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 (贺西泉)

秦人

　　母亲今年八十四了，眼睛几近失明，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活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我们兄妹安慰妈说，我们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她这次刚来北京和小弟一家住时，坐在客厅“听”电视，我问妈，咱们现在面朝西坐着，右手是哪个方向？妈不假思索，说，北嘛。那左手呢？妈说南。后边？妈说东。我说，妈，你明白得很嘛！妈笑了，说，妈又不傻。

我是想让妈随时有方位感。

出了楼门，我给妈说，咱们住的这座楼门朝北，咱家住最西头，出了楼门朝右拐是小区大路，妈就知道了，这栋楼和我家老屋的坐向正好相反。

顺着东围墙往北慢走，我告诉妈，这就像在咱们村上，出了学校门在往北走，右手边就是东，妈说是啊。我告诉妈，东边紧挨着是小区的围墙，有一丈多高，墙外边不知道是什么单位，盖的像厂房，也是一个一个的院子。围墙里边顺墙停的都是车。咱们左手边是西边，就是小区里的楼房，一栋一栋，从南往北，都是六层楼。妈哦了声，说，都不是高楼啊。我给妈说，这是部队小区，几十栋楼，住这里安全。

我母亲辛苦劳作一生，和我父亲给贺家不是血亲的四个老人养老送终，又抚养我们兄妹五个长大，一辈子是吃了大苦的。她天生的眼底病，年轻时走不了夜路，七十岁上下时视力越来越差，青光眼、白内障都做了手术，刚开始戴眼镜还起点作用，后来戴不戴都看不见了。一个曾经能看见五光十色的人，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的母亲心里该是多么的苦闷啊。

我们兄妹们要做的，就是让我们眼里的五彩世界，照样鲜活出现在母亲的眼前。

一次妻子和弟媳在家包莲菜饺子，我和妈手牵手出门转悠。春的气息已经很浓，我给妈说迎春花开了，丁香花要开了，柳芽长满了枝条，但是草还没完全甦醒过来，草地里还是一片枯黄。

楼阳面的一棵白玉兰开花早，我拉着妈的手跨过路牙，走进枯草地，把妈扶到玉兰树跟前。花还没有完全绽开，半苞半放，有鸡蛋大小，还很稀疏。花在正前方，妈眼睛往斜里瞅，我知道她没看见，把花枝拉下来，送到妈手里。妈摸到乳白凉润的花衣，这才影影绰绰看见玉兰花。

又走到另一处阳光充足的楼后，一树桃花开得正繁，差不多连空气都被染红了。我也是拉下树枝，妈一摸到娇嫩的花瓣，心里的桃花就出现在她眼前了。 

去年冬初，一天我陪妈在东围墙内散步晒太阳。我拉着妈的手，给妈说，入冬了，有的树叶落了，有的黄了，有的还是绿的。银杏叶子落了，笨槐树叶子还是绿的。妈说，一下霜，树叶就该落了。我说，妈，你知道笨槐树吗，洋槐树就是开槐花的那种树，笨槐树不结槐花。妈说，知道么，妈还不知道笨槐树。我说，北京路边很多都是笨槐树，也叫国槐，是北京的市树。我又说，有的草干了，有的小草还是绿的。看来梧桐树落叶最晚，满树都还绿绿的。

我给妈接着说，今天是星期天，很多人都在家，小区路边停满了车。

我看到什么，就给妈说什么，我的眼睛，就是妈的眼睛。远处有个理着学生头的人，用根绳子牵着一只深灰色猫，起初我以为这人抓到一只野猫。猫不跟着他走，他用绳子硬拽着，猫前爪都给悬空了。一落地，猫又挣着往车下钻。我都给妈说了。走到跟前，我才发现猫脖子和前腿间，是用布套拴着，我想不是野猫，是人家养的，出来遛猫。遛狗常见，遛猫可不常见。我主动给猫主人打招呼说，猫和狗不一样，不跟着走。猫主人说，可不是嘛，猫不听话。妈说，猫狗都通人性着呢。猫主人抱起猫往前走了，我到底都没看出遛猫的人是男还是女，我也给妈说了。

　　一天太阳好，我和妈坐在花园连椅上给她剪指甲。剪着剪着，我给自己剪了几下，妈听见嘎巴嘎巴响，又没觉出在给她剪，就问你剪哪里，我说给自己在剪，我和妈都哈哈笑了。妈说以前二弟给她剪，她说你轻一点，别把妈肉给剪了，二弟说知道，还能把你肉给剪了。说着话一下剪深了，把妈剪疼了，二弟吓了一跳。大弟不会用指甲剪，用大剪刀给妈剪指甲，妈说自己看不见，想着都害怕，幸好还没剪到过指头。

这些年母亲在老家、西安、北京轮番住，我妻子、弟弟弟媳和妹妹俩口，对母亲的起居生活，都是尽心尽力的，很仔细，不用我操心，我能做的，就是让母亲舒坦开心，眼睛看不见，但心里豁亮。

不管在酒店还是在谁家吃饭，妹妹在，妹妹照顾母亲，妹妹不在，我照顾。给她挑没刺的鱼肚子肉。冷热菜分碗，一样吃完夹一样，免得菜串味，吃不出味道。每样菜都告诉她菜名。她想喝水想擦嘴，也不问，习惯了，伸手就能摸到水杯和餐巾纸。每次都是我陪她吃到最后。我很享受陪母亲吃饭的感觉。

妈除了眼睛不好，身体再没毛病，血压稳定，吃得香睡得着，腿脚灵活，走个四五里路没说的。但她还是老羡慕别人眼睛好，来客人一说她身体好，她就说，你眼睛可好嘛。我总给她说，妈，你可别羡慕人家眼睛好，我老妗腰疼的直不起来，你知道多难受？后村我姨腿疼的走不了路，你羡慕吗？妈就说，是的，世事没有万全的。

母亲和我一家住时，我回家进门，会夸张的大声喊，妈，妈高兴地哎一声。有时她正听电视，我也大喊一声妈，她就开心地笑，还哈哈哈的笑出声。多少年了很少看到妈开怀大笑，我知道妈是从心里高兴着。

妈剩下四颗老牙，上边一颗，下边三颗。下边三颗除了凑合着咬东西，剩下的功能是挂住一口假牙，假牙是妹夫找人做的上好的烤瓷牙。上边那一颗，前些天摇晃起来，妈说还没她走路稳当，把她给疼的。后来妈吃完饭漱口，把假牙也拿下来冲一冲，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个东西，心想又没吃骨头，这是啥？再一摸心想是自己的牙，用舌尖在嘴里找了找，上边那颗陪了自己八十几年的老牙，果然是没了。妈把牙洗好，晾干，用纸包起来，放到自己的手包里。妈给我说，人老了要和牙埋在一起，有这讲究，牙放到牙盒里，到时和妈埋在一起。妈和我边走边说，说得平静，坦然，她不看着我，看也看不清我，就像给我上学前交待事一样。我看着花白头发，一脸皱纹的妈，差点就要哽咽起来，我赶紧收住。

晚上洗完，把妈送到她房间，看着她自己扫床、拉被子，让她自己动手，是为了让她熟悉，再就是通过生活小事活动手脚。她睡下，我给她把被角往上拉一拉，妈说不冷，好着哩。我抚摸一下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妈抚摸我的头，说，妈，你睡吧。妈说，妈睡了，你也早点睡，不要熬夜。妈睡之前会把假牙套拿下来，放到水杯里泡着，拿掉牙套，嘴就瘪了，显得人更老，让人着实心疼。

我不敢给妈说长命百岁的话，别人要说了，妈就说，哎呀哒哒，眼睛不好，成了废人，活那么老害人吗。一说到老邻家谁活到九十多岁，我最怕家人谁说妈身体好，活到九十多岁没问题。九十多岁？那不只有几年吗！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才十几年啊！我也是老人了，不知道哪一天，妈会离我而去，或者我会离妈而去，这都是不可抗拒而又不忍去想的事啊。

                                   贺西泉

                               2020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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