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儿时的记忆之二</b></h3><div><b><br></b></div> <p>人言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的父母相继而去已近三十个春秋,如今的我年过七十又七,早已 "只剩归途" 了。但每每念及父母天高地厚的恩、纯真无私的爱,总是心存愧疚、深感遗憾。"父母所欲为者,我继述之;父母所重念者,我亲厚之"。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报恩方式。所以,父母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时时浮现眼前、萦迴脑际。特别是因为生活所迫,母亲带着八岁的姐姐外出逃荒的那一个多月,只要触及,便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p><p><br></p> <p>那年,我刚满四岁,春旱连着冬旱,豆荚不着米,麦穗不灌浆。刚刚入夏,梅雨天气却又提前到来,"连阴雨"一下就是二十多天。</p><p>一天清早,我被母亲呼唤姐姐的声音惊醒,原来长江大堤溃口了,混浊的大水已经淹没高坮屋基的一半。父母和姐姐正在用竹竿拨拉上游飘来的豆梗、麦秆,希望能弄到一点粮食。我兴奋地光着脚,绕过房前满地蚯蚓,跑到坮边东张西望,因为隐约记得上年淹水,一只野兔蹿进屋里,被姐姐逮了个正着的情景。老天不负人,在我的叫嚷声中,父母棍打手扑,竟先后抓到了两只。 我正在庆幸有肉吃了时,父亲一声吆喝,只见一只硕大的"山羊"跑上屋坮歇息喘气。在父亲指挥下,一家四口将山羊团团围住。那家伙好像根本不害怕我们,东望望、西瞧瞧,突然发难,一头把我撞倒在地。母亲大声喊着跑过来扶我,山羊却转身从母亲原来站立的地方蹿了出去,飞快地跳进水里顺流游走了。想不到那家伙还懂兵法!直到成年后我回到县城教书,才知道那家伙原来是世界珍稀动物麋鹿。</p><p><br></p> <p>第二天上午,大水便漫上了高坮,家里搭起了"水阁",母亲、姐姐和我只能在水阁上活动。父亲不时趟水,在房子四周寻找食物,蛇、蛤蟆,能吃就行。又过了一天,住在十里开外冬堤上的幺叔划着小木船来了。他家底子稍微厚实一点,送来了一袋小米,还有秋播的种子,父母这才缓了一口气。</p><p>好在大水不久便退到了屋坮下,清理完沉积的淤泥,房前有了活动场所,厨房里也有了炊烟。大水退尽,父母开始翻地秋播,我也跟在姐姐后面,用小铲翻开变硬了的泥沙,寻找能吃的东西。</p><p><br></p> <p>眼看着甜菜、胡萝卜葱绿一片,洋芋(马铃薯)开出了白花,父母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不料想,长江秋水猛涨,江水从尚未修复的溃口处毫无遮拦地灌进大垸。大水虽然没能漫及房屋,却足以淹没地里的庄稼。父母欲哭无泪,只好抢收禾苗,权当粮食,换个吃法。两天后,入赘江陵县的堂兄竟驾着木船走长江来到了我家。他说他不当家,只是来看看,送来了一小袋大米和一包豌豆(即蚕豆),母亲双手颤抖着接了过来。</p><p><br></p> <p>秋水虽不大,退落却极慢,大水完全退去,已是农历八月。家无存粮,心里发慌,一家人不能坐以待毙,父母决定:母亲带着姐姐出去讨米(即要饭)活命,父亲带着我在家另谋生路。姐姐听说要出远门,高兴的到处约伴。我也吵着要出去讨米,母亲被缠的没法,只好假装答应。几天后,早上起床不见了母亲和姐姐,我哭着喊着,拔脚就冲出门去。父亲拦住我,我在他脸上抓出了几条血痕。父亲拿出几颗煮熟的蚕豆哄我,我抓起就扔了出去。到我实在没劲閙了之后,父亲才放下我,去找被我扔出去的蚕豆,说是母亲为头一天讨到吃的东西之前准备的,给我留下了几颗。父亲捡一颗我吃一颗,吃了九颗,父亲还在寻,说是一共十颗。最后一颗怎么也找不着,父亲说准是给老鼠偷吃了。从此,我恨死了老鼠。</p><p><br></p> <p>我家虽然称为田家台,实际上只有二伯父和我们两家,其他人家至少离我家一里多地。二伯父一儿二女,二伯母早已去世,儿子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就是给我家送粮的那个堂兄),大女儿嫁到了“不淹水”的江陵县,小女儿只大我三岁,也送人当了童养媳,二伯父成年累月不见人影。所以,父亲出远门就带上我,在近处干活便让我一个人在家玩,饿了,我就掀开水缸盖,舀一瓢凉水灌上一肚子。</p><p><br></p> <p>我几乎每天都要问母亲什么时候回,父亲总是说"快了"。一天,被我缠的没法,便把一个小米罐拿出来给我看,说是只要把罐里的小米吃完母亲就回来了。我见里面还剩小半罐,不知道还能吃多少天。父亲每次只抓一小把,和着不知名的野菜煮成稀粥,虽然难吃,我还是要父亲多煮一点,快点吃完,母亲就回来了,可是父亲不干。一天,我趁父亲下地干活,偷偷搬出米罐,把米往床底下倒出了一多半。父亲回家做饭,见米少了,问我米哪里去了。追问急了,我只得把父亲带到床边。父亲一见,气的把手高高扬起几次,最后终于只轻轻地在我头上摸了一下,转过身去拿扫帚。我隐约看见了父亲眼里的泪水。</p><p><br></p> <p>往常,母亲傍晚回家做饭,总要先到屋子左面的菜园里摘菜,我每天都要跑过去迎接。自从母亲出去后,我也是每天去迎,一天几次,总是不见母亲回来。一天,我忽然记起有一次我悄悄地走过去,突然"嗨"的一声,母亲吓了一跳,衣兜里的菜撒了一地,却把我抱起来猛亲了一阵子。于是,我便悄悄地走到屋角边,默默数着一、二、… 跳起来大喊一声"嗨"!脚一落地却狠狠的摔了一跤,痛的我哇哇直叫。父亲几步跑过来,见是踏在了一根竹棍上,知道崴了脚,给滴了一滴菜油,揉了一会儿,我觉得好了一些,还是痛,走路一瘸一瘸的。吃饭后,父亲给我洗了脚,天还没黑就把我放到床上,说是睡一觉就不痛了。</p><p><br></p> <p>我躺在床上,天渐渐黑了下来,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觉得屋外有动静,接着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我猛地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母亲见状,丢下包袱,抱起我来不停地问"怎么啦"。听父亲说完情形,母亲一边给我揉脚一边哭着说:"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出去了,要饿一家人也在一起饿"!说到饿,母亲腾出一只手来,从包袱里摸索着拿出一块米泡糖来,递给我后又接着摸索,说是一个好心的大嫂给了两块米泡糖,姐姐不舍得吃要留给我。但是,包袱里没有了。母亲抬头看着姐姐说:"说好留给兄弟的,你还是吃了一块?"姐姐委屈的哭了,连说"没有"……</p><p><br></p> <p>这时,已被我吃的只剩一角的米泡糖突然变成了两块,原来是两块米泡糖粘连成一块了!我一阵懊恼:"怎么就没看清呢?一块一块地吃,不就还有一块吗"?这时,父亲说:"你们还没有吃饭吧?"于是,母亲把我放在椅子上,从姐姐一路上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用杯子量了一杯"百家米",再从另一个袋子里倒出一小碗大麦面,说是多煮一点,一家人一起吃。父亲默默地去灶下生火,我极不舍得的将剩下的一点米泡糖送进嘴里,抬头看见姐姐还蹲在屋角边抽泣,觉得鼻子一酸,便走过去拉她……</p><p><br></p> <p>为了活命养家,父亲约了两个同伴,向同伴的一个亲戚借了三块 "现大洋" "赶荆门"(做生意)。说是只要不遇上土匪,准能赚钱。从父亲出门,母亲每天早晨都要站在神龛前面打恭作揖,求菩萨保佑。大约半个月后,父亲回家了!说是进货出货都还顺利,从荆门往沙市的路上,走在前面的一拨人遇上了土匪,他们运气好,躲过去了。说到最后,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年冬天总算能活过去了,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p><p>幸运的是一年后,我的家乡解放了,和所有的穷苦人家一样,共产党让我们脱离了苦海!</p><p><br></p> <p>光阴荏苒,俯仰之间我已年近八十。然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大网极”。儿时的印迹深深铭刻在心,父母的天恩须臾不敢或忘。</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