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瓦底的落日

鲁德

伊洛瓦底的落日

        伊洛瓦底是条江。伊洛瓦底是一片面积达22万多平方公里的广阔河谷。

        初次知道伊洛瓦底，是在一首缅甸民歌里。

        那首歌的歌名叫《海鸥》。

        记住这首歌，不仅是因为它悠扬宛转的旋律，还因为它那饱含深情、极具描述力的歌词。

        晚霞映红了伊洛瓦底江，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啊海鸥飞来飞去尽情歌唱，

        啊它们自由自在多么欢畅；

        静静的江水向东流，

        只有那歌声轻轻回荡；

        ……

        特别是这后面的一句：

        海鸥啊、海鸥啊，

        你这美丽动人的歌声，

        扰乱了我那平静心房……

        我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那时，自己正处在不到二十的青涩年岁，清清楚楚地记得，听到这里时，不知怎么地，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发痛的感觉，如歌中所唱，平静的心房被无端地扰乱了。

        美好时光，尽情歌唱，自由自在，多么欢畅……满满的快乐，满满的欣悦，满满的陶醉。可是，我怎么从中听出了难以言说的惆怅和忧伤呢？

        这惆怅和忧伤从何而来？伊洛瓦底江的寂寥流水？晚霞映照下的落寞黄昏？除了海鸥的鸣叫再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我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最后才懵懵懂懂地似乎知道了，伊落瓦底江那美丽的景色、美好的情境刺痛了自己。

        因为，一方面，是那美丽和美好如此令人向往；另一方面，是那美丽和美好离自己太过遥远，于自己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这首歌从此就留在了我的心里。

        记住了这首歌，也就记住了伊洛瓦底，记住了伊洛瓦底江和映照在江面上的晚霞。

        许多年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早已不再那么多愁善感，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美丽的景色、美好的情境在自己的身边渐渐多了起来，“可望而不可及”成为了历史的过往。

        就在这个时候，借助一个机会，我与几位同道结伴来到了伊洛瓦底，而且就是在傍晚的时分。

        我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感觉。

        到达伊洛瓦底河谷中部的万塔之城蒲甘，饱览了似宫殿、像城堡、如石窟且无处不在、举目便是、满天星斗般的佛塔，欣赏了无数或富丽宏伟、或简朴精巧、或洁白素雅、或金碧辉煌的佛堂，领略了缅甸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和缅甸人民不同凡响的智慧与创造力，最后，我们来到了位于伊洛瓦底江东岸、蒲甘四大金塔之一的日落塔。

        日落塔并不是塔的本名，它的本名为瑞山陀塔，已有900多年的历史，是由古蒲甘王国最杰出的国王——阿努律陀王在公元1057年建造的。

        整个塔呈玛雅金字塔形，底座两层，塔坛五层，加上白色的塔瓶与金色的塔尖，总的高度达50米以上，相当于一座13层左右的楼房。在伊洛瓦底河谷地带可以登上的佛塔中，它的海拔最高，是观看伊洛瓦底河谷落日的最佳位置，而伊洛瓦底河谷此处的落日则是世界上最美的落日之一，因此瑞山陀塔又被人们称作了“日落塔”。

        远远望去，巍峨壮硕、矗立高耸的日落塔，包括上塔的石阶上，都已经站满了人。人群密密麻麻，像勤勉的蜜蜂一样，把塔身裹得严严实实，让日落塔成了一个被蜜蜂包围的巨大花蕾。

        走到塔前，沿着塔外那天梯一般陡峭的石阶，借助石阶旁的钢管扶手，我们从人缝中一步一步往上挤，像爬山一样攀上了最高一层塔坛，把自己也变成了众多蜜蜂中的一只。

        慕名前来观看落日的人们遍布五层塔坛，每一层都人碰人、人贴人，挤得针插难进、水泄不通。更有那身高腿长的欧美人，包括一些年轻的姑娘，爬上了塔坛后侧上方的坡檐。那铺着厚石块的坡檐不宽，坡度还大，最少45度，看着他们手端相机欠着身子坐在上面，总让人有一种随时会滑滚下去的感觉。

        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些人实在找不到插足之地，便坐到了塔坛前窄窄的护沿上，盯着照相机取景框的眼睛一眨不眨，两条吊在外面的腿还直晃荡。那下面可是与断壁悬崖毫无二致啊，一不小心栽下去，那可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不管不顾，这豁了出去，都是为了眼前让人震撼的美景，都是为了伊落瓦底的落日。

        站在塔坛上放眼望去，伊洛瓦底河谷尽收眼底。绿树覆盖的原野像波浪起伏的大海；不计其数的佛塔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座岛屿；静静流淌的伊落瓦底江蜿蜒匍匐于绿色的海浪之上，犹如一条从仙女手中随意抛出的闪亮丝带；西岸那连绵不断的大大小小的山峰，恰似伊落瓦底江的忠诚卫士，与它结伴相向而行，悉心呵护着它一路缓缓南下。

        没等我们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畅快中回过神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降临了。

        ……硕大无朋、通体透红的太阳，带着耀眼的血色，慢慢来到了我们面前，来到了伊落瓦底河谷，来到了伊落瓦底江上。

        海洋般绿色的原野刹那间被染成了金黄，微风中摇曳的树木从白天的燠热里被激活，一下子抖擞起了精神，将落日赐予的生命之光尽力反射到头顶的天空；天地之间相互发力、相互交融，那华丽璀璨、斑斓眩目的通体辉煌，让置身其间的我们不能不一下子为一种庄严、肃穆、敬畏和神圣之感所俘获。

        一座座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佛塔沐浴着落日的金晖，在伊落瓦底河谷引首相望，饱经沧桑的面容与身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凝重、更富内涵，由此而生的与古老文明对话、向人类祖先致敬的意念在我们心中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更为急切。

        而波光粼粼的伊落瓦底江，则被绚烂的落日装扮成了一位美丽妖娆的新娘，头顶的晚霞是她的凤冠，身旁的黛巘是她的翟衣，面前的金色原野是她脚下圣洁的地毯；在遍布河谷的群塔簇拥下，在逶迤江畔的群峰护送下，她娉娉婷婷、袅袅娜娜、眉目传情、顾盼生辉，向着安达曼海翩然前行……

         这还没有完。

        落日越过了伊落瓦底江，渐渐靠近了西岸一字儿排开的群山。就在它沉入锯齿般山峰的一瞬间，它像突然爆发出了洪荒之力，猛地向天空喷射出了万道霞光。

        那霞光带着缤纷的色彩、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直指苍穹，穿透了云层，覆盖了大地，映红了伊落瓦底江。面对如此瑰丽、如此壮观、如此矜重的画面，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只能是相顾忘言，只能是惊叹，敬畏，震憾。

        多情的伊落瓦底落日好像怕辜负了那么多奔它而来的人们对它的期待，也好像是对伊洛瓦底河谷、对奔它而来的人们依依难舍，离开前还送给了我们这样一份特别的大礼。

        伊落瓦底河谷的一切，就在这霞光的映照下由灿烂纯净的一片金黄变成了斑驳陆离的五光十色。

        日落塔上的人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没有寂寥、没有落寞，更没有惆怅、没有忧伤，有的是充满宇宙律动和生命跃动的辉煌炫丽、雄阔壮美、火热炽烈和摇曳多姿。

        再听《海鸥》，依然悠扬婉转，依然优美曼妙，依然被深深打动。只是，多了一番感慨，多了一种体味，多了一份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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