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酒坊(三)

高山流水

<p>我是谁?</p><p>母亲说,你是女儿,母亲的棉袄,父亲的酒壶。</p><p>儿女说,你是妈妈,儿子的天,女儿的地。</p><p>佛说,你是你。</p><p><br></p><p>我来自何方?</p><p>土地说,来自泥土,我亲手剪断你的脐带。</p><p>庄稼说,来自田野,我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p><p>佛说,你自来处来。</p><p><br></p><p>我去往何处?</p><p>小路说,去往前方,前方有召唤你的号角。</p><p>大山说,攀登不止,高处有你向往的风光。</p><p>佛说,尘归尘,土归土。</p><p><br></p><p>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p> <p>   前酒坊</p><p> 第三章 神婆</p><p> 我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浑身滚烫,面颊赤红,像在火红的鏊子上摊着的红煎饼摊在炕上。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母亲的哭泣、父亲的呵斥。母亲说,这孩子冲撞了神物,受到了惩罚。父亲说,闭嘴!头发长见识短,别瞎咧咧。金灿灿的麦浪在微风中低垂了头,银色的小蛇出溜溜在麦芒尖上滑过时,我可以下地了。很快,聪明的人们发现了我的异常。我的眼睛里没有了星星的光亮,经常呆呆地看向一个地方,即便身在宽广的田野,面对无边的麦浪,风吹过我的额头,雨打湿我的衣襟,我还是无动于衷,还是沉浸在谁也不知晓的世界中。邻亲百家都说,好好的孩子痴巴了。只有母亲不愿承认,她坚定地认为我只是一时的癔症。</p><p> 春妮带着顺子狗蛋偷偷来看我,带来了刚上树掏鸟窝掏出来的身体温热嘴巴尖尖黄黄的小家雀,还有才从坡里顺手薅来在即将熄灭的灶火中烤熟的麦穗,尽管它们摆在我面前发出啁啁啾啾清脆悦耳的叫声,发散出无比诱人喷香喷香的味道,我还是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和它们的存在。我说:“春妮,恁是谁?”春妮哭了,我笑了。</p> <p>  母亲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领着她的痴巴儿子去看神婆。神婆的头上顶着仙,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锅子,盘腿坐在四方的土炕上,红漆皮的炕桌上正中央摆放着金色的香炉,三炷香顶着长长的香灰,三缕烟袅袅地盘旋在神婆油光锃亮盘成的发髻上方。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只看到嘴唇上下轻微而快速的触碰,随着那嘴唇的动作,唇角上方一颗黑黑的大痦子上长长的毛剧烈的抖动着,仿佛神灵附着在了它身上。娘把她冰凉的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很舒服,我把额头使劲贴上去,这样好叫我觉得心安。我们坐在炕下的板凳上排队,不前也不后。一个肮脏肥胖的老娘们紧挨着娘,一个干净整洁神情安然的小嫚姑子紧挨着我。老娘们用比炕上的神婆还要神秘的口吻贴着娘的耳朵说:“咋?谁不好?你不好?还是娃不好?”娘把手抬起来捂了一下鼻子,又马上放了下来,头歪向一侧,用我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没谁不好,就是来看看。”我知道娘为啥捂鼻子,老娘们嘴里传来了陈年大蒜和新鲜大葱混合的浓郁味道,隔着娘辛辣地刺激着我的嗅觉,我学着娘捂上了鼻子,娘松开手我也不松开。我知道,这个娘们晌午除了吃了这两样,还吃了三个煎饼,一块咸菜,她的炕桌上还有一个喷香喷香的炒鸡蛋,她没舍得吃。她是为她瘫在炕上三年的男人来的。</p><p> 我把视线转向了炕上,神婆正在施法看一个老姑娘的前世今生。老姑娘的眉头紧锁,额头上已经有了重重的纹路,鬓角处已生出了白发。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安阳来,这么些人守着,咋好意思来?早知道不来了!找不着婆家就找不着吧,丟煞人咧!她接着想,来都来了,人也丟了,钱也花了,好歹得叫仙指点指点,反正都不认得俺是谁。我认得她,她是离俺村十里路马家村的马翠花,今年三十八。神婆把烟袋锅子伸过来,装烟叶的斗正停在马翠花的眼前,三十八岁的马翠花愣怔了,神婆斜暼了她一眼,老姑娘马翠花浑身哆嗦了一下,鬼使神差熟练地给烟斗里装上了烟丝,点着了火。一口悠长的烟从神婆嘴里缓缓地吐出来,她开了腔:“我说你别祖声,听我说吭。”“我说你这个闺女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婆家了吭。”“我说姻缘天注定,我是天派下来的仙,我说了就算了。”“我说你别既着挑既着挑,挑到这么大了差不多了吭。”“我说我看着恁大娘给你说的南山那家就不糙,男的才死了老婆,带着个嫚姑子就其好。”“我说你上辈子干了亏心事,这辈子就这一回机会,过了这村木这店了吭。”神婆的声音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又细又尖,像个针锥子扎进了马翠花的耳朵里。满屋人都看着,马翠花又哆嗦了一下,满屋人都等着马翠花做出选择,马翠花说了她进这个屋后的第一句话:“俺听仙的,回家就跟俺大娘说。”</p> <p>  娘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淌出了激动的汗,我听到娘心里在说:“娘来,真是仙啊,啥都没说啥都知道。俺儿子有救了。”我把手从娘的手心里抽出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汗。紧挨着我坐的小嫚姑子上了炕,她爹把一个红绳捆绑的四四方方的小小的红纸包放到了炕沿上的红笸箩里,眼巴巴地看着神婆。神婆的眼从笸箩上划过,面无表情,突然间嘴角上扬,诡异地笑,“我说,你个老狐狸,吃也吃了,哈也哈了,其玉足吭?”“我说,这个嫚姑子还小,人家爹娘拿着像个宝,你别祸害人家了不中?”“我说,你不用藏,我全看着了,再摆个饭再哈个酒回山上去吧吭?”屋里安静了,都看着炕上的嫚姑子,嫚姑子继续安静地坐着,仿佛没听到神婆的话,两只手交拉着盘来盘去。她爹惊恐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老狐狸。老狐狸绷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真草鸡了,又叫你抓着了。”“这个小嫚姑子安然,我试着其稀罕。”“我要一坛上好的酒,两只鸡。”“我再回山上修练修炼吭。”安然的嫚姑子一下子不安然地从炕上蹦下来,两只手捂着腚,像捂着条尾巴,从虚掩的门缝闪身迅疾地晃了出去,留下才四十岁就白了半边头的她爹大张着一张嘴说不出话站在炕前。“我说,快回去准备准备送送吧。”神婆开了最后一腔。</p><p><br></p> <p>  娘和我一起盘腿上了炕,端坐在神婆的面前,俺家酿的最好的酒盛放在最门面的酒缸里在炕前摆了一溜,隔着封口的黄酒堵子,隔着酒缸口封的红亮绸子浓浓的酒香飘出来,绕着屋子转了三圈。娘从包袱里郑重地拿出了一个小酒壶,一个小盅子。娘的手有些哆嗦,好不容易一滴不洒地把酒壶里的酒倒在了酒盅里。那酒我认得,是酿酒酿得入魔的俺爷爷入魔时酿出来的极品高粱酒,红得像血一样稠,闻香就能醉倒一屋人。现在,一屋人都趴在地上,伏在椅上,靠在板凳上发出了酒醉后的呼噜声。神婆顶着仙,没醉;娘和我是酒熏出来的,没醉。神婆端起了酒盅,抬手仰脖,咕咚。神婆就是神婆,神婆醉醺醺的靠在她腚后五花斑驳的墙上:“我说,这个娃娃不省心,惹乎谁不中,惹乎它。”“我说,那个祖宗还其仁义,没祸害娃,就想叫娃长个记性。”“我说,捎上这个酒上河边烧上三刀纸磕三个头诚心诚意认个错吧。”“我说,这个酒真好哈,再来一盅来。”娘满含热泪又给神婆倒了一盅。</p><p> 天没亮,我穿行在朦朦胧胧的空气里。雾气很大,看不清前方是什么,只听到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娃娃,往前走,往前走。”跌跌撞撞,我走过了坑洼的土路,磕绊的卵石,松软的沙土,嗅到了奇异的香味。当我停下脚步时,东方已经有了红色的霞光,一只硕大的王八领着一群小王八摇摇晃晃地蹒跚在河床上,走向水边。</p><p> 母亲轻轻地在我耳边呼唤:“九娃,回家吧!”“九娃,回家吧!”我挥挥手,同相谈正欢的老头道别,睁开眼:“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