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020年4月20日(农历三月二十八),二伯在我的朦胧泪眼中,在大家的痛哭声里,放下了所有牵挂,咽下最后一口气,长眠在这个特别的春天里。</p><p><br></p><p>不停地安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p><p>不住地提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p><p>不断地告诫,严父二伯,已登极乐。</p><p>可我的心还是被堵得紧紧的,难受,难受!</p><p>二伯,对不起,您老在世时,就想着为您那比黄连还苦的命运写点什么,直到您老离世,我也没兑现自己的承诺,没尽到自己孝心,您怪我吗?您怪我吧!您应该怪我的!</p> <p>二伯生于1939年,祖父没出事前,家境还算殷实,他跟别的同龄孩子一样——喜欢玩闹,调皮捣蛋,着实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p><p>1952年,祖父入狱,只因他曾在国共合作时期,出任南屏乡乡长及国民民兵团长。祖父被抓后,一家人的命运被无情改写,噩梦开始了,家里被一些人趁火打劫,连一粒米半分钱都没留下。除祖父之外,这个家还有六条生命,顶梁柱被抓,财物被洗,雪上加霜,一家人的活路在哪?</p><p>祖母是个老实本分普普通通的小脚妇女,遭此重击,她几天几夜不进水米,大病了一场。大伯为了养活弟弟妹妹,赤着脚上西山背寿料,为了让新婚不久的妻子有活路,硬生生“赶走”了她。</p><p>那年,二伯只有十二岁,我最小的姑姑才几个月大。</p><p>十二岁正是懵懵懂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家里遭受如此毁灭性的打击,二伯的童年由天堂跌入地狱,为了给一家老小挣点口粮,二伯不得已放下了心爱的书包,拿起了放牛的鞭子。那时,农村还是各家各户单干,很多人家都养了耕牛,为了节省劳力,便于看管,村民们把自家的牛汇集在一起,只请两个人放牛,称之为“放汇牛”,为了生计,二伯自告奋勇去给村民放汇牛,那么多牛,要赶到农家洞和黄蛙塘村口(在临武双溪乡,属于金盆村委)才有草吃,每天来回要走二三十里山路,天没亮就起床,摸黑了才回来,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风雨无阻,无病无休。</p><p>牛好斗,稍不合意就打架,一打架就难免有牛受伤,甚至更严重,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是要赔偿牛主人损失的,家里一贫如洗,就算砸锅卖铁也赔不起,何况家里被洗劫后 ,哪有锅铁可砸?为了防止牛斗架,二伯和他的同伴要冒着被牛踩踏甚至顶翻的危险,不停地驱赶扎堆的牛群,尽管如此,牛的好斗还是让开始仅齐牛背高的二伯多次受伤,无数次在梦中被吓哭,吓醒,擦干眼泪,第二天还得硬着头皮去放牛。</p><p>为了那一年的工钱——六担谷子,为了体弱多病的母亲及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为了一家人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二伯咬着牙,擦干泪水,忍着伤痛,把这份连成年人都望而生畏的千钧重担,扛在了他那瘦弱的肩膀上,整整五个年头!(后来搞集体制,二伯才没有继续放汇牛)</p> <p>幸福的样子无需太多言语的赘述,不幸的命运却是千言难尽。</p><p>1967年,红卫兵各派斗争激烈,全国上下由文斗发展到武斗。各地行政机关的政权被夺,全国上下,一时陷入无政权无政府的混乱状态。胆大包天的造反派一心想着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家庭成分不好的二叔、四叔和村里的其他几个同样遭遇的村民首当其冲,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五花大绑,关在村小的教室里,造反派们挖好了一个大坟坑,计划将二叔他们这些黑五类残忍活埋,人命关天啊!朗朗乾坤之下怎么可以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看到情况危急,我村的陈举忠老师,连夜找到驻扎在临武县的人民解放军第47军求救,当时,我的族亲陈举隆爷爷正巧在这支部队,他听到情况危急,马不停蹄带着陈举忠老师找到了驻军首长,反映了情况,这才及时地阻止了一场荒谬的、疯狂的杀戮,将二叔等人救了下来。二叔每每提及此事,都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他很感激政府及时地拨乱反正,很庆幸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和平稳定的好时代,没有经历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p> <p>很多临武人都知道,贝溪和金盆两村之间有一条河,我们祖祖辈辈都叫它井头江。井头江由西向东流淌,它是周边一些村子的水利命脉,给广阔的原野带来了勃勃生机。也是金盆村委及油麻村委进城的必经之路,解放前,人们要过河都是踩着那些静卧河中的鹅卵石,遇到山洪暴发河水暴涨的时候,石头被淹没,被冲走,就只能“望河兴叹”了。河面上架过木桥,木桥可以行人,但不能通车,没几年,木桥坏了,被河水冲走了。</p><p>1975年,为了村民出行方便,金盆村委决定克服重重困难,接通从贝溪村到新圩的公路。路线不长,仅三里路,可公路必经井头江,修桥,势在必行。没技术,没资金,要在江面上架桥,这对于祖祖辈辈只懂跟泥土打交道的村民而言,是个大难题。</p><p>二伯在修建临武长河水库的工程中,架设水渠的经验相当丰富。当时的陈举德支书找到二伯,跟他说明了具体情况及当时的困难,希望二伯能为村民利益考虑,接下这个任务,二伯慎重考虑一番后,答应了。</p><p>要造桥的地方除了井头江,还有新圩庙以及旁边的一条水渠,其中难度最大的就是井头江拱桥,二伯没有架桥方面的专业知识,但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累积的建筑经验,还有他对新鲜事物的热情以及不服输的精神,带上一干村民,从画图纸到准备材料,从破土动工到大桥落成,没有一分工钱,没有半句怨言,克服种种难以想象的困难,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在井头江上架起了一座三拱拱桥,单拱直径达八米多长,让天堑从此变通途,给周边村民的出行和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便利。或许极少人知道,桥里面除了一些石灰石、鹅卵石和水泥,竟然没有半条钢筋!时至今天,这座拱桥已横跨在江面上近半个世纪,任凭日晒雨淋,依旧岿然不动!(由于过往重车多,为防意外,前些年人们加高了护栏,加固了桥墩。)</p> <p>说来有意思,我家里一窝左撇子——我爸老左撇子,我和我弟都得了他的真传,现在两个小侄儿也是左撇子。二伯性格直爽急躁,那么多长辈当中,我最怕他。那年我六岁,马上要上学了,那天,我正趴在一张小板凳上有模有样地涂涂画画,二伯回来了,他很有兴致地看着我“写字”,可是看到我握笔的手时,阳光灿烂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更难以置信的是,平常总是惯着我的二伯,竟然曲起手指敲了我一脑壳,痛的!我满眼泪花,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伯,委屈地捂着头瘪着嘴差点哭出声来。二伯急了,后悔不已,抱过我说 :“崽啊,你要上学了,做别的事可以用左手,写字可不行,否则别人会笑话你的,你一定要学会用右手写字。”也许是我听懂了二伯的话,也许是怕再次挨揍,那次之后,我真的努力练习 ——用右手写字,拿筷子,以至于后来很多朋友都会奇怪地问我: “你握笔拿筷子都是右手,怎么做别的事却是左手呢?”</p><p>二伯疼我的方式跟大伯不同,大伯对我是宠溺,对我的爱无死角,无条件,只要我有要求,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我。二伯不然,他兜里有为我备着的一把糖或者别的零食时,不会直接给我,而是喊着: “学崽,背后好痒,快给我挠一挠,等下奖你糖吃哦。”或者说:“学崽,给我捶捶背,捶够了给你好吃的。”除了这些,他还会把脚架在我的小肩膀上,让我扛着;递给我一把大蒲扇,给他扇风……</p><p>二伯的花样很多,但最终结果都是——我骄傲地掏空了他的口袋,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满足的傻样子……</p> <p>二叔魁梧高大,一表人才,但由于家庭成分原因,十里八乡的女子都不敢跟他扯上关系,跟二婶组建家庭那年,二叔已经40岁了,二婶同样命苦,带着四个幼小的孩子守寡,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两个同样苦命的人,没有举办婚礼,就这样简简单单走到了一起,一牵手就是一辈子。二叔能力有限,但是他勇敢地挑起了这副重担,视几个孩子如己出,含辛茹苦地抚养他们长大成人,给他们成家立业,让孱弱的小苗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温度的,二叔卧病在床,二婶悉心照料,他的儿孙都在床前尽孝。二叔走时,因为疫情当道,丧事一切从简,简单中并不失隆重,儿孙齐跪灵前,连远嫁河北的大女儿,都千里迢迢赶回来为他披麻戴孝。</p> <p>太阳沉了,有再升的时候;树叶黄了,有再绿的时候,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亲人走了,却永远没了归期!</p><p>二伯,您走了将近一个月了,您在那边还好吗?请原谅,我无法将您坎坷多舛的命运一一细说,无法用文字将您内心深处孤傲的灵魂细腻描述,唯愿天堂里碧空如镜,湖水更蓝,草儿更绿,人儿更美,一片祥和,永远没有苦难,没有伤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