里总还会有一个人突然记起,然后奔走相告,最后大家都记起了。可是,我依然能明显感觉到这个日子渐渐从家里的重要日程里退去。</p><p> 好在,这个时候有一些“外人”填充了进来。这些“外人”,有的令我温暖过半生,他(她)们把这个破烂日子记了那么久,甚至在音信全无的一二十载的光阴里,也不曾被风吹散。少年阔别,中年重逢后的第一声问候是“生日快乐”,那时,我枯燥干瘪的心湖,仍有涟漪略过。</p><p> 再后来,我的单位做过一件让人动容的事——给每位员工定制了生日的蛋糕,在他们生日那天,会准时送达。在那年——其实也只是去年,我收到了那个还附带着一张小卡片的蛋糕,并且收到了花。当我把蛋糕和花一并从快递员手中接过的时候,我感到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幸福。</p><p> 可是今年,连银行、保险公司、QQ空间……都变得安静了。直到傍晚的时候,依然如此。可是不知怎么地,那时候我却莫名紧张,我怕突然有什么意外打破这黑夜前的宁静。或许,我想让四十这个数字,以最特别的方式写进我的生命,哪怕这种方式只是——被全世界遗忘!</p><p> 没有让我失望,四十岁生日的愿望终是实现了。我收起了手里的针,连同奶奶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一枚顶针,装进了线盒。似乎,对那些缝补之事的兴趣,也陡然降低。恐怕,我终是要改掉这陋习了。</p><p> 多年来,借缝补的名义,多少次去触摸奶奶戴过的顶针,把它套在我的手上,瞑目想着奶奶戴上它为我们缝缝补补的样子,那双手依然那么清晰,它指甲的长度,皴裂的手背,手心里黑色的手线,历历在目。那些破损的衣物,我并不能修补得很好,只是舍不得扔去,可能仅仅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人。贪恋这些旧事的时候,风雨变得敏感,季节变得多虑,我也似乎越来越不禁寒暖。</p><p> 四十岁这年,一切给了我无言的爱。告诉我,这个世界只是你的,与他人无关。我又一遍遍去领悟了一些疾苦,也一遍遍去重温了一些幸福,而这所有感受,也与他人无关。我不打算把它们置于大街或者人群,我丝毫不期望还有谁跟我一起观瞻,甚至连赐予这一切的人,我也无心与他们分享。我独独地把这一切据为己有,就像一个吃独食的人,霸道而专注,我只深深在乎着属于我的那部分。我们终要在别人的目光里走远,直至视线的尽头,直至彻底消失……不要把自己孤单的身影,怪罪于世事的薄凉寡淡。</p><p> 在二月青草吐绿的季节,那个曾经追着花蝴蝶跑的女孩,背着春天,追逐着虚空,追逐着浩瀚。在无尽的苍凉亦或旷远中,浮华俯身,低如尘埃,喧嚣落定,静若处子。</p><p> 在走远之前,我还想再回头看看,再用纯真含笑的眼睛与你重逢,我想逢着你最爱我时的眼神,直至苍老和时光殆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