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酸菜拌汤

峰回路转

"母亲节"里想妈妈，谨转此文，表达我对母亲的思念！

在儿女们的眼里，母亲是太阳，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日子多么难熬，母亲的脸上总是灿烂的阳光。

一向干练、睿智，语出惊人的妈妈，近几天一反常态，真的是变了个人。每次见到我，总是重复那三句话，"我真是老了″，"我下岗了，没用了″，"妈连饭也不能给你做了″。她一边唠叨着，一边使劲地又拍饭桌又捶胸，非常生气地怨恨着自已。

母亲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她五个儿女的温暖问题，六十多年如一日，始终挂在她心上。母亲又是很不平凡的家庭妇女，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把她从省城送回老家，她的本人成份就由太原北城服装厂职工变成了盂县下曹公社社员。毛主席号召妇女撑起半边天，母亲在农村老家又当男又当女，为儿女们撑起了一片天。不能让我的娃子们饿着，是母亲艰难奋斗的最低标准；要让我的娃子们吃饱个个健健康康是母亲奋斗不息的动力。

母亲领着我们回到老家正好赶上吃"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饭。每到开饭时间，社员们腋下挟着个大笨碗到食堂窗口排队打饭，他们眼睁得大大的盼着能快点轮到自已可又很不满意即将到嘴的那碗饭，有"三字经″为证:早起饭，忽漾漾，不用筷，一口干；晌午饭，有干粮，肚还扁，碗已干；黑夜饭，照影影，肚难哄，意见深。我家则不一样。母亲不让我们去食堂，她拎个大锅把饭端回家。人们那里知道，我妈在家悄悄地给我们开"小灶″。

这样的日子不长，母亲虽是精细计算，从太原带回的米面还是给儿女们吃光了。看着张嘴要吃的娃子，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大妈说，死脑筋，没看见食堂院子里堆的那么多玉茭。晚上排队打饭，大妈把饭盆塞给我妈说她有事出去一下。

半夜里睡的正香，母亲叫醒我们几个。大妈把一小碗煮的开了花的老玉米递进了热被窝。这情景，要是有人拍下来，肯定能与《动物世界》里大鸟喂小鸟，母畜喂幼崽的画面相比美。妈妈见我们吃的津津有味，神情一脸的紧张，一再叮嘱我们，天明出去千万不敢跟小伙伴们说，别人知道了，妈妈和你大妈就不能出门见人了。妈的意思我领会了，这吃的不光彩。我们肯定不说，泄露了秘密，半夜里就吃不到煮玉米了。

一九六二年秋天，坡梁湾地的庄稼都成熟了，五谷丰硕，瓜果飘香，到处是丰收的景象，连续三年吃不饱的社员们终于盼来了新希望。开镰了，要打新粮了，能吃饱饭了，大人小孩都有了笑脸，村里出现了非常热闹的秋收场面。可以说，社员们是在两条战线上收秋，明的是为集体大家，暗的也为自已的小家。公共食堂解散了，各家各户自立锅灶，集体分的粮食不够吃，怎办？机不可失，全家老小都出动各显神通地各尽所能地偷偷地往自已家里抢粮食(据说大小队干部都拦不住，县公安来村抓了两个才刹住偷粮风)。在这决定下年能不能吃饱饭的关键时刻，我妈却不能带领我和弟弟上战场。

总是闻到了硕果香味，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我二妹妹前来报到，她在抢收的季节出生了。姥姥在我家家门上挂了红布条，不许外人进门也不许母亲出门，母亲被关在屋里老老实实地坐月子。我和弟弟没有妈妈的保护，只能去收割过的地块捡粮食。我们像鬼子进村搜地雷一样用心地仔细地在地里转，转上半天也拾不满筐，走到村口遇上队干部硬说我们偷了集体的，不容分说，辛苦半天捡了半筐的粮食被没收归公了。

母亲身在炕上心在地里，见我和弟弟拎着个空筐子哭着回来，就知道是捡不上粮食还受了欺。我妈说不是偷的就不要哭。还是那句话，咱就是饿死咱也不去偷。母亲吩咐我们，今秋地里野菜长得好，人们只顾抢粮食，没人跟你们抢的挖野菜，秋野菜有营养，一样度饥荒。我们遵照母亲的指示，上午满满的一筐，下午满满的一筐，晚上帮姥姥洗菜煮菜。母亲对我们的表现很满意，每天给予口头表场。这年秋天，我家也丰收了，满满两大缸酸野菜并列摆在房檐下。家有酸菜，心里不慌。

"嗨，你吃了饭没有？"这是村里人见面的第一问。不过，问我的时候，还要加一句，"你妈给你又吃甚好饭了″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直到现在一说起那个年代的饥饿还后怕。在我的记忆里就不知道饿肚子是啥感觉，只记的妈妈的饭特别香。是的，我母亲早其他人二十年，率先在全村乃至全国解决了我们弟妹们的温饱问题。′

那时秋粮收打后，队里先交了爱国粮，然后才给社员们分口粮，大人280小人180，有整劳力的还能分到"劳动粮″。我家是半劳力(妇女半边天)加五个小孩，从集体分的粮食不够吃半年，粮食亏空大，是缺粮户中的缺粮户。但是，我们弟妹们很幸运，没有挨过饿。母亲不识字，却懂得积粮备荒养儿女。我家有两口大瓦缸，一口装的满满的是玉米，一口装的满满的是谷子，确保旧粮接着新粮吃。我妈做的饭一是量多，总怕我们不够吃，二是质高，粮菜混做，干稀搭配，常引的邻居羡慕嘴馋，夸我妈会过光景会做饭。但也免不了有人好奇怀疑，她家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

我家的粮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夜间从地下冒出来的，是我妈用积攒的钱买来的。母亲把不能让娃子们饿着作为第一要务。当时父亲的工资很低，除去他的生活费都要给母亲寄回来。母亲像国务总理一样全盘计划精心细算，先除去孝敬我爷爷姥姥的，再扣除我们上学的费用这是必须的，"再难，也不能荒废了孩子们学业″；下来要紧的是积攒交队里的口粮钱，再积存另外的买粮钱。那时候粮食是不允许公开买卖的，有钱，在集市上也买不到。分的少，不会偷，买不来，莫非我妈像孙猴子也会变？这个迷我妈至今未解密。一天夜里我刚睡下，有个人敲门扛着个大粮袋进了家，他把粮袋放好转身要走，我妈把早准备好的钱塞在来人口袋里说，你装好，共五十元；钱不够，再来拿。不要还了，如还有粮，再送两袋来。母亲跟我说这不是买卖，更不是公社干部说的"投机倒粮"，是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肋，他要订婚找对象，正急着借钱。母亲说你们好好念书，粮食再紧，有妈就有你们吃的。我们弟妹真的没挨饿，因为我们有对天下最好的父母亲。

村里人夸母亲说，"东子(我的乳名)妈真能干"，"她婶子是过光景的好手″。母亲只是淡然一笑，但听到夸她的儿女"看人家海凤家娃子，个个养的光明俊眼″时，母亲会乐的合不住嘴。谁知道，妈妈是用她的心血，她的泪水，养育着她的儿女们。在母亲的作息时间里没有"休息″二字。天还未亮，妈妈就起来去磨房磨面；做好早饭，等我们去学校后，妈妈扛上工具赶紧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中午放学回家，妈妈为我们做好饭后，又端了满满一盆脏衣服去了村后的小河洗；下午地里劳动收工，妈妈还要找野菜。妈妈从未早睡过，洗野菜，缝衣服，纳鞋底……，为了儿女，真是做不完的营生操不尽的心。在儿女们眼里，母亲就是他们心中不落的太阳。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欧洲人称德国总理为"铁娘子″，那我妈就是"铁妈″。"铁妈"的"钢"不是馒头饼子也不是窝头糊嘟(盂县饭食名)，而是一大碗酸菜玉米面拌汤。我妈说，两个小子(儿子)嘴细胃口不好，不能吃糠窝窝菜饼子。其实有糠窝窝菜饼子吃在寻常人家已是很幸福的了。太行山区粮食作物主打玉米谷子山药蛋，虽是主产却不是主食，早上小米稠饭，中午玉米面河捞，晚上小米稀粥是祖辈为之奋斗的幸福目标。不夸张地说，这个目标，我妈在那个极度困难的年月里，竟然低水平地接近了。农村很看重中午饭。河捞用面精细，下角料皮皮太多，皮皮吃之难咽弃之浪费，一般人家是孩子过生日过年节才能吃上玉米河捞这"高级饭″。我妈聪明地创造性地粗粮巧做，把玉米面加工成"二浪子″即不太细也不太粗，这样下料糁糁和小米结合，做成了早上的稠饭；二浪子玉米面稍添加榆皮面正好做抿蝌蚪。

抿蝌蚪虽不是河捞但接近河捞，它比粗面食好消化，这是其一；其二是速度快。中午时间紧，我们放学回来着急的要吃饭，抿蚪蚪正适应了这又快又好的要求，成了我们健康成长的"钢″。

酸菜玉茭面抿蝌蚪，是我妈拿手的饭。而其他人家则是糠菜半年粮，吃糠咽菜喝凉水，只要肚子不闹意见就满足了。

地里劳动回来就累的不想动了，全劳力"受苦人″进门刚坐在炕上，专做家务的老婆或老妈即把饭端上来。我妈不累。放下工具立即转到新的劳动岗位上，饿了肚子的五个孩子像窝里张着大嘴等妈妈喂的小鸟一样，端着自已的空饭碗时刻等待着。别着急，饭马上就好。妈妈说着，已打添好火坐上了大铁锅烧水。火给力人倍忙。妈妈把面配好搅匀和好，又切好一小截大葱一个小辣椒，又从大缸里舀起一盆酸菜，准备工作就序，此时水已烧开了。我妈把炒菜锅换上，用油棉花在烧热的锅底转一圈，把葱辣椒放进锅，随着一声炸响，一盆酸菜浆水浇汤做好了。闻见葱花辣椒香味的邻家娃子说，看人家东哥又过小年了。是的，吃河捞是过大年，那吃抿蝌蚪自然相当于过小年。抿蝌蚪在开水锅里高兴地翻腾着，妈妈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着。

酸菜抿蝌蚪成了我家的"国宴″。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到家，最想吃的是母亲亲手做的酸菜抿蝌蚪。后来母亲随父亲来到太原。星期天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去母亲那儿，孩子们要的还是"奶奶的酸菜抿蝌蚪″。

不过，我妈做最拿手的饭并不是酸菜抿蝌蚪，看着我们吃饱放下饭碗，才开始做她自已的饭。母亲抓一把干面在和面盆里反复搜擦成小面球，然后倒进面汤里，把剩下的酸菜加进去，一大碗美美的酸菜拌汤做好了。看见母亲喝的一头汗，我还想尝一尝，妈妈的最后一碗一定是很美的。

一天晚上放学回家，只见母亲躺在炕上，邻家大妈两手像和白面一样在母亲肚子上压按，说是老毛病了，肚子顶着疼，好治，你快去找点"干的″来，叫你妈吃下去，你妈就能下地给你们做饭了。原来，是被我看的眼馋的妈妈的"钢″一一酸菜拌汤，哄了妈妈的肚子，肚子不干了它闹意见了。妈妈，是我们太不懂事了，你怕我们饿着，我却不知道你在忍受着饥饿的折磨。

"顶″的母亲肚子疼的酸菜拌汤，后来成了母亲最爱吃的一口，不论吃过啥，母亲最后总要来一碗。

上星期天我和爱人去的晚了。敲门，听见父亲大声喊，给你儿子开门去，不着急，慢点走。过了一会，门打开了，是母亲。妈妈老了，一直年轻的妈妈真的老了。母亲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开门，她老人家很不高兴地看着我，又是怨又是亲地说，"你来吃甚呀，妈不能给你做抿蝌蚪了″。我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如泉涌了出来。

我爱人赶紧搀扶住她老人家说，妈，我陪你一起给你儿子做酸菜抿蝌蚪，再给你做一碗酸菜玉米面拌汤。妈妈会心地笑了。

写于2020.5母亲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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