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中伐竹人

邱彬

<p> 明月山中伐竹人</p><p> 作者:邱 彬</p><p> 68年10月,我随家下放在宜春西村公社一个叫西布的小村庄,由于靠近乡镇,村子不富也不穷。村庄分上下两片,分别叫西布一队、二队。村子里原己有8位知青在此,他们均属于原红专学校的学生,连我算在一起共有9位下放知青。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爬滚打,农活中犁田、耙田、育种、育秧、搭田坎、栽禾、耘禾、割禾、打禾等各种农活学了个遍,尽管不是得心应手,但也像模像样;时间不长,己严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了。</p><p> 69年"双抢"过后,大约是8月中旬,我接到大队的通知,叫我到公社开会。去了以后才知道,西村因为靠近袁河,河上只有一座浮桥过人渡物,上、下河道均靠木帆船摆渡、搬物,给两岸的人们增加了很多不便。公社计划在靠上街的头上修建一座大桥,方便两岸来往。据我所知,这是宜春袁河范围内修建的第二座袁河大桥(第一座为市区内的秀江大桥)。公社召集我们开会的目的就是组成一支毛竹砍伐队,前往潭下大山中砍伐毛竹,为修袁河西村大桥作准备。公社在每个大队抽调2人,一共抽30人组成了这支砍伐队。</p><p> 两天之后,由公社的一部大型拖拉机将砍伐队的30人运送到了温汤的潭下。潭下,距宜春30公里,距西村50公里(那时西村到温汤要绕道宜春);潭下,宜春人俗称"潭下角里",意即己到了宜春最偏僻、边远的地方;一座大山矗立在眼前,连飞鸟也难以逾越;潭下,即今天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明月山5A级风景区,它属于罗霄山脉,主峰大平山,海拔1736米,它横跨安福、宜春、萍乡、攸县(湖南),在50年前,它还只是一片莽荒的原始森林。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一路蜿蜒向上,到处是树木参天、遮天蔽日,高山峭壁,白云缭绕,银雾茫茫;如轻纱曼妙,变幻无穷,仪态万千;一飞瀑奔泻而下,声如雷呜,澄澈如镜;似乎验证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真实写照,它就是宜春"八景"之一的"云谷飞瀑";而在"云谷飞瀑"的山那边,便是蜚声中外的伪仰宗散花开叶的"栖隐禅寺",据传唐代诗人郑谷(郑鹧鸪)曾隐于此。"栖隐禅寺"己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是伪仰宗的祖庭所在。</p><p> 我们在当地村民的引路下,一路攀爬,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找到了我们这支砍伐队的栖居之地。这是一幢当地村民建于解放前的一座土坯房。房主因年老投奔在山下的儿子家,此房正好是砍伐队休息、住宿的风水宝地。</p> <p>由于房子已隔了一段时间未住人,到处布满了蜘蛛网,不少上山村民在此落尖打坐也留下不少的秽物。经打扫后,用房后的稻草舖在地上,个捱个的摊开草席,放下了行李,算是落下了窝。</p><p> 同伴中有一姓刘的木工带着一年纪较大的老张上山砍毛竹接通简易自来水。由于山中到处都是山泉,只需将竹子剖开打通竹节,用大头接小头的办法就可以将山泉水接引到厨房,另外又在房外后选一处空旷地,抬了几块大石板垫脚,就是一个简单浴室,也不用遮挡,因为全部是"和尚"。生火做饭有专业厨师(其实也是砍伐队的),在山下路过刘坊赶集时,用一张未盖章、经温汤公社革委会主任签名的便条,在一屠户处买到了一斤肉;号召几位年纪较大的去山中挖野菜,增加伙食菜肴品种;山里到处都是野生百合、野韭菜、野蕌立、南瓜等;吃过晚饭后,天就黑了,估计还不到七点。山里天黑的早,又没有电,几十个人摊在床上互相叙往事、吹牛皮;天文地理、家长里短、三姑六婆、叔伯小姨等都是大家调笑的佐料。辛亏来时领队的老阳交待好了每个人都必须带棉被,在半夜时冷风嗖嗖,屋外还不时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除了躲在被窝里,还真顾不上其他的。尽管还是六月天(阴历),但在山里好像己到了冬天。</p><p> 第二天,大家纷纷全副武装,身背用小竹筒悬挂的砍刀、水壶,每人都发了一根黄色帆布的军用搭口皮带,在上午10时左右才出发上山(因10时前山中的露水大大)。约走了1个小时左右就到了一大片的竹林前,在砍竹前,大家先听木工老刘讲解了一阵砍伐的注意事项;选定砍伐的毛竹时,要先将四周杂草劈开,在竹子离根部高约30公分处落刀;要四面开花(即四向均匀落刀),要砍成碗口形,一个方向砍2一3刀然后推倒竹子;竹子倒地后,要逆向削枝丫(即从大头向小头削),削枝到竹尾1一2米时,要用左臂夹住竹子,然后砍断竹尾;如不夹住竹子,一砍断竹尾,竹子就有可能乘着山势、重量往山下溜走,造成时间浪费和资源浪费;因山高林密,竹子一溜下去就见不到踪影了。挑砍毛竹时,要挑那些竹表面色较黄的砍,青青色的一般成长期不超过3年,不耐用。另领队老阳又交待:每人每天砍毛竹10根,做好个人记号,负责运送到土溜槽(专门溜放竹木的土槽),统一在山下验收;一根毛竹记1个工分,超过可以加记,回去时统一结算。</p> <p>听木工老刘说得非常容易,实际砍起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砍第一根毛竹用了差不多有30多刀才砍断,不知是刀不快还是我的力气大小,反正一根毛竹砍断,我己累得满头大汗、头昏脑胀。整枝时又气得我脚发跳,连整两根毛竹都由于没有夹住,滋溜一声就窜入坡下不见了。我气得坐在茅草上干生气,费了半天时间,做的全是无用功。还是同一大队的辰全发现我的情况,走过来教了我一个笨办法:毛竹砍断后,先用绳子拴住大头绑在其它树上然后再整枝,这样,就不怕毛竹"开小差"了。辰全的这一办法确实有效,过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毛竹开溜的事了。</p><p> 一直砍到下午2点左右,将所砍毛竹全部送入溜槽后,神情疲惫的回到半山中的窝,己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我是回得最晚的一个,木工老刘、老张他们几个12点就回来了,砍了一根大毛竹,几个人忙得不亦乐乎,说是做竹麻将玩。傍晚时老阳回来,又指出没有发现我做印记的毛竹;只有8根没有印记,就算你的。其实,我记得送了12根毛竹下山,但谁叫我没有做印记呢?这个哑叭亏是吃定了。</p><p> 第二天刚天亮,我就在磨刀霍霍,决心今天一定要把昨天的欠帐补回来。事实胜于雄辨,我用自己的笨方法,用一天20根的记录,很好的回答了第一天的尴尬。</p><p>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同伴中就数我与辰全年令最小,而且又是同一所中学的隔年级校友,所以,我与辰全的交往自然就多了起来,保持了几十年的交往,一直延续到今天,友情也在时光中不断加深。同伙中数木工老刘的交往最好、最多,张坊的老张小聪明最多,年纪最大,文化最高(解放前的初中),最小气(砍伐队每人每天公社补助0.25元的伙食费他也不吃,宁肯吃家里带来的咸萝卜干,一竹筒萝卜干吃得发霉、长毛还舍不得倒掉,后来见时间长了,没有办法吃带来的菜,才不得不己吃大餐),他每天都闲不住,用大山里的竹子编制各式各样的小家什:水勺、尿勺、桶匝,抄基、选竹,反正只要家里用得着的,在老张的手里绣花似的每天变幻着花样。他又和木工老刘一道在大山里选了一棵小松树,说是油松,劈开可以用于晚上的照明,终于解决了晚上摸黑的历史。</p><p> 我们每天除了完成毛竹的砍伐任务外,还要负责挖野菜。大山里最多的是野百合,又好找,又好挖;野百合就象亭亭玉立的荷花一样,不过它的花是白色的,茎杆约有80公分高,抓住茎杆,用刀尖朝土里一扣百合就出来了。每天吃百合,以至一看到就有点作呕,但不吃又没有办法。砍伐队30个人,公社只给带了一桶拾斤的茶油,要吃三个月,平时都是挖野菜吃,只有待刘坊赶集的日子,才可以在集市上买点其它蔬菜调剂,猪肉批条上是每个星期才给1斤,而且去刘坊赶集也不容易,从山上下山到刘坊要走20里路,来回就是40里,一去就是一天时间,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p><p> 每天面对一望无际的大山,到处都是一片苍凉、萧条;落叶、茅草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厚度都在一米以上,那种腐烂气息无处不在;那枯萎倒塌的大树、枯藤,那被锯成一堆堆的方木、厚木板等,因无法外运,均腐烂在山中也未见有人感到可惜,原始森林与繁华都市的距离不是一般的大;山脚下有十几户农家,从表面看来,愚昧、傻子、疯癫者要占三分之一以上,其原因无外乎封闭、近亲在一起的多,其后代的后遗症也多。面对如此环境,对人的震撼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感到压抑、仿佛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p><p> 我们也每天被迫圈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首先几天极不习惯。慢慢地随着生活的节奏,被圈化了、谁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天24小时面对大山和森林、遍地狼籍,时不时的还有说不出名字的野兽在你的面前悠闲的逛来逛去。在如此恶劣环境下,有人退缩了,有人甚至招呼都不打就悄悄地走了,甚至连工分证明条也不要就偷跑回家了,砍伐队只剩下不到20人了。</p><p> 己经进入了秋季,大山里的秋季似乎比外面要早一些;山里夜晚要盖棉被,山外边的人还是背心、短裤,甚至搬个竹床在室外度夜。山里的雨也特别多,我们砍伐毛竹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一下雨就2一3天都不能上山,每天都躲在山居土屋里的地舖上烙烧饼、吹牛皮;我则每天无事到处寻花觅景,对景扬歌;那时一首"知青之歌"刚刚在地下流传,打动了不少下放知青的心,自然地到处流唱,就像星星之火,四处漫燃。</p><p> 蓝蓝的天上、</p><p> 白云在飞翔,</p><p> 美丽的扬子江畔,</p><p> 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p><p> 我的家乡。</p><p> 啊…………</p><p> 长虹般的大桥</p><p> 直插云霄横跨长江,</p><p> 威武的钟山、</p><p> 虎踞在我的家乡。</p><p><br></p><p> 告别了妈妈、</p><p> 再见了家乡,</p><p> 金色的学生时代、</p><p> 己载入了青春史册,</p><p> 一去不复还。</p><p> 啊…………</p><p> 未来的道路,</p><p> 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p><p> 生活的脚步、</p><p> 深浅在偏僻异乡。</p><p><br></p><p> 跟着太阳起,</p><p> 伴着那月亮归,</p><p> 沉重地修理地球、</p><p> 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p><p> 我的命运。</p><p> 啊…………</p><p> 用我们的双手,</p><p> 绣红地球赤遍宇宙,</p><p> 憧憬的明天,</p><p> 相信吧一定会到来。</p><p> 当我一人站在半山中放歌时有一种说不出味道的感觉,是啊,每天在这大山中早出晚归,何时是个头,何日是归宿。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前途又在哪里?</p><p> 天放晴后,我们又每天早出晚归,上山伐竹,下山睡觉;经过差不多两个月的锻炼,我己成了一位熟炼的伐竹人,以前每天每人砍10根毛竹,发展到每天都砍伐20根以上,最高一天砍伐过50根毛竹,那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铁人,非常卖命。觉得既然出来了,就想办法多挣点工分回家;我下放的生产队年底分红听说每十分工分可以分到一元钱,我就朝着每天一元钱的上限去努力,多挣点工分和钱,给家里也是一个帮助和安慰。</p><p>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早早就随着大伙上山,各自选好砍伐地段后,就分散开来、各自为战。我刚走到一棵选好的竹子前,一眼瞥见草丛中有一只野鸡的花尾巴一闪一闪,我悄悄走近,猛一伸手就抓住了这只正准备下蛋的野鸡,与野鸡经过一番较量,终于降住了它。我用脚踩住野鸡,随手在树边砍下两截藤条分别缚住野鸡的脚和翅膀,拨开草丛一看,哇噻、又发现了8个野鸡蛋;好啊、今天晚上终于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啦!我将野鸡和蛋小心的放在茅草丛中,还是开始我伐竹的正经工作为好。</p><p> 我一边砍着毛竹,一边眼总瞧着野鸡,生怕它突然飞跑了;砍了几刀后,就发现不对;我只顾着瞅野鸡,手中们砍刀总朝毛竹一边砍去,突然"哗"的一声粗大的毛竹从砍刀处分裂开来,翘起的竹蔸挂住我的衣服,将我的人挂在了半空中;幸好我双手都抱在毛竹上才没有掉下来;人飞在半空不上不下,弄得我哭笑不得,幸好砍刀还抓在手中,我急中生智,用刀朝另半片毛竹一狠力砍下去,人才随着毛竹慢慢降落下来;这真是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我在空中砍毛竹的另半片时,竹一断,刀往后一扬,刚好落在野鸡身上将缚腿的藤条斫断,野鸡扑楞了几下,就展翅高飞而去了,几个野鸡蛋也被砍刀砸得四分五裂,这就真落了一个"鸡飞蛋打"的尴尬场面,我也有点悻悻然,幸好无人在场,否则笑也把人笑死了。</p><p> 我们在山上砍毛竹原计划是2个月就可以完成一万根砍伐任务的,实际上我们一直忙了三个半月才勉强完成,其中除了天气影响外,人员减少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进山时穿着背心、短裤,现在回家却是棉袄着身了。</p><p> 从大山里出来,挑着自己的行李,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像一群叫化子一般。我们终于见到了山外边的太阳,终于又见到了男女老少的人群,终于又见到了来接我们回家的拖拉机。回头望望高耸入云的明月山,看看大山深处的竹林,眺望着那飞流直下的"云谷飞瀑",凝视着大山顶峰若隐若现的雪影,那缥缈的云彩、雾蔼,仿佛在为我们送行。</p><p> 不慌不忙的老张,挑着一担铃铛作响的竹具,咿咿呀呀的走在后面;担子上挂满了他亲手编织的各式竹家什,真可谓是精彩纷呈,应有尽有;这一担估计不少于150斤重,另外一头竖挂着一捆竹扁担,我数了一下,有5根;我顺口问了一句:"你要这么多扁担干什么"?老张迟疑了一会才说:"队里有5位知青,他们没有扁担用,这是帮他们带的"。一句简单的回话,让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一位在外劳累几个月的老人(据他自己说快60岁了),居然还想着下放在生产队的知青,特别是他还是一位"有问题"的旧知识分子。</p><p> 大家爬上拖拉机准备回家,而老张却笑了笑,向大家挥挥手,挑着他那特别的一担货物,一摇一摆,步履坚定地奔小路而去。(老张是耽心坐车回家,他这一担的东西无法过关。)这一路也够老张累的,小路也有60里远,等老张走到家,天恐怕就黑了。看着老张越走越远的身影,我的眼睛模糊了;过去我一直认为老张是一个自私、小气的人,而现实将我过去的感觉击得粉碎;老张的话让我感到自卑,老张的言行又让我感到揪心,老张的举动让我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巨大的震撼和洗礼。看着老张越走越远的身影,我们眼睛久久不愿他移,直到他拐弯走入了往田心方向的小路。他那略显佝偻的背显得更驼,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却好像压在了我的心里。</p><p> </p><p> (部份图片系网传)</p><p> 写于2020年5月1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