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学徒之路

德友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01.走上学徒之路</span></p><p> 我的老家,在大别山下的湖北省圻春县。村子不算大,总共加起来也不足五十户人家。东边是蜿蜒起伏的山峦,北边有一条碎石公路,那是一条通向县城唯一的路,西南是一片片稻田,每当秋季,那黄灿灿的稻谷总是笑弯了腰,招人十分喜爱。</p><p> 祖屋旁有一片竹林,当烟囱飘出白色炊烟时,远远看见翠绿的竹林在云雾中,犹如仙境般的美。每当这个时候,喜欢在稻田鱼塘捕魚捉虾的父亲知道应该回家吃饭了。</p><p> 有一天,父亲提着满满一筐鱼回家还沒得来及洗手,就被我爷爷叫到跟前说:“你今年也有15岁了,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不能成天捕鱼摸虾了,不要在外瞎玩,应该学一门手艺,今后好成家立业。我与你母亲商量一下,准备送你出去学剃头”。父亲知道,我爷爷的话是一言九鼎,不容争辩。只能低着头,算是默默的答应了。</p><p> 第二天中午家里宴请一位客人,他也是我们本家的一位叔爷,听说长年在外靠理发为生,混得不错,发了点小财,在村里很是风光。看那个人模样就与众不同,衣服穿的是洋布做的,高高的个子,胖硕的身材,肥头大耳,能说会道,尤其是那嘴里镶嵌的金牙,说起话来闪闪发光,引起了左邻右舍人围观。那年月,农民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县城,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火车和轮船。对从外面回来的人,村里的人喜欢问长问短,对大千世界充满了好奇。大家都对客人相敬如宾,吃酒席都要坐上席。那天陪席的有族长和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大家推杯换盏,边吃边谈,他们说的事对孩子来讲都是新奇的。有的说大城市吃自来水,不用人挑水;有的人说城市用电灯,不用煤油灯;有的人说的更悬乎,只用一根什么线,两人隔很远讲话都能听得见;还有人说中国军队要和日本人打仗了,让人听得目瞪口呆的。谈起打仗,酒桌上的叔爷得意的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的讲起了他亲自经历的《西安事变》。他说,他在南京给人剃头,因南京军事学校一名国军少将认可他的手艺,每次出征时,都要带上他,专门给军官们理发。1936年12月份,这位少将随蒋介石到西安督战,这一次也不例外,将理发师傅也一并带上。但这次出征西安却发生了意外,遇上了张学良、杨虎城兵谏,这就是著名的“西安事变”。中央军与东北军、西北军打起来了,双方死伤惨重。兰州中央军二个团有三百多人被杀,二个团长被于学忠枪毙了。蒋介石的侄子被刘多荃所杀。在当天枪杀行动中,兵变队伍在蒋介石随从住的房子里床底下拉出二个人,一个是伙夫,一个是剃头的,当问明身份后将其放行了,使叔爷逃过一劫。他呷了一口酒后继续说到,能参与那场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凌晨枪战”的人不多,甚感荣耀;也因自己是个剃头将,侥幸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他最后说剃头这门手艺如何如何的是好,且不说荒年饿不到手艺人,就连打仗的双方都不杀剃头的,说得大家啧啧称奇,连连点头称是。</p><p> 屋门外围着许多同龄的孩子,眼睛里也透露出想外出学手艺的渴望,他们对我父亲能够出去学徒,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那年月,拜师学艺是要送钱请客的,无奈家境贫寒的人家,一般都难以实现这个梦想。</p><p> 我们家祖业的经济条件,在当地还算是好的。我爷爷在九江码头当帐房先生,每年都能挣几块大洋回来。奶奶在家吃苦耐劳,精明能干,把家里料理得有条不紊。通过多年的省吃俭用,不仅将积攒下来的大洋买了上十亩田地,而且还送大伯去学了私塾,当上了郎中。父亲在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小名叫“大纪”,爷爷奶奶想让老二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最好是能够独立在外谋生。人啊,不能祖祖辈辈都在农村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这是爷爷奶奶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封建的旧社会算的上是先进的思想,一般家庭守旧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说明过去我们家祖辈人思想是超前的,这种思想对我父亲以后人生的改变,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p><p> 酒过三巡后,在族长的主持下,按照当地规矩,我父亲行了磕拜之礼,正式拜这位叔爷为师。虽说是本家叔爷,但收徒弟的礼金是不能少的。师父抹着油光的嘴,拿着我爷爷送上的礼金后说:“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带这个孩子的,乡里乡亲一家人嘛”。并嘱咐我父亲带上换洗的衣服,明早启程去南京。</p><p> 当天晚上,屋外下着小雨,田里的青蛙呜个不停。在煤油灯旁,奶奶眼里呛的泪花,拉着我父亲的手说:“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当娘的不放心啊!但人如果不出去闯荡一下,是不会改变贫穷命运的。只有出去学个好手艺,才有今后的好日子。你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定要听师傅的话,眼里要有活,见事要抢着干。头脑要机灵,专心学艺,多学本领少贪玩,家里今后就指望你了”。我父亲懂事的点点头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不会给你们丢脸。</p><p> 当晚父亲第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南京是一个什么地方?我们说话那边人能听的懂吗?城里人剃头和乡下人剃头有区别吗?这里到南京有多远的路啊,是要坐火车和轮船吗?带着这些疑问渐渐的进入了梦乡。不一会,父亲在昏睡之中听到鸡叫了,朦胧中知道时辰已到了五更了,他立即起了床,做好出发前的准备。这个时候爷爷奶奶早已起床了,为我父亲准备好了出门所带的物品。吃完了早饭,奶奶又叨唠了几句,嘱咐父亲在路上要注意安全,要紧跟在师傅旁,不能东张西望,不要走丢了……。爷爷一再的催促下,我父亲依依不舍的拿着行李向爹娘告了别,走出了家门,踏上了人生新的旅程。</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02. 学徒之路是遥远的。</span></p><p>湖北圻春县离南京其实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是500余公里,走水路坐船二天一夜,然而我父亲觉得这路很遥远。</p><p> 第一次乘船心情是忐忑的,从未见过世面的他,看见水中的大船感觉很好奇,但在师傅的严历吼斥下,不敢驻足观望,生怕误了开船时间。挑着行李,紧赶慢赶走在师傅的身后,好不容易上了船,把师傅安顿好后才喘了一口气。</p><p> 轮船渐渐离开了码头,望着远去的家乡,父亲心头一阵慌乱,不知何缘故,眼泪潸然而下。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心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成归来,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家中的老人该如何牵挂…父亲陷入了沉思。呜…呜的船笛声把他又拉回了冰冷无情的现实,他想起老母亲说过“不趁年轻学点手艺,将来是没有出息”的话,心中又坚定了信心,既然认定学徒之路,就别无选择,只能擦干眼泪,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行。</p><p> 旧时长江客运都是蒸汽小轮船,机械性能较差,经常会摇摆不定,除了向前的运动,还会在风浪击涌的综合作用下,朝多方向复杂运行,有时经常会剧烈抖动。初次乘船的人,会因为身体不适而晕船,有的恶心头痛,严重的还会呕吐。父亲第一次乘船,心情是紧张的,加之起早赶路有点累,身体感觉有点不适,他靠着船舱,望着慢慢前行的客轮,自己好象是坐在蜗牛背上,缓慢的向前爬行。</p><p> 船对岸的山若隐若现,江上泛起蒙陇的雾,薄纱般的雾迎面飘到脸上感觉怪怪的,父亲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大喜欢。他紧紧攥着手心,望着慢慢向后推移的景物,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喜欢玩水的孩子了。过去在家里,他和同龄的孩子一起喜欢玩水,因为除了玩水再无别的乐趣。每当春夏交接之际,水塘就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抓鱼的抓鱼,打水仗的打水仗,同伴们都玩得不亦乐乎,每当此时,懂事的父亲早已抓满了一筐鱼,玩水抓鱼二不误,这是父亲与同龄孩子最大的区别。村里的人都说我父亲聪明,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我们家的房前屋后总是凉晒着许多鱼,引得乡邻们羡慕与眼馋,面对大伙们的夸奖,我奶奶总是笑咪咪地对人说,这鱼都是老二抓的,我们家里的鱼吃不完,如果谁想要谁就去拿。或许,村里有许多家都吃过我父亲抓的鱼。过去父亲对水是很亲近的,常年和水在一起,对水有了一定的感情。然而今天,他却发现自已不再喜欢这水了,因为长江的水,拉远了亲人的距离,带走了家乡的眷恋,也磨灭了他少年的欢乐,他甚至开始讨厌水了。父亲迷迷糊糊感觉有点头晕,心底就像被船桨敲开的水面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五脏六腑开始往上涌,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劳累,或许是寂寞…他开始晕船了。一阵一阵的眩晕,使得他伏在船沿上,喘着粗气的同时,雾也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父亲忽然觉得头昏目眩,腹中翻江倒海,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由下往上冲涌,瞬间把两腮鼓满,嘴巴已经不可被手捂得更严实,反而在腹中再次收缩,冲破一切封锁,他赶紧头朝前,瞬间蹲了下来,怕弄脏衣服,腹部猛得收缩,“哇”的一声,肚里的食物一股脑儿吐出来,喉咙一阵阵辣生生的感觉,脑门都冒出汗来了,他擦拭嘴巴边上的残留,虽然过后总算感觉舒服了点,但过了一会儿,出其不意的,又哕了起来。</p><p> 也许真不该来坐船,也许真的不该离开老家,父亲有点后悔了。但转念间又想起爹娘的嘱托,想起同龄孩子希望的眼神,此时的他只能再次选择坚强。他努力的用毛巾擦拭地板上湿漉漉的吐物,颤巍巍的来回于客舱与厕所之间,同时还要观察师傅客舱的动静,担心师傅随时会叫他。再次吐完后喝了一点热水,心里似乎归于平静了。父亲用眼角的余光扫视那些面目各异的旅客,他们或蹲或坐,在船板上闭目休息,昏暗的灯光下,船舱充满着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声音。父亲勉强扶着档杆,再次进船舱看了看熟睡的师傅,发现师傅两鬓开始斑白,脸色暗淡无光,布满了皱纹,那皱纹使他的脸象树皮一样粗糙,令人生厌。</p><p> 在路上,师傅就一改和颜悦色的笑脸,说话都拉长了老脸,有事无事总在找茬,有时还动手打人,父亲只能逆来顺受。在旅途中,师傅的日常起居都是由徒弟来照料,一日三餐饭要送进舱房里,喝茶的水要送到师傅手上,吃桔子一是要把皮剥掉,师傅外出走动,必须跟在他二米的后面,远了不行,近了也不行。几天来,父亲对师傅也浙渐了解些脾气禀性,已渐渐熟悉了师傅的为人:</p><p> 1), 师傅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也许,这是理发行业特有待人处事的习惯。每当遇见有人来客舱时,师傅脸上总是堆满了笑意,立马热情递烟给客人,并分咐徒弟倒茶水给客人喝。有时看见老乡要下船了,他也要送别人一程,遇见了谈得来的人,有时也能谈一宿,师傅对人热情是给我父亲的第一印象;</p><p>2〉,师傅又是个吝啬的人。一日三餐,师傅只允许买一份莱和二份饭,当他酒足饭饱后,将剩下的菜汤和吃不完的米饭就给徒弟吃。第一餐饭,因为晕船,我父亲表露出不想吃饭的表情时,当话还沒有说出口,就挨了师傅一个大嘴巴,并气势汹汹的逼父亲吃,父亲无奈,勉强吃着剩菜剩饭,不一会又给吐了,为此,师傅罚我父亲一天不准吃饭。师傅吃肉只吃瘦肉,肥肉塞给徒弟吃,抽完烟后要让徒弟收集烟屁股头,汇总烟丝用纸包上,让徒弟抽。即使徒弟不会抽,他也逼着你抽,我父亲抽烟就是那时学会的;</p><p> 3〉, 师傅是个有身份的人。拿着国民党南京军事学校的工作证,坐船是一等舱位,我父亲只能在门外候着。师傅是个有心机的人,他曾警告我父亲,不许对外或者乡邻说他是国民党的人,他担心有人害他及家人,所以,他从不炫耀自已国民党的身份;</p><p>4〉,师傅也是个怪异的人。每次吃饭都要偷偷往菜里加入白砂糖,据说这是在下江时间呆长的缘故,无糖不欢。晚上睡觉不穿衣服,全身一丝不挂,而且夜里做梦常常开口大笑,令人毛骨悚然;</p><p> 5〉, 师傅又是个寻花问柳的人。船上的生活是寂寞难耐的,为了打发时间,师傅总爱在船靠码头时,早早站在二楼船栏杆边,观看上下船的旅客,每当发现打扮时髦且沒有同伴的女性旅客上船时,他都会主动与人搭讪,帮人提行李,献殷情。若是对方性格外向,风骚弄枝,那就正中下怀;若是传统守旧,中规中矩的女人,他也不免强。当船停靠在九江大码头的时候,船上来了一位身材高挑,烫发 飘逸的中年妇女。这女人旗袍开逢很大,常常露出雪白的大腿,与从不同,显得抚媚风骚。她的高跟鞋在船板上走得登登炸响,又显得是故意卖弄,这响声立码就把师傅搞得神魂颠倒。师傅见状,马上就笑着脸,哈着腰,老远就跟她搭腔,还赶紧过去帮那女人提行李,主动邀请她到自己的客舱。那女人也不见外,径直随着师傅来到客舱,随后关上了门。父亲那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涉事不深,在外听着客舱里面打情骂俏,传出淫荡的笑声时,还以为师傅遇上熟人,他那知道这是个红杏出墙的女人,和一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斯混在一起,伤风败俗。</p><p> 过了好一阵子, 船到了安微铜管山,师傅把女人送下了船后回到了客舱,脸上露出了疲惫的倦意。他让徒弟重新沏好一杯茶,呷了一口浓茶,斜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就对我父亲说,大纪,当学徒有学徒的规矩,今天就给你说一说学徒的规矩,你要记住,以免误事。</p><p> 一、凡学徒进店后不许私自外出,学徒三年并无银钱花红,病死或被打死,师傅概不负责。</p><p> 二,学徒的第一年不允许偷看师傅理发,只能在家帮你师娘看孩子,做家务。</p><p> 三、学徒期内不许留头发,不许学名称呼,只可小名听唤。</p><p> 四、学徒期内应以学艺为重,不许娶媳妇。要苦练基本功,不许偷懒耍滑。</p><p> 五、 见到师傅,师娘要垂手直立,听候教训。不许背手站着。</p><p> 六、不许多言多语。例如一路上你听到的或看到的,一律不准和你师娘说。</p><p> 七、对小少爷要按长辈尊敬称呼。</p><p> 八、年节道贺要叩头行礼。 </p><p> 我父亲在老家学过几年私塾,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对待师傅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熟记于心。他知道,要能吃苦中苦,方能做人上人的道理,出门之前,我爷爷奶奶一直教育他,所以早就做了吃苦的准备。他更知道了,学徒之路兴许要比这旅途更漫长。</p><p><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03.学徒之路是艰辛的。</span></p><p class="ql-block"> 船到了南京已是午夜时分,然而南京大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令人耀眼,父亲边走边看,对城市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能在这里学徒,他感到了自豪感,心里热血沸腾,走起路来也大步流星,不一会功夫,挑着行理来到了师傅家。拜见了师娘,行了见面礼,水还没喝上一口,就被凶狠的师娘指使去倒尿盆,刚才的兴奋热情被当头浇上一盆凉水,心里拔凉拔凉的。</p><p class="ql-block"> 师娘是广西柳州人,中等个子,皮肤嫩白,虽然年近五十,但风韵犹存。师娘身上的香水味,显示出城里女人的高傲,但脸上凸出的颧骨,挡住了她深陷的眼窝,酷似凶狠的母老虎,又令人生畏。父亲初次与她见面,对她的印象就不好,非常害怕师娘发威,担心以后少不了挨打,他每天都要提心吊胆,默默的干活。</p><p class="ql-block"> 师傅师娘共生二女一男,二个女孩岁数都比我父亲要稍小一点,男孩当年才4岁,名叫小宝,也许是师傅老来得子的缘故,或许师傅重男轻女,师傅一家都比较宠爱小宝,小宝也比较调皮,经常趁人不备捣乱害人,街房邻里都避之不及,令师傅师娘十分头疼。就在前一个月,还发生了一件因小宝捣乱,徒弟伤人的事件。</p><p class="ql-block"> 事情缘由是这样的, 父亲来之前有一个师兄,把小宝从生下来一直带到了三岁多,在旁人多次劝说下,师傅才无奈让师兄上手学理发,说来这位师兄也心灵手巧,聪明过人,理发手艺日益渐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单独给人理发了。一天,店里来了一位国军中校团长,师傅手头正忙,经商议后就让师兄来为他理发,大师兄手艺不错,中校团长也十分满意,最后刮脸修面快结朿时,小宝不知从那里窜了出来,突然抱住师兄的腿,触不可防的师兄手中刮胡刀一抖,将客人脸上误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国军团长顿时恼羞成怒,当即给大师兄一耳光,并扬言要带人来抓大师兄。师傅好言相劝,赔礼道歉,好说歹说送走了国军团长后,立即通过湖北籍南京监狱长的老乡关系,暂时把师兄送进大牢关押,以防国军团长再次来抓人。事后,师傅又通过南京军事学校少将副校长出面调解,才得以赔钱了事。这件事对师傅触动较大,他放走了刚刚能赚钱的大徒弟,又赔了国军团长的钱,鸡飞蛋打,十分沮丧。但他又不愿意迁怒于自己宝贝的儿子,于是只有将气撒在我父亲的身上。此时,我父亲才明白,如果沒有大师兄出事走人,可能我父亲学徒还遥遥无期。</p><p class="ql-block"> “十里洋场”的大南京开始了父亲的学徒生活。然而,这所谓的“人间天堂”并非父亲想象的那么美好,尽管看到商铺林立,五光十色的大南京,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伫立街头,一眼望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电灯电话,神奇无比。宽阔大路,车水马龙。从早到晚,人流如梭,热闹非凡。一到夜里,华灯竞放,霓虹灯、广告箱五彩缤纷,通宵达旦,如同白昼,说南京是座不夜城一点不假。时间一天天过去,听到师傅的儿子唱起了顺口溜:“乡下人,到南京,南京闲话讲勿来,咪细咪细炒咸菜。”觉得南京也是由众多的外地人来组成,南京人也未必多么高雅,包括南京人的衣食住行。现实生活使人感到南京也并非原先想象中的超凡脱俗。</p><p class="ql-block"> 父亲学徒,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没有节假日,除了吃饭,没有任何报酬,还动不动就要挨打受骂。</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亲搬着沉重的木箱从阁楼上下来,因不堪重负,从陡峭的楼梯上摔下来,满身是血,疼痛得站不起来。师娘闻声赶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了我父亲两个耳光,还破口大骂:“乡下佬,你把东西摔坏了,你赔得了吗?”对心狠手辣的师娘,父亲充满了畏惧。</p><p class="ql-block"> 当然师娘也有其温柔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父亲把小宝刚哄睡着后,准备去捏煤球,就被被师娘叫到客厅。师娘手里拿着二颗糖笑咪咪说,“大纪啊,你来我们家有一段时间了,生活还习惯吗?”,说着就将二颗糖塞进我父亲手里,父亲哪敢吃小宝的糖啊,坚持说不要。师娘又接着问:“你师傅这趟回湖北,有没有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他原先的老婆找过他沒有?”,我父亲说不知道。其实,我父亲还真不知道师傅个人的婚姻,只知道路上的一点事,但师傅有交待,打死也不能说。师娘见问不出什么结果,立码收回了笑容,拿着二颗糖走了,从那时起,我父亲就知道,师傅,师娘两边都不能得罪,不然就没有饭碗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第一年的学徒,师傅安排他的事情几乎和学艺无关,挑水、扫地、做饭,给师傅和师娘烧热水,泡茶,收了工,打好热水为师傅泡脚,伺候在师傅旁边。如果说和学艺沾点边的事,那就是收工后负责把那些工具收起来,梳子,剪刀,刮刀,剃头推子,烫发火绀等,有条理地摆放进固定的工具箱里固定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甚至有时候,我父亲还要抱着小宝跟着师娘后边外出买菜,办事,提东西,这样的经历,一做就是一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时路过理发店时,看见那些工具在师父的手上娴熟地操作,内心也着急学不上,但更多的是充满好奇和敬畏。</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开始,师父才渐渐安排我父亲在做好家务事的同时,到理发店里做一些诸如扫地,抹桌子等一些粗活。不要小看这些粗活,里面是有许多细小的规矩。比方说,扫地应从外往里扫,其意在于不能把财扫出去了。抹桌子也是一样,由外往自已怀里抹,这叫兜财。又比如,当客人在喝水时,徒弟不能当着别人面收、洗茶杯,这样有不让人喝水之嫌,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除了干些粗活外,练理发的基本功是少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苦练基本功是做好学徒的基础。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盛夏,每天必须是要练功的。练功的方法有许多,大至有以下几项:</p><p class="ql-block">01,手臂功。将一个大瓷碗里盛满水放在手臂肘关节处,碗要端平,不许洒漏水,左右手半小时换位,依次递进增加时间,若打破一个碗,轻则挨打,重则罚不许吃饭。看似简单的练功,我父亲为此吃过不少的苦,也挨过不少的打。</p><p class="ql-block">02.刮刀功。师傅说,任何人学理发,不可能直接上手给人刮脸,要练就掌腕有悬空之力,手感敏捷,行走自如。若想达到这些标准,就要从刮冬瓜,南瓜开始练习,不得有半点马虎。练功夫没有话可说,但为此多吃了不少的冬瓜,南瓜,以后父亲见了冬瓜南瓜就倒味口,害怕至及。</p><p class="ql-block">03.剪刀功。剪刀是理发师傅常用的工具之一,它种类齐全,型号不同,用途不一,推剪,直剪,薄剪,花剪,挑剪等有七、八种。我父亲是从剪草人开始练习,直至成功的为小宝理发,一练就是一年多。</p><p class="ql-block">04.磨刀功。磨刀是理发手艺的精髓,过去剃头将之间比手艺,首先比的是磨刀。徒弟学磨刀,首先要观察师傅磨刀长达半年时间,然后才能开始练,师傅对徒弟要求很严,既不能损坏刀具,又要求技术到位,一点马虎不得。过去刮脸是土刀,也是千百年传统的老刀。它钢火好,经磨耐用。一个理发店看师傅的手艺如何,必须要看它刀口磨的是否好,好的刀具,表现在刀尖,刀身呈直线型,刀口在脸上行如流水,轻盈柔美,那声音如同轻音乐一样飘逸,让人是一种美的享受,别小看理发师傅手中的刀,它也是人生中美妙的音符。</p><p class="ql-block"> 父亲学徒的第三年,才开始真正跟着师父学艺。先是站在店门口候客,帮客人放动西,挂衣帽;其次是学习师傅待客的技巧,诸如“您好、您坐、您喝水”等话,几乎见人都要讲一遍。师傅待客技巧更绝,对每一位客人的籍贯、爱好、兴趣都了如指掌,天南海北没有他不知,没有他不晓得的,很容易和客人套近乎,显得彼此关系很溶冾,理发更轻松;再次是帮人洗头。洗头在南京是件有讲究的事,这是因为下江人中理发师很多,彼此之间竟争激烈,哪家理发店能留得住客人,说明那家洗头肯定是洗得好,定有回头客。师傅规定的洗头步骤是:第一步,调好水温,并让水放一会,使水温稳定。第二步是将客人的颈部重新搭上干净的毛巾,防止水溅湿衣领。第三步是将自已手再次拭水温,并试探性的用少许水淋在客人头上,征求客人对水温感觉是否合适。第四步是小心翼翼冲洗头发。第五步是打肥皂洗头,并借助肥皂泡沫的润滑,来帮助客人进行头部按摩,至于力度的大小,按摩时间的长短,必须由客人定,直至满意为止。第五步是再次冲洗头发后,取一块热毛巾,帮客人擦拭干净。整个洗头过程要轻松自如,不能拖泥带水,洗完头后,要使客人达到如释负重的感觉。 通过大半年时间的理发实习,在师傅的帮助下,父亲逐步的掌握了理发的技术,能够独自跟小孩或老人理发了,也开始为师傅赚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04.学徒之路是光明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人问,为什么学徒要三年?父亲曾说,师父传艺,确有深意。</p><p class="ql-block"> 第一年,要勒住人的性子。一个顽劣的少年,就像一匹小野马,刚上套,要约束骨子里的野性,让其温和、沉稳。</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要磨练耐心,锻炼人的气力,做事情能耐住单调和重复,不厌其烦,从中找到快乐和兴趣。</p><p class="ql-block"> 第三年,是培养人的驾驭能力。无论是老年人,中青年人,还是小孩来理发,人家是为了美而来,理发师要给予客人的美。理发师就象艺术家一样,经过构思,打理,造型,给人一种崭新的面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49年初,国共两党斗争激烈,共军与国军战争十分惨烈。师傅常年随南京军事学校军事专家外出打仗,转战南北,家里留着已学徒出师的我父亲,打理店铺,帮助照顾师娘及家人。</p><p class="ql-block"> 当时南京形势汲汲可危。一天深夜,师傅突然回来了,在房间里和师娘嘀咕了半天,同时伴有箱子装东西的响动。从师娘哭泣落魄的声音中,我父亲判断师傅一家准备出逃。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师傅从房里出来就对我父亲说,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我们坐船离开南京,随国民党军政部家属到台湾去。南京这个地方不能呆了,刚才,解放军30多万人己从江阴,湖口等地大举进攻南京,共产党解放南京,指日可待。我是国军的人,必须今晚要走。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父亲心惊胆战。虽然过去给客人理发或多或少,听到一些打仗的消息,但没有今天的消息令人紧张,师傅的话让人措手不及。父亲想起了奶奶的话,奶奶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打打杀杀,打仗的事绝对不要参予。如果遇上紧急情况,断了生计,活不下去的话,回家是首选。于是,我父亲恳切希望师傅放他一马,去台湾就不要带上他。此时的师傅也无可奈何,一方面到台湾的船票紧张,少一张船票,少一人麻烦。另一方面,留下徒弟在大陆也好,说不定将来在台湾混不下去了,回来再找徒弟,最起码会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饿肚子。经过再三权衡,师傅同意了我父亲不去台湾的请求,并给了一些金融券作为路上盘缠,叮嘱我父亲一定要离开南京,路上一定要小心。此时,我父亲拿着师傅给的钱,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花。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和师傅的告别,我父亲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尽管师傅教徒弟过程严格,也多次打过父亲,但我父亲不记师傅的仇,反而认为,这是为了我父亲的好。毕竟师傅教会了我父亲的手艺,教会他走向社会生存的能力,严师出高徒,我父亲始终感谢师父这一辈子的教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师傅走后的第二天即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了,全国解放形势一片大好,父亲在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活动中,结识了来至湖北团风林师傅,湖北广济的许师傅等老乡,大家相约等武汉解放了就回湖北老家工作和生活。</p><p class="ql-block"> 1949年5月16日,期待已久的武汉,终于解放了,大家高兴的一夜都没有合眼,老乡们畅谈解放军打垮国民党军队的新闻,感受人生自由的舒畅,憧憬着未来美好幸福的生活。虽然从南京到武汉的船还沒有通航,但大家急不可耐,都想插上翅膀,早点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许姓师傅来报信,说明天江上通航,要大家做好回家的准备。他单独与我父亲商量,不要回湖北圻春,直接去武汉找工作。他说,他有一个亲戚在武汉,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他来信欢迎我们去武汉工作。父亲听了许师傅的话后,兴奋不已,当即表示直接去武汉。第二天,父亲背着行李,迎着灿烂的曙光,踏上了去武汉的旅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学徒之路是漫长的,也是艰辛的,但学徒之后的路是光明的,是幸福的。我们家人十分感激父亲,是他把我们带进了城市,是他给了我们幸福的生活,我们永远的怀念父亲。</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每年都要回趟老家,去感受父亲曾经生活的气息,我喜欢二胡演奏《回家》的音乐。虽然它没有萨克斯音乐洋气,但二胡是民族乐器,我从小都喜欢听这熟悉的音乐,很接地气,那是温馨幸福的音乐,那音符是我美好的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孙德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0年5月于武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