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随想(5)坐在门槛上的少年

慢慢相遇

<p>去影院看了贾樟柯的“江湖儿女”,除了喜欢他的电影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还导演的一张电影票。</p><p><br></p> <p>最近几年在影院还了不少导演的影票,贾导演的算是还的比较晚了。原本是可以早还的,在2015年他的电影“山河故人”上映时就准备去看的,但很不幸被工作所累错失了。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一个人在秋日的午后坐在黑暗的影厅内,静静地看完了整部电影。除了这部影片,我还从电脑上看过他的“天注定”、“山河故人”、“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以及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资源的“小武”。一路看下来,虽然导演最近的电影越来越有商业化的气息,但其一贯的山西方言和纪录片式的拍摄风格仍然得到坚持,长镜头的灵活运用以及粗糙并略带质感的画面让导演所讲诉的故事更加真实,镜头下里的小人物的生活百态酸甜苦辣,仿佛都能从自己的身上找到曾经的影子。</p><p><br></p> <p>当然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评论一部电影已经超出了我本身的能力和水平。我只是看到有篇对贾樟柯的新闻采访,导演说“江湖儿女”的男主人公原型是他老家小城的一个大哥。那个大哥年轻时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不料很多年后,导演再见到他时却发现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哥却落魄地蹲在小饭店门口呼哧呼哧地吃着面条,全无年轻时的半点风采。</p><p><br></p><p>导演的这段话勾起了我儿时的两段记忆,首先要讲的是一个住在我家前面的邻家年轻大哥。那时的我还在小学的阶段,至于和他说没说过话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照面肯定是打过不少的。他应该在某个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亲切地摸过我的脑袋,也或者在狭窄的胡同里碰到我时大吼一声“滚一边去”。家属院的父母们总告诫我们这些小孩子离他远一点,至于原因则总是讳莫如深。无论大人们怎么劝阻,我对这个哥哥却不是那么讨厌,相反还有些亲切,这种感觉大概和他的身份有关。虽然父辈们都不愿深聊,但从大哥哥那纹满龙凤的手臂来看,他应该就是电视或电影上的那些动不动就两肋插刀的人。不像我的父辈们,只是简单地上班下班,过着平淡且普通的生活。我喜欢这种义薄云天的生活,当然也喜欢他这样的人。</p><p><br></p> <p>有一年的中秋节,这个哥哥和五、六个伙伴在家属院外面的街道边搭了一个帐篷卖月饼。那宣传用的大喇叭没日没夜的放着流行歌曲,那咚咚当当的噪音吵得大半个家属院都不得安静。但大人们却无半点不快,都议论说,哎呀!他终于开始做正经事了。我不明白大人们话里的深意,也始终没有靠近过那个卖月饼的帐篷,但却在一个夜晚的时候听到那个哥哥和他的小伙伴们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那夹杂着大喇叭发出杂音的歌曲吼得我在那个夜晚也莫名的兴奋起来。</p><p><br></p><p>第二天的清晨,我发现大人们的神情怪怪的。他们小声地议论着,但我还是听到了大概。那个邻家哥哥昨晚死在了电影院,他被仇家从外地请来的杀手刺死在黑暗的影厅内,在荧幕斑驳的光线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甚至没来的喊叫和挣扎,便孤独地扭曲了痛苦的身体,停止了呼吸。</p><p><br></p><p>那个时候的电影院是小城的最热闹的地方。几乎每个傍晚的时候,县城内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汇聚于此,荧幕上虚构的江湖血雨腥风,荧幕下现实的社会光怪陆离。我曾经常在家属院对面的这家影院内玩耍,出了事情以后,我被告诫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但我还是和几个小伙伴抑制不住内心的骚动,去电影院反而更频繁了。不过从那以后,再去时便觉得那影院不再普通了,我觉的我坐的每一张座位都似乎是邻家大哥哥死去的地方。他在座椅上被忽地用利刃扎进了胸膛,然后想要呼喊和反抗,但他的嘴巴被捂住,利刃又接连在他的身上捅了几下。他终于丧失了一切活下去的可能,任凭热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淌在身下的座椅上,滴在影院的水泥地上。当然这些都是我想象的,其中的细节来源于看过的在影院内上映的动作片。只是那时的我可以把大哥哥的死臆想得清清楚楚,但却再也看不懂荧幕上不断上映的电影,那来回变换的光影忽然变得神秘莫测,再也看不明白。后来我长大几岁,才渐渐懂得,这个邻家哥哥大概便是所谓的道上的江湖中人。他曾经在自己的世界潇洒和痛苦,也试图通过做些小买卖这种方式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但他失败了,死在了江湖里面,只是不知他是死得其所还是心有不甘。</p><p><br></p> <p>我脸上一侧眉角的地方有一小块伤疤。这疤痕要拜国哥所赐,当然我不记恨他,这只是一场意外,更何况当我打这些文字的间隙,我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寻找那记忆深处的疤痕,结果竟然找寻不见了,想必它被皱纹和岁月一道隐藏了吧。</p><p><br></p><p>平白无故说起国哥当然和我的要讲的第二段记忆有关。</p><p><br></p><p>国哥是我的堂哥,单名一个“国”字,比我大个七八岁,我上小学的时候他经常带着我玩耍。刚提到的疤痕便是他那时不小心在我眼角留下的印记,他用树枝拨弄一块石子,然后那石子在某一个瞬间击中了我的眉角,顿时血流满面。想必那时的他被吓坏了,因为我被父母手忙脚乱的送到医院的时候,很多人包括闯祸的国哥在内都以为伤到的是我的眼睛。结果虚惊一场,医生检查完伤势说眼睛并无大碍,只是眼角的地方需要缝针,而我年龄太小,打麻药又靠近脑袋怕影响脑部发育,所以建议不用麻药直接缝合。还好伤口不是太大,只是几针,医生安排父母及几个护士分别按住我的四肢和脑袋,在我的鬼哭狼嚎中穿针引线完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p><p><br></p><p>我想国哥一定充满了愧疚,要不然他也不会等数个月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邀请我去看电影。电影是晚上的,随同我和国哥一起的还有他的两个死党,一个外号叫篓子,另一个叫筐子。看完电影走到家属院临近的街道,却被另一群青年给拦住了。为首的我认识,是我所居住的农机厂家属院这一块的头目,唤作力哥。我以往常常看到力哥带着一伙人在家属院附近招摇过市,我这个小屁孩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那晚我只知道力哥终于逮到机会,趁国哥身旁人少,可以好好的教训一下他。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因为什么结的仇恨?也许只是看对方不顺眼,也许力哥只是想打倒国哥这个检察院片区的头目,以此显示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不管怎样,力哥的计划得逞了,七八个人把我们四个团团围住。紧要关头,国哥大声一喝,此事与这两个兄弟和小孩子无关,冲我一人便好。说罢急忙示意篓子和筐子把我带到一边不要出手。力哥不知是讲义气还是过于小心,他安排四个同伙看好我们三个,然后带着余下的三四个人和国哥扭打成一团。我清晰的记得那晚在昏黄的路灯下发生的打斗,全然没有电影中武打镜头的精彩。国哥虽然勇猛,但很快便被围殴,鼻子被打破,血流不止,脸被打花,一败涂地。</p><p><br></p> <p>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危机的时刻,国哥面对困境时的豪气和胆魄,全无半点胆怯和懦弱。更记得他作为大哥在紧要关头关照手下兄弟的侠义,那一声“与他们无关”的大喝,时至今日都让我对他仰慕不已。</p><p><br></p><p>农机厂围殴检察院事件一年之后的冬天,我放学后被父母带到一家照相馆,和国哥一家人拍了一张合影。那时的国哥一身新军装端坐一旁,我这才知道国哥要参军入伍了。随后的二十年我和国哥便很少见面,他退伍回家后,安排工作,上班娶妻生子。我外地求学,后参军入伍,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p><p><br></p><p>几年前我的爷爷去世三周年的时候,依据老家的风俗要大操大办,我回到老家,又一次见到了国哥。在祭拜的仪式中,我和国哥要对着每一个来叩拜的人磕头还礼。整个仪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不断地重复着俯身跪地磕头,起身鞠躬这套动作,真真疲劳至极,但还是咬紧牙关硬撑着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但在某一个瞬间,我扭头看到一侧不远处的国哥已经坐在地上,只是机械地点头回礼,再也起不了身了。他累的垂头丧气,全然没有了半分的力气。四十多岁的他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了,头发开始有些秃顶,脸上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傲气,肚子发福高高的隆起像一个硕大得皮球,这皮球连接着他疲软的上半身,瘫软在土地上。</p><p><br></p> <p>这样的情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身体健硕孔武有力,面部棱角分明神采奕奕的国哥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这个国哥和那个记忆里的国哥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一个人,只是时间和其中永远弄不清楚的生活让每个人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现在看来,也许国哥听从父辈的教诲参军入伍是正确的,他被及时地从所谓江湖的边缘拉了出来,走上了一个正常人该走的路。虽然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即便有些油腻,但仍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不像我的那个邻家大哥哥,他曾经如此迷恋在那江湖之中,即便厌恶了想要逃离,但最终还是无法摆脱。</p><p><br></p><p>我有感而发的两段记忆讲完了,没有导演讲的精彩,也没有导演的能力拍出那么好看的电影,表达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那种感伤。但我有和导演一样的冲动,想要打开江湖这扇虚掩着的大门。相比于那些不断迈进又迈出江湖的人们,我更喜欢坐在江湖的门槛上,想象着自己仍是那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鲜活如斯的邻家大哥,看着如今已经泯然众人的国哥,看着斑驳的光影中那个毅然离开江湖的斌哥和走投无路只能步入江湖的巧姐,真真是山河皆为故人情深,江湖俱是儿女义重!</p> <p>(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