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秘史（中）

阿衣江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题： 故事绵延了四年，不长也不短。这是一个人的跌宕起伏。更是一群人的跌宕起伏。 接《木兰秘史》上 我们的医院大楼 《第四章》，三月成肥环 一，入伙 话说时光如水，岁月如歌。拉练结束，冬天也过了一半。 春末接到去小灶帮厨的通知，才知几乎每人都会轮到，就心平气和报到去了。 医院分大灶和小灶。小灶中午有顿扎扎实实的肉炒菜，雷打不动。四毛八分钱一天的伙食，每周两次三两片肉，带皮肥肉，皮上常竖几根毛，我都拨给男兵吃去了，不算拉练，已经吃了一年素。 巾帼不让须眉，这次必须把荤吃回来。 同批帮厨的有王小萌，黄瑛，丁宁，闵励，焦铃等。看这阵势，一起拉练的人又一起帮厨来了。 帮大灶，吃平时一样的菜。我和闵厉，焦铃三人必须同情一下帮大灶滴同志们。 早起这事历经磨炼，又经过拉练，依然像是要亲命的样子，况且还提前到四五点钟。不过也有利好：三个月不出早操。 总摔跟斗的我觉得，不仅保住了亲命还略有赚头，况且并非天天早起。棒棒哒！ 话说小灶班长兰大刚，医院响当当的爆脾气，所里上班领夜班饭材料这么理直气壮的事儿，只要遇到他，凭空理亏三分。 我不算胆小，依然怵他。 兰班长手下固定三个男兵，自打医院来了这批逆天女兵，又外加三个女兵。如果嫌阵容还不够强悍，传染科对面围墙下的几头猪大可合并进来，总体一看，小灶炊事班声势浩大。 有猪的事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 可能兰班长觉得喂猪这种事男兵喂足矣。我心够大，直到焦铃闯祸前几天才发现猪的存在。 见过兰班长就算入伙了。 入伙固然提心吊胆，可一旦每天中午能饱吃一顿肉，是个人胆子都会变大，赫赫～ 后来三个女兵逐渐变成“三人帮”，在小灶扮演地下工作者。 二，上手 我们帮厨的重头戏是蒸馒头。 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面团，小山一样。三个人开始晚上把面粉变成面团，早上把面团变成馒头。 放碱是技术活。碱多馒头黄，碱少馒头酸且瓷实。据说瓷馒头放干以后能当手榴弹扔，砸到人很疼的，嘿嘿～ 轮到我们独自出马的那个早晨揭开蒸笼盖一看，焦黄一片。 不敢想爆脾气的兰班长。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兰班长周吴正王准点进门，看一眼蒸笼，声调正常的宣布：开饭！ 貌似我们被大赦。忙不迭开木窗，有位病号呀一声：吃军用馒头啦！ 我猜兰班长料定我们必出此丑，每批帮厨的也必出这活儿，有人蒸军用馒头，有人蒸手榴弹，他若每次都发火，怕要搞坏心肺。 可见兰班长脾气不好但善于思考，极有可能和刘振超一样富有同情心，坏脾气不过是表象。 这个表像没少让人心惊胆颤。 馒头事件颠覆了我对兰班长的看法，心理阴影面积缩小。三人觉得欠兰班长一份人情，开始苦练技术。 轮到值早班，发面团凌晨五点钟被我们“啪啪”猛打，声音响彻夜空。这有点像挑西瓜；打完切开面团研究气泡大小均匀度。 精益求精消除了挣扎起床的痛苦。 兰班长如果见过我们头顶头，卖力揉面，一定觉得孺子可教。最后我们蒸出白花花的馒头。 炊事兵从不被羡慕，但其实人家是技术兵好吗。 我们度过了极具技术含量的三个月，无法忘记兰师傅，后来的岁月总会谈他，数说在他手下学艺的日子。 “三人帮” 前年“三人帮”在闵励家我们高举勺子和铲子冲锋陷阵，拍照发朋友圈，炫耀搞技术的岁月。 帮厨重在“帮“，女兵除了蒸馒头，抡大勺体力不行，抡菜刀更玄乎，菜刀硕大锋利，兰班长轻易不敢让我们上手，怕负伤，嫌我们不利索。 他见不得拖泥带水。 我敢打赌，兰大钢班长是全院最爱整洁的人，没有之一。 他把绿军装洗到和白大褂有一拼，穿上白军装出现在部队就是个另类。可他还在拼命的洗呀洗。炊事班的灶台，菜板，食堂地板必须保持纤尘不染，否则开始骂。 三，托尼亚 兰长脾气固然大，可挡不住我们脑洞大，点子多。小试牛刀从油炸花生米开始。 物资依然匮乏，吃方面，依然很难严格要求自己，喷香的油炸花生米摆在面前你明知那是集体财产，但无论如何，你都会想吃点。 为此我们结成了“三人帮”。既然当兵了嘛，就和部队的花生一样都姓“公”，无须拿自个儿当外人。我们吃的心安理得。 兰班长也许不这么认为。所以哪天炸了花生米，我们就得编个理由：兰班长，拿一下厨房钥匙嘛，要烧热水洗脚。 幸好当时天冷。 焦铃和我只要动手，闵励就紧随其后，她年龄最小，大概率不找什么理论依据，有吃就好。 当时我在看前苏联小说《勇敢》，下班所有事情放一边，窝在床头边吃花生米边看小说，小日子美到飞起。 拿到花生米，有时会分给大灶同志们一点，来个雨露均沾。 兰班长就一个字：酷！ 焦铃边吃花生米边等我看完好借书。结果她看完书以后对我发表读后感：我觉得你好像托尼亚哦。 托尼亚是《勇敢》的女主人公，共青团团委书记，待人正直，冰冷，情商超低，爱慕她的男青年纷纷敬而远之，还送她一个外号：干面包托尼亚。 我对焦姐姐的无情解读吃了一惊。 但我不在意，继续大嚼花生米。 我和托尼亚根本就不在一个境界。她冰清玉洁，出水芙蓉，我天天打花生米的主意，充其量不过是托尼亚的举报对象嘛。 我们几乎没错过一次机会。早起干活儿，晚上看书，费脑子费体力，得加餐，赫赫~ 直到帮厨结束这事儿也没被兰班长逮住。 不过我猜张明京知道点。 张明京天生笑眯眯，火爆的武汉话在他口中转一圈出来，变得软糯香甜。“三人帮”疑神疑鬼，最后一致认为，要提防的人是小刘——为什么他看我们眼神总是怪怪的？ 他随时可能告发我们。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有时候觉得兰班长假装不知道。他不搭理我们，要么觉得吃饱肚子具有天然正义性，要么所有帮厨的都这么干，要么并未触及他的底线。 …… 再说，大萝筐里少一茶缸花生米实难察觉。 兰班长有没有把炸花生和烧洗脚水总是同时发生，做过逻辑分析呢？这个只有他知道。 这事至今是我们心头悬案。 不论男女兵，回忆起部队生活，津津乐道的事情一定少不了吃。男兵往往干大的，有机会就直奔肉去，割下一坨找地方煮了，花生米不值得他们动手。美国大兵的午餐肉和罐头这些东西等我们上了战场才有幸见识。 医院女兵多，每年会结余几千斤大米支援连队男兵。但是，肉结余不下来。 花生米也没得送。 女兵不缺主食，缺肉，缺主食外的一切，比如藕粉汤。 医生如果给病号开病号饭，晚上他们就有加餐，无非一勺藕粉煮的汤加几块饼干，由我们提着白桶送到病房。 藕粉我至今不粘，但那时三个女兵味觉出奇一致，都觉得黏糊糊的东西是美味。 假如我是托尼亚，加餐发到最后是剩不下的。可我们都不是托尼亚，藕粉总会剩下一两勺溜进我们肚子。 有次焦莉刚好路过，我们邀她喝点，不料她叫起来：要不得哦，你们这是在喝病号的血！ 我们都僵住了，刚下肚的藕汤往上涌，仿佛就要吐血。 从此汤变味不喝了。 比起中午的肉丝炒菜，藕汤就是小儿科。 中午炒菜，眼看兰班长挥舞大铲子在油锅里翻炒瘦肉，眼巴巴看他往肉里掺蔬菜……真是残忍啊！ 菜倒是变多了，肉却变稀薄了。 不过中午时光依然香气四溢。 菜出锅就盛饭，饭盒满到到盖子压不动，再打开食堂小窗口，给病号开完饭，慢慢享受每天一次的大餐。 这种吃法让我体重一路攀升。 65式军装的特点是短肥，适合摸爬滚打，体重增加二十斤几乎没感觉。不爱照镜子，三个月不出操，胖起来本人一点不知情。 可是有天李医生看不下去了，站在接诊室外面对我高喊：小南，你吃不得了！ 我一惊，跑到接诊室称重：一百二十八斤——当时我还没长到一米六呢！ 多年以后，没人信集体照里面那个胖子是我。我有张手拽桃花的大头照，桃花倒是看不见，手背上的肉窝儿霸屏。 帮厨帮出花儿来了。 四，二师兄 心情好是吃胖的原因之一。严肃的兰班长挡不住焦铃搞笑。 医院不搞文艺演出，焦铃没处施展，只能突然间，冷不丁唱将起来，切菜洗菜都不妨碍发挥。她最爱哼“石岛盛开金达莱”，还有“高粱谷子望不到边，东家在高楼，佃户们收秋忙。 都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 焦姐姐下过乡，学一口邛崃话，经常要“呐喊一盘”，经常要扯出“一块红布”（当地农民对影片《碧海洪波》的误读)，段子屡说屡新。 试想一下，没有焦铃的日子该多沉闷啊！就只剩油炸花生味了。 可焦铃觉得这并不够，她觉得必须回家一趟，就去找兰班长请假。 兰班长看该同志肯干，活跃指数又五颗星，就说：敢不敢去把猪圈打扫干净嘛？敢你就走嘛。 我这才知道小灶居然养了几头猪。 马上跟焦铃去看围墙下面的猪圈。难为男兵们，把猪喂得又白又胖。 焦铃回家心切，真有她的，拿起水管对着猪圈狂冲，冲洗完猪圈还给猪洗澡，里里外外扫的清清爽爽，然后回家去了。 等她从家回来，我们都不说笑，她也几天不敢唱歌。原因是她给二师兄洗凉水澡，害得人家伤风感冒病故了。 可怜的猪，没等长大做贡献就牺牲了。 五，磺胺 过了段时间，焦铃满血复活。 这时春天也来了，篮球场斜坡上绿草如茵。我领了预防流脑的药回到寝室分发。 大家刚把药吃下去，焦铃哼着小曲儿准备出门享受春天。开门之间她忽然跳了起来：你给我的是啥子药？我说：长效磺胺啊。她刹那一付哭相：遭了遭了！我对磺胺过敏的嘛！说完冲出寝室。 药物过敏没亲自见过，但听前辈讲过发生在本院的事：有个人走近接诊室外，闻到青霉素散发的气味，瞬间休克，本院救不回来送上级医院抢救，终是回天无力。 焦铃夺路而逃，我感觉很不妙。 那时除了院部和所里有电话，发生紧急情况基本靠双腿。焦铃是直奔二所去了。等我回过神追出去已经不见人影。 值完班我去看她。 她躺在医生值班室睡着了。亲爱的王萍姐对我说，刚打过镇静针。 活蹦乱跳的焦姐姐，粘膜皮肤结合处好多剥离样皮疹，真吓死宝宝了。 过敏事件发生前，“三人帮”搬到了四人小房间，另一个是北京宝贝丁宁。丁宁既傲娇又爱出幺娥子，当时她在学习绣花，还每隔一天拿火钳烫刘海。 这么潮的操作！ 谁让我们是女炊事兵，谁让我们对炊事班的火钳有绝对控制权呢。 六，报数 初夏的晚上，我们都洗洗睡了，只焦铃未归。不想突然停电了，同时走廊传来急促的哨声伴着齐付院长的喊声：紧急集合！紧急集合！一号着装！一号着装！ 我打了个激灵：背包带！我的背包带——不打背包久矣！ 迅速想起背包带在纸箱里，纸箱被压在另一个纸箱下面，我心急火燎跳下床。 大家在黑暗中忙乱，焦姐姐破门而入。 她一脚踢翻我的洗脚盆，搪瓷盆惊天动地“咣当”一声，不用说，水洒一地。她声音带着哭腔，以为我们都打好背包只有她被落下了。 其实我还在黑暗中摸索。外面哨声一阵紧似一阵，各寝室门摔的砰砰响，脚步都朝操场跑。顾不上焦铃喊什么拿着背包向外冲，心想焦姐姐惨了。 篮球场明亮的灯光下，候院长，齐付院长，李管理员威风凛凛看我们花样百出的匆匆跑来。 报数！一，二，三，四，五！ 报数越往后喊，越结巴。晚到的人真多。 焦铃终于来了，好歹赶上报个尾数。 操场安静极了，院长们挨个查看我们五花八门的着装。灯光下面，我发现自己的背包打的比感觉中差老远了，呜呜。 好在有比我惨的。焦铃干脆穿了凉鞋混进革命队伍，我至少趿拉着胶鞋，不过不敢弯腰提鞋。 不过能找到鞋算正常操作。 各位院领导轮番点评，最后敲打说，往后要经常搞紧急集合，再不搞还怎么打仗。 走回寝室，电也来了，踢翻的盆子满地的水，一只鞋垫泡在水里被踩的稀脏。 丁宁和闵厉我们都还好，焦姐姐惊稍未定，庆幸自己没被叫出队列展示凉鞋，并立刻把刚才的狼狈不堪，变成了笑死人不偿命的段子。 从此背包带永远放在枕边，焦姐姐的胶鞋也在床下固定位置，没灯也能一把摸到。 七，三个火枪手 炊事班的日子说来太短。分手前三位男兵要刷一波存在感，不可能老让“三人帮“在前台晃。 张明京，黄方军，刘学荣。 三个火枪手共同点：都老实巴交。 不过遇到兰大刚这样的班长，他们也只能这样蔫着吧？ 小刘小黄不善言辞。张明京相对爱说话，他英俊帅气，仿佛是上级专门派来给我们炊事班长脸的。 我对张明京一直有个疑惑。他服役三年硬生生当了三年炊事兵，然后直接走人。 我有时猜张明京会不会和我一样，根本是想逃避出操？或者就为中午有顿肉吃？ 张明京入伍前有不错的工作，他应征纯属尽公民义务。可能刚好在单位呆腻了，想换个活法——“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军装那么酷，我想去穿穿”！ 不管是哪种理由，都令人刮目相看。 刘学荣战友基本不说话，但他每天有个固定任务逼他说话，他要对着病房楼高喊：“开换（饭)了！” 他一喊，我们就开笑，“开换了”成为小刘的代称。 听到“开换了”，病号纷纷排队打饭，没一个人听不懂。小刘也算贡献一段笑谈，至今余音绕梁，不枉当兵一回。 小黄同志大名黄方军。和小刘一样，也靠方言闯世界。问他姓啥，他说：姓房；说到家乡的春天，他这样描述：“菜子发发非房”（油菜花黄艳艳）。 所以和小刘一样小黄也留下独特印记。他的方言我们最懂，还最爱说，一说几十年。 等菜子花花开败以后，我们帮厨结束。然后我去了卫训队，焦铃调新津成昌兵站部，闵励去了50军射击训练队。 男兵在兰班长率领下坚守灶火，成就“火枪手”一世美名！ 次年二月十七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 医院开赴前线，张明京调去大灶炊事班当班长，在炮火中给我们做饭，立了集体三等功；我在二所冒着炮火救治伤员，立了集体三等功。 然后我们都活着回来了。 从前线回来半年后，张明京对医院挥挥手复员了。 他离开我刚好碰上，我们在操场边告别。看他一个人离去的背影我很遗憾，仿佛戏还没演完，幕布却突然落下了。 一年后我也这样走了。 　　多年后”三人帮”与张明京 兰班长没上前线，遵命在家留守。 再见是有人发在群里他的照片。 他依然霸气侧漏，穿戴依然那么考究。 厉害了我们的兰班长！ 无论经过多少岁月，生命中那三个月永远弥漫着特殊的香味。 正是味蕾最敏锐的时期，空气中刚刚好飘荡着诱惑，那是对年轻的胃最深切的馈赠。 《第五章》，战前那个夏天 一，夜灯 从炊事班回到所里，去卫训队的通知也到了。离万炮齐鸣那个夜晚仅八个月。我缺乏政治敏感，只道几个月的临床工作磕磕绊绊，应该，必须，去接受系统的理论学习了。 走前和赵蓉闹矛盾了，原因是，在她看来，我不像以前那样积极学习了，她气愤的对我说：我觉得你堕落了！ 一句话阻隔，我们去年才又接上头。 解放牌卡车把我们拉到卫训队。 卫训队开饭时广播里一边播刘心武的《班主任》，郭小川的《团柏洼的秋天》，一边报道驱赶华侨的新闻，让你脑子满是这些画面：公海上，边境上，挤满携老扶幼逃离的人。 不过大家普遍当新闻听，我随身带的收音机用来早上六点听《英语九百句》。岁月依然静好，上学永远是快乐的事。就算我不喜欢学医，亦心满意足。 卫训队必须把医学基础理论，一般临床诊断，战时急救技能，一古恼压缩在六个月时间强行灌输给学员。 仿佛又回到新兵连，严肃，紧张。但我们已锤炼有素，关灯后没人说闲话，大家挑灯夜战，帐篷里的亮深夜才灭。那是手电筒的光。 所有人配备了手电筒，手电筒承载着责任和使命，亚历山大。节节电池填进去，耗尽再换新的，江油镇附近有这支队伍，手电和电池又是热卖。 卫训队后方是450团。 驻地旁有一条河，河上一条船，河边是笔直的断崖，应该是从前大地震的错位。 三个女兵班和三个男兵班，共住一排平房。 平房后面是三米高的土坡，常有成队士兵路过，居高临下透视女兵寝室。 学员对面平房住领导，教员，存放教学器材，还有张明华教员的手风琴。 食堂后大片农田，别无其它。 营房环境简单至纯，显然有利大家心无旁骛专心学习。总之，又一段新鲜日子开始了。 除了教员，卫训队真正的领导是两位排长：男排长李凯，对越自卫还击战一打响他升为指导员，和夏德荣所长一起，带领医疗二所上前线。 女排长赵小秀。赵老兵唱河北梆子出身，从宣传队来，参战路上在闷罐车里亮过她的金嗓子。 二，恩师 张明华教员是白净的江南人，几分吴侬軟语，讲课细致深入，讲的兴起会忘乎所以，忘记下面排排坐的学员们医学理论基础几乎为零，拿大家当研究生来培养。不过最后总会恍然大悟：不讲了不讲了，你们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但下次他又会这样。 有些学员据此断定，卫训队的学业难度堪比同时期的大学水准。张教员也许不知道，他用自己的学究精神，无意之中极大提升了一些学员们的自我认同。 张教员会拉手风琴名声在外，我这么心不在焉的人都久闻大名。 当时医学划分人体有八大系统。那么每位教员担任两个系统，可惜不记得张教员主讲哪个系统了。 我是个不称职的学生。 王萍萍医生讲循环系统。或许她从黄鹿医疗队直接来当教员了。总之黄鹿别过，再见时她是我的教员了 上课第一天她拿着心脏模型进了教室，然后形容心脏博动：咚达，咚达！咚达！ 她依旧条理清晰，简洁明了，所以循环系统是我记得最清楚的课程，考试只扣了两分。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考一百分，呵呵。 至今能看见她拿着那个课件听她说“咚达，咚达”的模样。 课余时间，王教员坐在宿舍门口织毛衣，用她漂亮锐利的眼睛扫描院子，我大嚼桃子的场面就这样被她记录下来。 她依然快人快语，有天到我们班大声说：哎呀那个谁谁谁，吃完桃子你就看地上吧，密密麻麻一地的桃胡！从来没见过有人一口气能吃这么多桃子！ 她的表情不知佩服还是不解，依然一脸率真，就像对赵医生十二点不关灯她无法理解那样。 我那付吃相她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感谢王医生替我保留了人生一部分。生命并非平面，是身边人让你立体和丰满起来，他们眼睛里的你，是你存在的另一部分。 然后是无法忘记的谢教员。谢教员和蔼可亲，从团卫生队抽来当教员，哪个学校毕业的不知道。 我想说的是，他兢兢业业，把泌尿系统变成让人抓狂的系统，最后，我只记得肾脏和膀胱组成泌尿系统，如何循环往复排除体内毒素参与人体代谢，至今稀里糊涂。 这不能全怪他，因为某些原因我缺了好多天课，也是没学好泌尿系统的原因。 说了半天重点是：谢教员人极好。 教员不够用，中途会从医院派人为我们上课。记得其中有余万江医生。 总之卫训队不简单，很多人付出组织和管理的心血，最后，在每届毕业照里你会清楚看到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们。 三，同宿舍的你们 师医院女兵组成本届卫训队一班。 班长是老成持重的韩晏。二班长该是代黎。她是在新兵连就自带党员光环的女兵，和时杰敏一样，大伙传诵和仰视的对象。 二班有陈燕，彭斌，丁继红，胡玉燕，等等。 学员单人床一字排开，豆腐块方方正正。我的铺一边挨着赵智杰。 小赵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透着十二分的真诚，绝不能揉沙子，刚从从宣传队下到医院。 我另一边是黄山乡。仿佛为了证明人如其名，黄山乡同学说话行事一慨粗犷不羁，自打离开部队就杳无音信，仿佛融入了山川大地。 她隔壁人风格就大不同，是娇俏玲珑的郭霞。和小赵一样从宣传队来。宣传队突然解散，明摆着要打仗的节奏啊！但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不当真。 挨着郭霞的，是陈雪凤和孙秀琴这对好友。然后是个子最高的张洁，也是我班最漂亮的女兵之一。 韩晏姿态高，住了最差的位置，床铺正对房门。在她的领导下这个小集体一起出操上课，一起面对面提问加深对课程理解，围成一圈蹲着吃饭，妥妥的新兵连升级版。 然后还一起打了一次靶。 野战医院的卫生兵不能只认识急救包，三角巾，止血带，还要体验战场气氛；虽然还看不到枪伤，但至少要知道子弹是怎么打出去的。 这次打靶因视力原因我只打了三十环左右，心情沮丧，各种不服。 不舍得放弃拿到枪的机会，轮番持枪照相。我班有张站成两排向左边开枪的照片。战场上有这样射击的吗？还相当认真的紧贴枪托，留下一个自己都看不出是谁的人在那瞄准。 去野外，河边，船上，能想到的队形和姿态挨个摆拍一遍。可惜底片拿到镇上冲洗出来，出来的基本是废片。照相时风和日丽，照片里却飘着雪花，大家面目全非。 也不知道哪个环节的错，无情浪费了我们青春的表情和感情。 呜呜呜～ 四，黑夜的眼睛 一天晚上韩晏开会回来，传达完会议精神，大家各干各事。不过我们很快发现她不时把床帘掀开一条缝往外面看，形迹有点可疑。 大家问她看什么呢？她非常策略的说，好像看到赵排长在扎皮带，可能要紧急集合。 她这是在暗示我们今天晚上有行动。我们立刻挤到窗边往院子里看，什么也没看到。 我们都不傻，明摆着不能睡觉了。 有人建议先打背包，说干就干。动静还闹的有点大，韩晏急得直摆手。 每个人都把背包打好了，静坐着，严阵以待。韩晏告诫大家，听到集合号令不要立刻冲出去，以免漏出破绽。 这个谁还不懂。赫赫～ 结果两位排长果然在院子里出现了。他们踌躇满志，扎着皮带，摆好了姿势，准备给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不知道窗户后面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们等吹哨已经很久了。 尖锐的哨子吹响了！ 我们开始数时间。几分钟后韩班长一声令下，我们鱼贯而出，假装急匆匆去集合。 这次紧急集合照例有人出丑，有位女战友把帽子戴反了，队列里出现一顶白帽子。 唉，谁让他们没摊上细心的班长。我们一班，那才叫完美！ 不论方法对错，有荣誉感毕竟是好的。 五，敌情 其实我们夜里还要轮流放哨。新兵连都没这样折腾。 好在是坐在宿舍前面熬时间，两人一班聊天，没敌情，更没警惕性。 大概为了证明我们的想法错误，有天晚上大约三点钟，有人从后面窗户跳进二班宿舍，被刚好起夜的女兵迎头撞见，她惊叫一声，营房大乱。 周围本是男人的世界。 时值夏季，衣衫单薄，经常有男兵训练完从宿舍后高坡集体走过，眼光直射女兵窗户；看电影时全团挤在放映场，男女兵互相对视，其实就是互相伤害。 来犯被惊叫吓到，站着愣了两秒，估计吓了个半死，然后跳窗逃跑。 领导们起来了，一番现场勘查。窗后湿地上一溜逃窜的脚印，顺着脚印铁定能揪出那个人。但赵小秀排长最后却宣布：大家都睡吧，明天再说。 年轻人瞌睡大，又睡觉去了。 天亮以后大家议论纷纷。 赵排长是不是缺乏分析判断能力错过了战机？为什么不顺着脚印追下去？为什么不当天晚上结案？ 颇多非议。 这事让放哨不再那么单调无聊，似乎有了敌情可观，站岗认真许多。 有个大雨如注的夜间我站岗。电闪雷鸣中见一队士兵风雨中闪过，雨衣的反光划破黑夜。 我想起他们白天投弹要求过五十米，三米高的墙要一跃而过，要打仗了，他们在为上战场拼命训练。又想起翻窗而入的人到底是谁，是当地流氓抓出来倒好。要是眼前队伍中的士兵之一呢？ 也许排长们并非不够聪明，或者是怕麻烦。当晚如果大张旗鼓把某个管不住自己的战士查出来，他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毕竟没有发生实际损害，毕竟夜晚睡觉该关好窗户，毕竟周围几千个青春躁动的男青年啊。 后来450团果然上了前线，牺牲了好多战士。如果那个夜里真是本团士兵所为，我希望他是一时冲动；既然老天放他一马，但愿他已痛改前非。 我本人并不希望他战死沙场，以死谢罪。 六，四班长 卫训队后面有片桃园，这是我一口气撒一地桃胡的原因。 等我知道这个桃园的存在已近罢园。星期天我和赵智杰，丁继红一起背着挎包去赴最后的桃子宴。 吸引人的原因是可以随便吃，吃完再掏钱买。于是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大胃王，我们的胃口似乎也从来没填满过。 这个礼拜天我们对自己的胃充满期待。 进去一看，桃子其实所剩无几，不仔细看的话你以为听了假消息。好在最终还是能找到桃子。 经历了钻来钻去和蹭一身桃毛抓耳挠腮的苦楚，付完钱赶紧逃出来才知道，在闷热的果园里，胃口是打不开的。 白吃方式早就不吸引我了。因为你的胃就那么大，知道不？ 炎夏天停水了，一停两天。女学员们忍无可忍，沿着田间小路去找水。这时候四班长出现了。 因为和我一起去端水的是丁继红，她近视还不戴眼镜。 我们两个做朋友很久了。 在二所晚饭后一起散步，听她讲云南建设兵团的故事。某种程度上她圆了我的兵团梦，同时粉碎了我对兵团的憧憬。 她总是这样形容建设兵团：好苦啊！说时脸上写着“不堪回首”四个大字。 老丁沉默寡言，其实很会唱歌，《冰山上的来客》我是跟她学的，我们一起吹口琴，谈读过的书。 是她第一个告诉我，生活不是小说。 话说当时出发找水，时已近黄昏。 湿滑的田间小路对任何人都难，对老丁难上加难。于是她的第一盆水翻掉了。 我们回去重来一次。 端着一脸盆水，要走差不多五百多米滑溜溜抹了油似的田间小路。我开始怀疑真有人为了洗个澡反弄的大汗淋漓，怀疑前面的人真来过。 怀疑归怀疑，路上的水显然是她们洒的。 我们艰难的往回走。沉没成本在那摆着，不能空手而归吧。 最后，老丁一个趔趄，水又打翻了。 四班长正好和几个战士路过。 看样子是外出玩耍抄近路归队，于是他们遇到两个狼狈的女兵。丁继红正好还来了一跤，搞得满身泥泞。 这就万分尴尬了。 我看到四班长和男兵们使劲儿忍住笑，四班长友爱之心明显。挺身而出，干脆叫上男兵一起回去重新打水。健步如飞，仿佛和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水，被四班长和男兵们替我们一直端到驻地。从水田往操场上攀爬时，他们连拉带推把我俩拽上去。 三个男兵班的学员除了平时在一个教室上课，几乎无交集。成绩好的可能引起我注意，但里面没有四班长，至今不知道四班长姓甚名谁。 但在卫训队的毕业照里，四班长是我最难忘的男兵。那是一张聪慧，男儿的面孔，笑时两个可爱的酒窝闪动。 七，呼啸的列车 速归部队之前，正在按部就班的实习。 实习前去地区卫校看人体标本。 那么突然的接受了赤裸裸的人体，所有脏器和每一个肌腱每一块肌肉都被围观，被翻腾，福尔马林又呛得眼泪直流，我忍不住想逃跑！ 看人体标本这一课，给自己打十分。五分给自己的坚强五分给自己的接受。学医必须迈过这一关，野战医院的卫生病兵必须直面战场上的鲜血和伤口，甚至是尸体啊。 实习地江油镇医院和黄鹿公社医院不一样，这里许多来自上海的医生，女医生漂亮，清高，不搭理人。和在黄鹿医疗队救苦救难的军医不同，我们是实习生，一下低到尘埃里。 实习生总是查看老师脸色。 病人不算多，凡来的多是病有点重。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脸色苍白肿到发亮，他得了肾炎。我很怕他会死，可是他的医生却笑嘻嘻的。后来才懂，做医生不能愁眉苦脸，吓着病人也让他们失去信心。 实习中唯一记得的病人，提醒我从医的路上有多少伤感，课本变成现实总是多了残酷。实习的日子有点压抑。 实习期间，有个人突然出现，她从藏身的竹林里一步跨出站到大家面前，像两年前那个夜晚在卡车上对我大喊“再见”一样突然。 她是吕兵。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笑容还是那么可爱，但似乎少了点灿烂。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和她再见。 一件粉色的确良衬衣，领口稍有点紧。吕兵在附近下乡。 看到不穿军装的她我十分感慨，话不知从何说起。她自己却笑眯眯的，对大家说：好羡慕你们啊！ 为了说这句话，她在这里默默等了多久？没人知道。 会面极其短暂，队列要一直向前，就像齿轮相互扣着不能停下。大家仓促寒暄几句，就那么告别了，从此再未见过。 军人自有一份荣光，也有许多欢喜。 但军队是飞驰的列车巨大的机器，吕冰勇敢的站出来再次看这趟列车怎样呼啸而过，再次远离她。 我从心底里佩服她。这是从一开始我就喜欢她的原因吧。 然后我们接到提前结束实习，回医院备战的命令。 照完毕业照就开始打背包。 离开卫训队驻地那天早晨，大雾弥漫，解放牌卡车一半被笼罩在雾当中。即将出发了，发动机声却突然被爆发的哭声盖过。 我吃惊的发现，男女兵已悄然结下如此深的感情，汽车开动伴随着磅礴的热泪。 安静看大家流泪，看这场气氛激烈的分离，表面平静的学习生活下面其实激流涌动。 从团里来卫训队的男兵们，毕业后几乎再没见过，因为不熟悉，见面也认不出来。但有一个例外：医院从越南高平撤出阵地那天，在滚滚后撤的人流中，我看到了解洪全。 记得他是因为一起做过课件，因为他在男学员中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卫训队的记忆在慢慢淡出，能留下的，都是青春永驻的情节。 这些情节里面，卫训队是不能略过的片段，如同一支定制的老歌，唱给懂它的人听。 时间埋葬了无趣，温柔的抚去许多伤痛，只给人留下诗意，如同普希金的诗： 一切都是瞬息，所有的都将过去；那些过去了的，将成为亲切的怀恋。 2020.4.21 《第六章》，落霞齐飞 一，行板 78年12月的150师医院，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扩编，备战，昼夜演练。 二所长换成夏所长，梁所长担任新组建的三所长。刘英，侯春华一干小兵补充进来。没黑没夜的装箱，三头无影灯打包带走。女兵涪江边投实弹。病人全部清零。 友军汽车团从中部开进西南，在后勤大院待命，摩托车穿梭不停。十三军某部夜间悄无声住进礼堂和饭堂。部队停止吹号，保持肃静，让友军休息。 大家写请战书，入党申请书，遗书。未及清扫的纸片，在大楼前飘荡。 79年2月17号凌晨，万炮齐发！对越自卫还击战终于打响！ 十天后，我们登上一列闷罐车，五天六夜机械化行军到达广西，六号夜经水口进入越南，直达高平。成为最深入越南的野战医院。 参加过的那场战争，十八年前，我已经写成《七天七夜》（你看那远远的天边)。现在把它放进《木兰秘史》（下） 当年有读者《七天七夜》在后面留言，以为那是虚构的小说。 从前丁继红总告诫我，不要把小说当现实，现在却有那么多人把真实的战争当小说。 现实和历史皆多荒诞。 经历过参战，回国，休整，医院于当年五月底离开洞朗村回到绵阳。 局部战争将绵延十年，但我们从战壕，帐篷，洞朗村的吊脚楼上，回到宽敞的宿舍，归于平静。 二，最后的夜班 和平的日子终归美好 女兵和男兵，病号和医护，各种各样的秘闻逐渐发酵，这批女兵进入她们从军生涯的另一个阶段；风轻云淡，恣意挥洒，从容工作，精灵古怪，多头并进。 战前，那个活跃在篮球场上秀出各种花式投篮，新兵连时期就吸引了众眼球的徐汝臣已经到医疗所上班。 这下夜班有得看了。 夜班还是老规矩，先领做饭材料。依然是一点菜，一点油盐，二两肉。兰班长已经不再让人发怵，我从夜里十点开始就急吼吼的做夜班饭。 依然还是吃不够。我迷上了做土豆泥吃土豆泥。 早先发现一根铁丝，也想好了馊主意。兵当到第三年，被刘老兵吓过，在越南前线玩过命，可谓历经磨难，见多识广，搞怪的本领无师自通。 战前增加的三所仍然在，值夜班就有两个人。那天我和敬爱的王世德护士值前夜。 交班前我用铁丝做好细长的勾子，从值班室门上窗户伸进去。王护士用不安的眼神儿看我，意思是，要不我们撤吧？ 我用实际行动回答他，隔空把徐汝臣的军裤拉到床后他看不见的地方。裤子无声无息的从床上移动到地上，然后自己在地上游走，画面有点诡异。 搞定以后，准时敲门：徐老兵起床啦！接班啦！喊完透过门缝看效果。 徐战友被捶门声惊醒。揉完眼睛坐起身：咦，军裤不见了！ 他不信邪，前后左右找，一脸莫名惊诧，然后坐在床上蒙圈。我和王护士拼命压低笑声，肺差点没被憋炸。 虽然被捉弄了，但肇事者奉上喷香的夜班饭给他压惊，徐老兵奈何本女兵乎？徐大哥同志表示哭笑不得。 可惜这种喜闻乐见的日子戛然而止，我接到去院部报到的通知。没错，你是一块革命的砖，搬到哪里哪里搭。 如果呆在所里和徐老兵继续耍活宝，该有多少趣事可资回忆啊。 三，呼叫魏莉 我从杜艺手里接过医院文书一职。我们之间最大宗的交割是枪支的交接。记得核查了两遍，枪支交接完毕。 来前不知道要管几十把手枪上千发子弹，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重大意外，让我发誓不再摸枪。 此事后叙。 杜艺调走腾出的床位给了我，我开始跟着魏莉放广播，擦地板，才发现全后勤的起床，开饭，熄灯，放什么音乐皆由我们掌控，存在感立刻刷爆后勤大院。 院部卫生自然也归我们整理；收发报纸取信件，接电话，这些以前老看时杰敏，代黎，女中音于欣丽做的事情现在成了我的日常。 偶尔还在广播里念篇稿子。 这种生活松散但也细致。 人少注定翻不起大浪。魏莉腼腆，我俩不可能合伙折腾点什么。比照她我缺失颇多：没有她的勤恳，缺少她的一丝不苟，她的钢笔字水平不是我所能及；院部工作大多靠自觉，这对经常走神儿需要格式化管理的我确定费劲。 但院部的好也不是一星半点。晚上不受熄灯号限制——夜晚多两个小时意味着你额外拥有了一个世界。 还有个事也让我喜欢：以前远观的院长们如今有的变成邻家大叔，比如袁付院长；有的变成了慈父，比如齐付院长。 侯院长一如既往的严肃；赵教导员则真是传说中的一本正经。对这两位领导我一概躲着。 不过雷锋如果是同寝室的魏莉呢？我只能崇敬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首长们领导流水的兵不费吹灰之力，战士们一不小心流到他们面前，每天都是个考验。 刚开始好像只有我和魏莉两人。两个人的队伍我无法滥竽充数，只能努力向上。 四，密室 每届士兵都是神奇的组合，每组结合都擦出不一样的烟火。正当我感觉日子寂寞，孟超英赶来了。 她一出现，素描也跟着走进我的世界。超英同志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工作之余很少回寝室，偶尔带张素描回来让我们围观。 她在保管室作画，只见她把窗帘半遮，让光线合意，摆上道具，开始作画，有时夜里才回寝室。 不懂画的我老嫌她进度慢，都好多天过去了画面仿佛还是老样子；我还老认为她把杯子和苹果画变形了。 当然我不说，她也不和外行解释，孟超英同志沉浸在美术里，从来不和我们谈她的阳春白雪。 在她的带动下我也没闲着我保管着全部的钥匙，好奇的打开了接诊室隔壁的一扇门。 打开门看愣了：满满两排书柜，放着闻所未闻的书籍，静静地散发着迷人的深邃。我一阵激动，像发现了宝库。 这么多书排列在我一个人面前，它们落满灰尘，仿佛等我很久了：哲学，政治，经济，历史。作者们多出自欧美，苏，俄。 扉页上盖着某部队宣传科的圆章，是不同的部队番号，竟然有兰州军区的；大部分印着“内部读物”。出版日期多在文革中后期。 它们缘何聚集在这里？ 医院图书室为何多是无关业务的书籍？ 其实哪怕在文革时期，中国対干部的培训也并非完全建立在对外部世界封闭的基础上，更非简单建立在《毛选》上，也曾力求了了解西方的政治，哲学，国防动态。 当时的疑惑没问任何人，就让它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好了。 好几天晚上都跑去翻书，悄悄的去悄悄的离开，独自叹息和惋惜。 惋惜里面没一本小说，都不是我能啃的骨头。浅薄如我还不能对它们感兴趣，我仿佛守着一个没拿到密码的宝盒，悲喜交加。 很少有书能让我翻到第十页，就再不去熬夜了。但未免失落，工作上不如魏莉，刻苦又败在孟超英下面。 我简直不大甘心，拿了三本觉得日后有可能读懂的书带回寝室放起来。 结果，至今不记得曾经翻过它们。 它们跟着我搬家，像宝贝一样被供着，同时高贵地照亮我的懒惰。它们让我记得一段岁月，朝夕相处的人会从三本书的封面浮现出来。书柜里常泛起往事。 79年新华书店已经陆续出售世界典籍，包括文艺作品。市场供不应求，如饥似渴的人需要排队抢购。没有机会排队或者没钱的人，害着相思病。 五，东逝水 我再次陷入无聊时，胡萍来了。她来主要是复习功课考军校。 胡萍年纪尚小，不过发际很高，主意多，把小兵兴风作浪的作风直接带到院部，我俩几乎一拍即合，商量偷苹果。 炎热的夏天，脱去白衬衣套上密不透气的外套，没出门已经捂了一身汗，摸到地方爬上树没摘几下，游动哨的手电唰一下射过来。 医院小兵成群结队去祸害果园，屡被刘部长痛斥，已经没什么人敢去了。话说哨兵发现我们，也只吹了几声口哨，意思就是说：乡亲们，赶紧跑吧！ 后勤男兵都知道医院女兵这点德行。 我们落荒而逃。 逃到院部楼下水池边，遇到了赵教导员。胡萍猛扑向水池假装洗手，我也忙去洗手。教导员客气的和我们招呼了一声，然后走了。 警报解除。 回到宿舍小胡萍笑的人仰马翻。 我还在后怕，胡萍已经往外掏苹果。我吃了一惊：那么点功夫她居然摘了十好几个，都才葡萄般大小，我摘了三四个，大小尚能吃。 看着几乎笑岔气的胡萍，我决定不再和她一起搞恶作剧了——我冒险固然为找刺激，可也为吃点苹果，这位小朋友纯粹就是去糟践东西啊！ 不久胡萍考学离开。 走前老夸我给她信心所以才考上学。我是否给过她信心不知道，但我们一个鼻孔出气，才让我有那次体验，这个千真万确。 所有走过的，都是无法绕行的路。 胡萍走了，魏莉也离开了；赵艳群来了又走。卿春和老丁战前已经离开；而现在，王亚平，赵智杰，我所有的朋友都在纷纷离开。 最后，亲爱的王萍姐带着她战争期间出生的女儿，也调去兰州。 她留给我一本《英汉词典》，当年为支持我学英语花了她八块钱工资，那年我的津贴才七块钱。 萍姐带走了《叶尔绍夫兄弟》，再没人和我不约而同念诗了： 我们离别的时候是那么轻松，一颗眼泪也未曾滴落。也许是我们没有真正的爱情，也许是我们没有经受过爱的折磨。 还好，娇羞的林亚还在；打仗时蹲一个战壕的向华仍在。 还好何彩娥和吴顺芳充实进来，院部宿舍四张床再次宣布满员。 小何一来，就泡花椒茶让我喝，用期盼的眼神观察我的反应：好不好喝？我只能说：好喝好喝！小吴一边笑咪咪的看。 小何甚至向院长推荐，非让大家尝尝家乡的味道，天真热情固执的女兵，温暖着我的心。 六，狙击手 写这些闲事儿，显得我天天很闲外加胡闹。其实不然，玩耍之外我经常一丝不苟。 要紧的任务来了：后勤部搞射击比赛，派我代表医院参加步枪射击比赛。 我看看拿注射器的手，压力山大。哪怕上战场，也没让我背过一天枪啊！但我打过枪不是么？拉练途中，卫训队时。 我问齐付院长，能戴眼镜否？他说，可以。我把乱跳的心放回肚子。 我开始爬在篮球场边的草地上对着放射科那边的胸靶扣空扳机：屏住呼吸，三点一线，扣扳机力道似有似无，瞄准下面横线上下之间，就是这么简单！ 瞄了几天，开始上靶场。齐付院长看我依然面带惧色，鼓励我说：没问题，尽管上！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人，也一心想雪卫训队的前耻，精心准备。 马上比着左眼镜片儿剪一片纸，贴在镜片上。不用眯眼睛就等于没有任何干扰。纸片是我的独门利器。 比赛那天，后勤机关下属的汽车连，防化连，枪械修理所，医院，悉数参赛。毕竟练了好几天姿势，进入阵地简直轻车熟路啊。 不动声色，摸出眼镜戴上，远处靶子清楚的不要不要的。 第一枪，十环！第二枪，十环！第三枪，十环！一直打到第五枪，依然十环！ 周围开始轻声议论，我有点不安，好像欺负了谁。开始沉不住气，开始出现九环，最后甚至出现两个八环。 最后比赛结果：手枪射击第一名，医院，李爱华。步枪射击第一名，医院，当然是我。手枪射击第二名，也被医院收入囊中。 参赛的男兵当场炸了，返回驻地的卡车上他们高喊着：不算，戴眼镜打的不算！ 可惜比赛规则组委会说了算，嘿嘿～ 从此后勤部大院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拿枪的比不过拿注射器的。 回到院部，齐付院长的笑容我从来没见过，才明白他之前斋心仁厚怕给我压力，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儿。但他不知道，我当真是个洒点雨露就滋润的人。 没往他老人家脸上抹黑，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之一。 奖品是个笔记本，写着某年某月，某人步枪射击比赛第一名，盖着150师后勤部的大红印章。 后来我用它写了日记，一直保存下来。 这些年每看狙击手的电影都会想，也许我有当狙击手的潜质呢，试想一下，一个带眼镜的女狙击手，赫赫～ 七，丢枪 一年一度的退役开始了。 退伍是士兵绕不过的坎儿，一次人生的悲欢割舍，有点疼。但我准备离开部队。 新旧交替紧锣密鼓的展开。来接替我的是闵雅。 枪械交接依然最重要。和杜艺交给我一样，我和闵雅开始一个头念编号，一个人找出对应的枪放在一边。这样的过程我已经历了四次，每个季度战勤科会来两个人，按规定三人查验，每次都丝毫不差。 但这次不同，这次缺一把枪！ 但这似乎不可能：所有人取枪必经我手，这期间并无战事，除了比赛以外并无枪支进出，战勤科来人三次面对面查验，都没问题，不可能出错。 于是我们两个重来一次！又重来一次！再再重来一次！ 可是，枪，依然对不上。千真万确，少了一把枪！ 我傻眼了。 说晴天霹雳重了，但打击是严重的。 医院立刻开展自查，通知所有干部。查完一遍没有结果。通知在外学习进修人员，一时联系不上的，撬开他们上锁的箱子！ 等来的全是坏消息。我倒在床上，整个人灰暗，麻木。 几天以后院里上报后勤部，查全体机关干部，依然没有结果。 退役的战友们一个个离开，每天都有车送人去火车站。我像个等待判刑的人。 准备好托运的箱子放在床下，里面有看不懂又舍不得放回去的书，一套高付师长送的《基督山伯爵》，一本留做纪念的《解放军画报》，一张绿色唱片《春风杨柳》，唱机的滋针碰上它，神奇美妙的旋律仿佛能留下那一整个时代。 可我走不了，不知何时能走，还能不能走。我一百遍一千遍的回忆，问题到底出在哪？ 同志们同情的看我垂头丧气。 除了齐付院长和袁付院长，没有其它院领导问我枪的事情，大概怕吓着我。我的确压力山大，反反复复发一个无用的誓：此生再不要碰枪。 可那只枪依然下落不明。 于是一天晚上，我看到敬爱的刘部长到院部和某院长谈话。我知道他为枪而来。轻轻走进会议室，我隔着红色丝绒布听他们说什么。 刘部长从解放战争中走来，1979年3月10号，在和前指失去联络，大部队纷纷后撤的紧急关头果断下令，把我们从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毫发无损的带回国。 现在，他会拿这事儿怎么办？ 他们声音非常非常轻。尽管断断续续，但你清清楚楚听到“公安局”几个字，大意是再找不到，就要向公安机关报备。 然后我轻轻离开。奇怪的是我不再那么怕。 第二天袁付院长来办公室聊天，说丢失的枪支被坏人得到再拿去作案，会酿成恶性案件，所以要向公安局报案。这枪一天找不到，就一天是个大悬案。 要是枪一直找不到怎么办？我还能不能走？我问院长。他沉吟后说：再等等看吧。 不拿我当坏人就行。 正所谓柳暗花明，枪突然间找到了！ 杨干事查枪期间不在家，某天回来办事听人议论纷纷，才知整个后勤为这支枪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立刻枪取来核对枪号，正是缺失的那把。 没有喜极而泣，只有劫后余生。比起身处炮火下，没有那么危险，只是更加煎熬。 期间我问战勤科三次例行查枪的两个当事人，怎会三次查对都没发现枪不在？他俩面面相觑，给不出合理解释。 三个人分三次，在同一件事情上分别犯了相同的错误，这个几率有多大？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可以安心的走了。 八，尾声 装满留念的箱子终于托运，那天同去的人有徐汝臣，赵振西教导员等等。 往火车站的路依然尘土飞扬。我应该是最后走的人了。永别了，部队！ 从成都会丁继红，顺便和向华碰面做最后的道别，从此千里万里。 那时我们同样有仪式感。 最后的军装照是在成都照的，四个人分别是：魏莉，卿春，丁继红，和本尊。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和魏莉约上的，她离开院部我们似乎并无联系。 和向华分手那天早上，我们突然发现互相穿错军装，向华的口袋里装着下午离蓉的车票，却穿在我身上。 我和丁继红火速上街找人。没有电话，没有任何手段，人海茫茫，这最后一程可又要了亲命！ 幸好向姐姐机灵，及时发现并马上往回冲，我们居然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相遇了！ 神奇的是大家刚刚碰头，又遇上刚脱了军装，已经换上地方服装的陈燕！ 可见，世界那时候已经在变小。 老丁依然舍不得我走，总是自说自话：唉，要是你能留在成都就好了。 我们在人民公园又合了一张影。 所有的仪式走完，我必须要离开了。 离开前一天给院里打电话，何彩娥接的电话：南姐，正好有你的邮件呢。于是第二天在绵阳火车站我看到了张从福同志。 他抱着一抱印刷品，伸着非常细长的脖子，朝驶来的火车张望。 我远远就看见他。跑下火车接过东西再跳上车厢转身对他挥手。火车徐徐开动，我趴在小桌子上，开始流泪。 经历千回百转，终于柔肠寸断。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好象是朋友忧郁的怨诉，好象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我最后一次倾听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 2020.4.26 敬请期待《木兰秘史》（下)——战争篇 战友们，如果喜欢，不要默默走过，请转发，请扩散。给战友，给所有曾经的军人！这是对作者最好的支持，也是对自己的认可和最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