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九九九年阴历六月二十七日凌晨两点,你,我的母亲,在儿女们痛不欲生地抽泣呜咽声里,挣脱了病魔地折磨,孤独地踏上了永恒之旅。</p><p> 出殡那天,苍天为你挥洒着哀伤的泪水。但是,纷纷前来为你送行的父老乡亲,没有一个人打伞。这,不仅仅是出于对你虔诚的怀念,而且源于对你由衷的尊敬。</p><p> 儿女们想念你呢,母亲!</p><p> 人们尊敬你是有道理的,母亲。</p><p> 父亲病逝后,在那个每到五黄六月就青黄不接的年代,你领着五个未成年的儿女, 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多么难看的脸色都要看,多么难听的话语都要听,腰板挺直没有资本,没有尊严何以立身?孤儿寡母过日子,真像你比方的那样,简直比“猴子和柳树讨枣吃”还要难,难,难!</p><p> 大雨如注的夏夜。你戴着斗笠,披着塑料布,踩着泥泞,出东家进西家,几乎借遍了全村,才勉强凑齐了我上学所需要的两块五毛钱。当时,我并不晓得孤儿寡母求人的难处,暗地里还怨你太没有本事。现在想来,那时,我是何等无知、何等混账!因为当时全村家家户户无不缺吃少穿,即使村里富裕殷实的上等人家,也断然拿不出几元现金,更何况贫家薄业的平民百姓?</p><p> 但是不管需要克服多少艰难,不管自己承受多少屈辱,你,我要强的母亲,都毅然坚持让我们兄妹五个全部上学读书。最难能可贵的是,你顶住了一切世俗的压力让我的两个妹妹,有幸成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第二个女子中专生。后来,你患了癌症需要手术,多亏在医院工作的二妹精心照料,你才得以免除了不少疾苦。母亲,你用铁的事实,推翻了重男轻女者脑海里固有的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读书没用处,就算真得读好了,嫁出去,也是人家祖坟上的人”等封建谬论。</p><p> 人们尊敬你是有道理的,母亲。</p><p> 常言说:过一个麦秋扒一层皮。这话丝毫都不夸张。父亲去世的那年,村里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咱家承包了十亩。麦 收时节,家家户户都用镰刀抢收小麦。你领着七大八小的五个孩子,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白天不停地割、捆,晚上,咱家没有牲口车辆,就靠肩膀当运输工具,一点点,一捆捆,往麦场里背。那年,我十六,大妹十四,弟弟十二,二妹十岁,小妹八岁。从麦田到麦场,来回足够四里路。我们每人一根绳子,一步步,一趟趟,咬着牙走哇走哇走,噙着泪背呀背呀背。一个个稚嫩的肩头,被绳子勒瘀了血,绳子往肩上一搭,就疼得如刀割一般。一个个血泡密布的小手掌,被绳子磨蹭得皮肉模糊,鲜血淋漓,轻轻一攥拳,就疼得万箭钻心,忍不住直打哆嗦。那时,我曾举着被血染红的绳子,凄怆地质问苍天:孤儿寡母的生活,为什么比愚公移山还要难?既然天帝能派夸娥氏的两个儿子,帮助愚公背走了太行王屋两座高山,为什么就不能发发慈悲,派夸娥氏的两个儿子再一次下凡人间,帮助我们孤儿寡母把地里的麦子,一下子背进麦场?可惜,日趋衰老的天帝,被耳屎塞住了耳朵。</p><p> 半夜里,喧嚣了一天的麦场寂静下来了,可咱家的麦垛前依旧晃动着忙碌不休的人影——那是为了尽量减少打场用的时间,你领着我们兄妹五个铡麦个子。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我们才可以疲惫不堪地回家打个盹。天刚发亮,我们勉强拖着快散了架的身子,半死不活地又开始重复昨天艰辛的一切。</p><p> 你一生没进过学堂,不会用华丽的语言讲什么大道理,每当我们累得实在不耐烦了,你只会反复絮叨:“天底下,哪有养活懒汉二流子的地方?人,不是神仙,活着,就要吃饭,就要穿衣;就得吃苦,就得受累,就得流汗,就得流泪。”其实,一代名人张爱玲也有过类似的慨叹:“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你和名人大同小异的这番话,都道出了:人,活着,不易!是啊,孩子们心里堵得慌,可以冲着母亲发牢骚、耍赖皮,可是你呢,母亲?几多悲苦?几多辛酸?向谁诉?向谁怨?</p><p> 麦子上场了,铡完了,晒好了,便开始打场。你和我们兄妹五个,轮流拉着费了半天功夫才借来的石砣子,在摊晒好的麦穗上,一步步地碾着,一圈圈地转着。虽然毒辣辣的阳光,像火舌一样烧灼得我们头昏脑胀,汗流浃背,但是,太阳越毒,麦粒就越容易碾下来,所以,我们在心里都盼望着太阳再毒一些,再毒一些,再毒一些。也就是在那年那月,我大彻大悟了:白居易笔下的那个卖炭翁,为什么“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p><p> 麦收,咱家下手干得最早,结束得却最晚。这,还要非常感谢那些心底善良的街坊邻居,偶尔过来搭一下手、帮一下忙:用他们自家的牛车给咱家拉趟麦子,借给咱家小推车用来推麦子。不然,咱家的麦收结束,真不知道会拖到猴年马月。</p><p> 正是在这些苦难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五个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母亲你重病在身,需要不少钱救治和营养。这在一般家庭的兄弟姐妹之间,往往是非常棘手的难题。可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不积极主动出钱出力。了解内情的父老乡亲,都打心眼里替母亲你感到无限欣慰。</p><p> 人们尊敬你是有道理的,母亲。</p><p> 或许是因为你心地善良,祖母和外祖母,才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祖传治病秘方,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你。无论谁家的大人孩子病了,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自家忙闲,只要有人到咱家和你说一声,你就立刻欣然前往。</p><p> 至于左邻右舍的娘生日孩满月,乡里乡亲的红白大事,更是少不了你那热心肠的身影。</p><p> 有时候,你为此耽误了吃饭,或是顾不上休息,我们免不了提出抗议。你总是不以为然地说:“乡里乡亲,谁都有用着谁的时候。人嘛,心,都是肉长的。人家用到咱,咱快快的;等到咱用到人家,人家能对咱另一样待成?”这些朴素的思想意识,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丝毫不比哲人那些艰涩难懂的“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诸如此类的名言逊色!</p><p> 人们尊敬你是有实际行动的,母亲。</p><p> 且不说在我们极其艰难的岁月里,不少人或在精神上或在物质上,给予我们的那些关心和帮助,只说你的魂灵升上了天堂,在你出殡前后,善良的父老乡亲们,为你,为我们兄妹所作的感人至深的一切,就足以证实这一点。</p><p> 你诀别我们的当天下午,按着传统礼仪,庄乡爷们在院落外边搭建了一座灵棚。次日中午,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在家里休息的不少父老乡亲,立即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扛着竹竿或木棍,有的拖着宽大的塑料布。大家七手八脚,想一起把灵棚进一步加固,并且用塑料布裹个严严实实。不料,马上就要完工的时候,狂风裹着暴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那些让我感激涕零的庄乡爷们,在灵棚不同的方位,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拉着尚未系牢的绳子,抓着企图随风飘起的塑料布,抱着摇摇欲坠的木棍和竹竿,全然不顾狂风抽打,暴雨淋浇。</p><p> 母亲,你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你不是重权在握的高官,你不是举世闻名的伟人,但是你用汗水和泪水、用毅力和志气,在自己生存过的大地上,留下了让父老乡亲们仰视的非凡足迹。</p><p>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p><p> 母亲,你生前最爱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是的,母亲,你一生都像一位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将军,率领着自己的儿儿女女,以一种昂扬奋发、百折不挠的精神,与厄运抗争,与挫折拔河,与生活掰着手腕。就这样,我们孤儿寡母,一起熬过了水深火热,一起走过了泥泞沼泽,一起走进了花团锦簇,丽日阳春。</p><p> 岁月峥嵘。悠悠往事,剪不断,理还乱。</p><p> 母子情深。绵绵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p><p> 儿女们永远眷恋着你呐,母亲。儿女们想念你呢,母亲!</p><p>(本文发表于《校园文艺》2003年第3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