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遗憾

兵临城下

2019年11月18日，父亲在湖北省公安县人民医院确诊为“肺癌”晚期，符合“腺癌”伴神经内分泌分化特征。

“腺癌”是肺癌中的一种。为涎腺上皮发生的恶性肿瘤，结构不一，但没有残留的多形性腺瘤的成分。腺癌占涎腺上皮性肿瘤的9%，属于涎腺恶性肿瘤中恶性程度较高的一种。常位于肺的周边部，还累及胸膜并形成相关的疤痕圈和胸腔积液。资料显示，与吸烟关系最小，多因环境和饮食等原因有关。

其实，父亲的病情是有前兆的。这正是我永远感到自责和遗憾的事，我延误了父亲最佳的治疗时期。

2019年3月，父亲开始有轻微咳嗽，因为他平时抽烟，也常有点咳嗽习惯，不大以为然。姐姐给他用冰糖雪梨，枇杷煮水喝了一些时日，止咳药也吃过不少，同时在卫生院住院进行消炎和雾化治疗，也不见有明显好转，仍时不时有点咳嗽。除了咳嗽外，父亲说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体重较之前还重了几斤，食欲也很好，所以父亲没有当回事。他每天到街道老年茶馆打打麻将或纸牌，日子过得悠闲自在，这几年父亲没有种田种地，安度晚年时光。谁也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在逐渐的加重和恶化。

2019年6月1日，在我和姐姐的再三要求下，姐姐和姐夫陪父亲到公安县人民医院做了肺部CT，影像结果显示：“1，右上肺可见团片状软组织密度阴影4.6x3.9cm。2，占位性病变，肺不张。3，慢支、肺气肿。”医生建议住院观察。

性格执拗的父亲看到结果后，似乎预感到自己的病情，直接冲出了医院。我和姐姐给他做思想工作，要他做进一步检查和化验，父亲坚决拒绝。我知道，父亲为了我，是不惜可以付诸生命的人，他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随后，我立即休假，从深圳赶回家里，准备着带父亲到荆州市人民医院为他做进一步检查确诊，并提前在网上进行了专家挂号预约。

回到家后，父亲仍然坚持他的观点。他说：“自己的病我心里很清楚，阴影可能就是肿瘤，检查不会有太好的结果。首先，我坚决不会动刀子，不会进行过度的治疗。如果是癌，也治不好，如果不是，想死也死不了。你看中央电视台罗京，李咏、人家堆起来的钱最后还不是被医院给整死了。我何必给你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多活一年，二年其实意义并不太，与其在痛苦中苟活，还不如轻轻松松，稀里糊涂的过一天算一天，何必要确诊一个“癌症”搞得全家不得安宁。”

我说：“爸爸，确诊是为了让医生对病情对症下药，阴影不一定都是肿瘤。比如肺气肿，结核都会出现肺部阴影的。即使是肿瘤，早期也有预防治疗的可能，我们有医保，也花不了多少钱。”可是父亲仍坚持他的观点，认为“癌症”就是绝症，一切都是劳命伤财。

父亲的逻辑似乎是正确的。针对父亲的检查结果，我咨询了很多医生和网上“专家”，他们对父亲病情的发展预判基本是一致的，深度怀疑是肿瘤。只是我宁可相信是“肺气肿”。最后，我尊重父亲的意见，提出了我们先按“肺气肿”进行消炎治疗的建议。只要不是肿瘤，就不会危及生命。父亲对我的这一建议非常认可，说着立即到镇卫生院入院治疗。卫生院就在家的旁边，不到一百米距离，也不用住在医院。父亲因在2016年4月份“胃穿孔”做过一次手术，对医院一直有种恐惧感。

那段时间，父亲的身体状况和体力各方面都还很好，只是仍改不了抽烟的习惯。我和儿子多次劝他把烟戒了，他答应得很好，也慢慢减少抽烟的次数，但始终没能完全戒掉。有时，被我小外甥看见了，会从他手中把烟给抢掉，也只有小外甥敢这样对父亲“无礼”。小外甥说：“爷爷，你又抽烟，不准抽。”父亲难为情地说：“不抽了，不抽了。”背着小外甥，他又抽了起来。小外甥芷琪是父亲和母亲从她几个月带大到八岁，和爷爷奶奶感情很深，自然和我这个舅舅也很亲近。芷琪说，等她长大了，将来也要养爷爷八年，以报养育之恩。父亲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2019年6月份休假回家，没有强行带父亲去市级医院确诊，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如果我再坚持一些，父亲或许会同意去积极治疗，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那些日子，我更多的是在家里陪伴父亲和母亲。每天，我到菜市场，买些好菜回来给他们做点好吃的，陪他们聊天，散步。我似乎都忘却了父亲的病，父亲所有不适的症状在那段时间都还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除了偶尔有点轻微的咳嗽之外。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笼盖四野，虎渡河畔急流滚滚，浊浪滔天。我突然想起要去农村老屋看看，也顺便去看看长眠在屋后的爷爷。父亲和母亲很高兴地陪着我，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一路走着，聊着、我们感受着农村这几年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前热闹的村庄变得宁静了，房屋拆了，农田由村里统一承包开发成了种养殖基地。有成片的蔬菜，鱼塘、虾池等，都已初具规模。父母亲是在2012年就搬到了镇上的新家，农村的房子便空着闲置了，所以只要拆迁，村里给点补偿，就同意拆了。

正好那年父亲不在家，到了我所工作的单位给他找了一份差事做了几个月。村里在土地利用时，农村的楼房拆了，还有爷爷的墓地也被填成了一块平地，做的记号杆不见了，再也无法找到爷爷坟墓的具体位置。我和父亲预估了一个大概地方，那两年清明，就以此祭拜。那天，我到爷爷坟前，正巧在北边约两米处，看见一块开始腐烂的木头露在了外面，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爷爷的棺木显露了出来。第二天，选了黄道吉日，买了香和钱纸，我和父亲，叔叔为爷爷重新把坟冢堆了起来，愿爷爷在九泉之下安息。

父亲对我说：“将来，你奶奶去世了，就葬在你爷爷旁边，男左女右，奶奶在北边。我和你妈妈百年之后，也就在这一块。”父亲指了指靠近爷爷坟墓北边的那一块位置。他接着又说，等天气凉快了，他去买点砖块水泥，把爷爷的墓地围起来。父亲的话我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放在心上。我总觉得父亲和母亲离百年之后都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现在说这些话还为时太早，应当尽量避讳。其实，在父亲的心里，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面对生死，他是坦然的。

时光在流逝。我回到了工作的单位，2019年9月，我在一家私人教育机构应聘了一份“语文老师”的兼职。工作充实而忙碌，每天下班后，要去上二个小时课。父亲觉得自己的儿子又长了本事，很是高兴。

我照例每天电话和父亲、母亲聊聊天，问候他们以及奶奶的身体情况。母亲因糖尿病近二十年，身体也不太好，常伴随病发症，身体上是痛苦和折磨的。奶奶九十多岁高龄，思维清晰，生活还能自理，这倒是让我欣慰的事。每次电话中，父亲和母亲都说自己身体还很好，让我不要担心，在外面好好工作。其实，父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后来才听母亲说，偶尔父亲咳嗽，出现了痰中带血的症状。

我才知道了父亲病情的严重性。父亲为了不给我增加心理和经济上的负担，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他何偿不清楚自己的病情？一语成谶，父亲的病情已经在一天天地恶化。父亲，像蜡烛一样，一点一滴地燃烧着自己，却把光和热全部给了我。

我给父亲做工作，要求他必须住院做最后的确诊，不然我立马回家陪他去医院。父亲看我态度坚决，担心影响我工作，这次他终于同意让姐姐陪他去公安县人民医院住院观察，做进一步的检查确诊。这些年，为了生活，我一直在外工作，忽略了我的父母亲，留下了许多无法弥补的遗憾。唉，自古忠孝两难全。

2019年11月13日，父亲在我和姐的再三催促下，住进了公安县人民医院。姐和表弟黄华在医院为他办理入院手续和陪他进行各项检查。

当天上午，父亲在医院做了肺部CT，下午CT结果出来后，姐将结果拍照后用微信发给了我。结果直接显示恶性肿瘤，并符合“腺癌”特征，为了更准确判断诊断结果，主治医生建议留院观察，消炎二天后做肺部穿刺活检。

父亲此次去，已经做好了住院的准备和最坏的心理打算。检查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连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都破灭了。面对结果，我和姐姐无言以对。我说，我们等穿刺检查结果和医生的治疗方案吧。我多么希望是医院误诊，我清楚地知道，结果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

父亲下午问起了CT结果，姐姐告诉他，结果和上次检查一样，肺气肿。只是阴影略大了一点。父亲要看片子，姐说，片子在医生电脑里面，片子你也看不懂。精明的父亲善于察颜观色，我和姐对他的CT结果只字不提反而加深了父亲的猜疑，他大致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我和父亲心照不暄，我们谁也没有说破。父亲主动告诉我：“结果没事，你安心工作吧，医生也说了，就是肺气肿，住几天院便好了。”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宽慰我，我比他更清楚病情的严重性。

每天和父亲几次电话视频，希望能陪他多说说话，父亲的言语依然很少。他面色青黑憔悴，说话显然有些吃力，坚毅的目光中流露出丝丝忧郁和不舍，不时地咳嗽着实让人心疼。看到父亲的样子，想起有关父亲的往事，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父亲在医院住了七天，肺部穿刺活检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通过姐姐的电话给我详细说明了父亲的病况。

医生说：“根据你父亲的检查结果来看，目前已经是肺癌晚期，属于肺癌中的“腺癌”。目前的治疗方案有二种，首先排除手术的可能性，已经不能做手术了。那么，只有选择化疗和靶向治疗。其效果对于你父亲目前的状况不一定很好。至于适不适合化疗，还要做详细的检查才能确定，检查费用一万是不走医保的，后期治疗费用一个月在一万左右，治疗过程对病人是非常痛苦的，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我问医生：“如果治疗，我父亲最好和最坏的结果是怎样？”

医生说：“最好的结果是控制癌细胞扩散，也许还能延缓二年时间，最坏有可能三至六个月。”我和姐姐商量后，决定让父亲出院进行保守治疗和中药调理。

我不知道该如何直面父亲？纸是包不住火的。让父亲出院，不言而喻他会很清楚诊断结果。哪怕父亲早有心里准备，但对他来说，也会是沉重的打击。何况老奶奶还健在，这让奶奶又如何去面对？对于母亲，我没有隐瞒，她知道后，以泪洗面。我告诉母亲，事己至此，我们都必须坚强面对，一家人共度难关。

我挚爱的父亲，是你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却没能在你身边尽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可以，我愿承受世间极苦，来换你岁月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