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美儿是我离开庐山后最难忘的一个孩子。她样子长得特别好玩儿,象年画里画的拔罗卜的小孩儿。头发在顶上蓄了一个盖儿,穿着碎花布做的衣褂,背着一个大极了的书包,好象永远在不停地飞跑,又永远被别的孩子亲热而友爱地追着。她笑起来象一只小耗子,脸上的五官全都挤在一起,让人忍不住也要笑。有一天她妈妈到学校来接她,我发现两人长得一模一样,都象是一个十分稚气的老婆婆。我只有在她停下来时才有可能见到她。她非常怕羞,总是躲在别人的背后,充满惊异和羡慕,如醉如痴地看着我。有一天我拿着纸和笔,捕捉着这些未开化的孩子们混混沌沌的心灵和表情时,在别人的肩头,我看见她仿佛一个小贼似的偷偷地窥视我,她痴痴地张着嘴,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想要挤到我面前来看看我画的是什么。我把她的画像翻过来,举在他们面前。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美儿象被门碾了一下似的尖叫了一声,满脸通红地跑开了。她挤出人群,跳过操场上尚未清除的大石头,一直沿着一条山间小路,象一只真正的小老鼠一样没命地逃开了,直到青绿的竹林隐没了这个可笑的小身影。</p><p><br></p><p>从此以后,她只要一看见我就满脸通红,羞怯和忸怩中夹杂着惊喜和感激,一直头也不回地逃到看不见她的地方。而且更加小心地躲在别人身后偷偷地看着我。她到底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有时我想,也许我对他们来说,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吧。73年夏天,我也曾坐在大海边上,梦想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用一艘来自法国,叫做毕加索号的巨型货轮作为标志的,它停泊在灯火通明的港口,使我第一次真的相信从这里便有通往世界的航路。</p><p><br></p><p>她是所有孩子当中最后一个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的。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来抱住我的腰,在地上蹦来蹦去。她混在别的孩子们中间尖叫着、笑着,以为谁也看不到她。孩子们象疯了一样在草地上翻滚、跳高、互相推倒,他们不会正常的游戏,从哭到笑,从笑到哭,用不了几秒钟。小学校被闹成一个真正的乐园。人们说玩具是儿童的天使,那么庐山的孩子的天使就是这一片空旷的草地和无限自由的空间。在那些白云下,在那些被云雾遮没的小屋顶下,就是他们的家。</p><p><br></p><p>下雨了,整个庐山都沉浸在迷蒙的细雨中,山峰渐渐隐没在黑纱般的云雾中。一会儿功夫,就一个人也不见了。庐山的土地和植物不知道干渴,就象庐山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干燥一样。我们一讲起北京干燥的天气,他们就睁大恐惧的眼睛,仿佛要鱼儿离开水一样。小学校的教室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没走。她靠墙站着,望着山下的路。这是美儿。一会儿,一个老婆婆撑着雨伞来了,她提着一双小小的雨鞋,给美儿换上,然后美儿趴在她的肩膀上,两张奇怪地相象的脸对我微笑着,她们一摇一晃地下山了。原来这个老婆婆在五十岁的时候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每天,上山的路上,我都看见他们一家人坐在开满杏花的大树下吃饭,我对他们招招手,他们端着粗瓷的饭碗,用那种庐山人特有的柔和语调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他们家简陋的小泥房,沐浴在雨后太阳清新的余晖中,显得异乎寻常的明媚,就象坐落在一座花园里似的。</p> <p>杜鹃花开了。有一天我看见山顶上有一丛浓艳的红色,仿佛霞光抖落的一块碎片。我爬上峭壁,把它摘了回来。这样一大把鲜花,简直是太奢侈了。我把它们插在一个玻璃水瓶里。第二天,瓶里的花就被换掉了,这是一束更红、更鲜艳的杜鹃,花瓣上还滚动着新鲜的露水。我正站在窗前出神时,门被推开了。一大群孩子互相推着挤在门口,但没有一个跨进屋里一步。他们每人手里都捧着大把的杜鹃,有红色的、有粉红的、有玫瑰色的,甚至还有金黄色的。这些美丽的盛开的花儿映着他们肮脏的小脸,每张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羞涩的表情。我简直分不出是花儿美丽,还是这些笑着的小脸更美丽。我收到的花儿几乎把我埋起来了。从此以后,每当山上开了什么花儿,他们就摘来送给我。他们爬山越岭,被荆棘挂住了衣服,被石头划破了脚,他们还互相争吵,为了能得到我这个陌生的客人的一丝笑意,他们敢爬上最高的峭壁,钻进藏着毒蛇的草丛。当水边第一支兰草发出清香时,我就收到了这个珍贵的礼物。每天,孩子们把他们不知从哪儿采来的奇异的兰草放在我的桌子上,就偷偷跑开了。我离开庐山时,已有了满满一厚本的标本。我要把它带回去,带回这充满庐山人情谊的一草一木。</p> <p>他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宽阔的肩膀和一双大手常常使他很尴尬,不知道把他的力气藏在哪儿好。他和我们在一起时,腼腆得象一只小猫儿,生怕他的呼吸太粗了,脚步太重了,会吓跑这些远方来的客人。他的心象孩子一样,他的笑容也象孩子一样坦白,忧郁。</p><p><br></p><p>今天晚上,是艾卫的生日(他是我的同伴艾乐的哥哥,也是这个小学里最受孩子们崇拜的老师)。我们点上一根蜡烛,围坐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桌子上摆着一桌十分稀罕的酒席,有肉、有罐头、还有酒。我和艾乐正在炉边烤麻雀,这是好几天以来打猎的成绩。由于山里过于清淡的生活,我们已经完全用饥饿的眼光来看待这些长着羽毛的小东西了。卢杰捧着她的小汽炉子进来了,她是我们再三邀请才来的。她长着一副北方姑娘诚恳的面孔和健壮的身材,一对黑极了的瞳仁就象我的一样,只是比我更清亮、更诚恳、更固执。略带惊奇的眼神使她有种犹如在梦中的感觉。她到这儿只有三天,她来自一个童话般的小城-庐山顶上。</p><p><br></p><p>突然门被撞开了,我手里烤着的麻雀差点儿掉在地上。江怀进来了。他有点儿害羞地低着头,尽量矜持地,慢悠悠地走过来,但是眼睛里却闪出抑制不住的兴奋。</p><p><br></p><p>“艾卫!”他沙哑着嗓子说,“我弄到一只大蝴蝶,你看!”他打开手里的书,纸上躺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宝石般的玫瑰色花斑镶嵌在天鹅绒似的翅膀上。她安详地、沉静地展示着自己,就象一位穿着夜礼服的高贵的夫人。“可惜,翅膀坏了。”他激动地说,看样子,他在捕捉她时多用了点儿力气。卢杰轻轻地接了过来,“给我吧。”这是今年春天第一只蝴蝶,我曾在草地上看见过她的舞蹈。她是一个那么美丽、那么轻盈的精灵,每天清晨与自然之光一起飞翔,如同一个神奇的梦境。是的,她是天地间最动人心弦的尤物,道旁的草爱她,花儿爱她,天上的星星爱她,一切生灵都倾慕她,我由于梦想到她的境界,几乎要流泪了。我们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只蝴蝶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世界。</p> <p>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恳求地望着卢杰。她热情地凝视着她的遗骇,仿佛是她的一个亲爱的姐妹。“给你,”她突然把她放在我的手上,“我们这里还有很多,要是你喜欢,我们以后再给你捉。”我终于收留了她的美,可是你要知道,她在舞蹈着的时候,才是真正令人神往的啊。</p><p><br></p><p>几天以后,我们在山里打死了一只蜜蜂那么大的小鸟。它先是在一棵高高的草茎上荡来荡去,好象在打秋千一样,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才确信它不是一个幻觉。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快!”就在它楞住了,用它清亮的小眼睛看着我们的那一刹那,艾乐的枪声响了,一团绒毛在空中迸裂。接着艾乐捡起了这具血肉模糊的小尸体,那颗稚嫩的心脏还在手心里跳动。仅仅是为了看清它,就付出了它的生命作为代价。可是我们拿在手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可爱的、令人心碎的蜂鸟。因为它不是供人观赏的,它只是在林间树枝上跳动着的、小小的自由的生命。</p> <p>有一天,我们在泉水边给一只五彩的水鸟举行了葬礼。它是那么辉煌,象神话中的鸟一样,金色的头部安详地低垂着,胸部覆盖着一层天蓝色的羽毛,它的嘴和脚都是樱桃般的红色。上帝是这样爱它,所以让它先去了。它静静地躺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胸口里淌着血。在我们无声的忏悔和祈祷中, 顺着泉水流走了,直到哪一丛哀恸的水草挽留住了它的身体。从这一天起,我们永远停止了这种屠杀行为。</p><p><br></p><p>从此以后,我们学会了在这个爱的世界里生活。学会了在桥边倾听树上夜莺的歌唱,学会了在紫云英草地上欣赏浅兰色的小蝴蝶和金色的小蜜蜂的舞蹈,学会了在月亮下和山里的各种精灵们一起做梦。我变成了长腿的小兽,深夜走到泉边来喝水,月光下我的影子多么美妙。我变成了松林里的蘑菇,在我奶油色的伞下摇摇欲睡。我伸了一个懒腰,便又长高了一寸。我变成了花神,正在兔子的洞里布置起漂亮的宫殿,准备举行一个盛大无比的跳舞会……</p><p><br></p><p>天晴了,我们走进深深的山谷。这个山谷就象是一座紧锁着宝藏的大门,它又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它的深处,究竟有什么呢?这里没有人知道,完全没有人知道。奇怪 的是庐山的人们对他们自己所居住的这座神秘的大山一无所知,他们常常象孩子一样充满恐惧,认为这山里住着神灵,或是妖魔,它们经常通过一些并不友善的方式向人们显示。因此,你看无论是长着胡子的老人,还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全都结伴而行。夜间,在他们急急忙忙往家赶的路上,他们要对一切遇到的东西大声吆喝,以助自己的勇气。日子久了,我也渐渐地染上这种恐惧。尤其是一到夜里,周围的群山象一个个巨大的幽灵,而我们则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偶尔从深深的山谷里,传来一声动人心魄的吼声,人们说:这是虎啸。关于虎的传说,使我神往起来。于是在这个难得的好天气,我们怀着一种渴望奇迹的心情,走进这座庐山人从未敢真正走进去的神秘的山谷。</p><p><br></p><p>我们这一行小小的队伍在荆棘丛中跋涉着,艾卫走在最前面,他仔细地在草丛中搜寻着,各种彩色的蜥蜴惊惶地从我们脚下逃开,而他一心希望能捉到一只金色的穿山甲。我和卢杰沿着溪水边的石壁走着,不时弯下腰来敲一敲水里的小石头,梦想从中发现一些宝石。前几天山顶上的动物园里跑了一只小熊猫,说不定我们会在哪儿的密林中找到它。美儿跟随着我们,她只要一有机会,就跟着我们跑。她老练地从草丛里拔下一根有着透明的红色的茎的什么植物,吸着里面的汁。这东西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虎杖”。他们说是老虎的拐杖。可笑的庐山人啊,他们以为老虎也不过是一种非常可笑的动物,需要这样一根拐杖。我们学着美儿的样儿,一路上吸着它甘甜的汁。在孩子们热心的推荐下,我试着吃了他们为我找来的每一样东西。在这样一座山里,一切生命都是多么得天独厚啊,就连一只小虫子,都可以挑选最漂亮、最鲜嫩的叶子吃。它们亲亲热热、毫不妒忌地生活在一起,就连那些最不起眼的小草,也毫不吝惜地开放出它娇小、温柔的花苞。</p> <p>我站住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柔和的时刻,一切都清晰极了,历历在目。山岗下站着一匹小狗,它鼻子里的气息,你仿佛都可以闻得到。在这一切之上却又象罩着一层光线的薄纱,轻轻颤动着。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这个诞生我的世界,而它也不过是几分钟前刚刚诞生的。纯洁、新鲜、空气中没有一丝尘垢。树木、石头、山峰都回复到造物最初赋予它们的颜色,在城市中我们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当我站在山上往下看时,看到远方的天空中有一团巨大的灰色尘雾,在它下面,就是那无比喧闹的城市,而那就是我们来时的路。</p><p><br></p><p>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农民的孩子龙儿也正痴痴地向那远方的城市望着。她从来没有走到过山下的道路上,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跟我们走进这深山里。她平时的生活,就在泉边的洗衣石上,茶叶房里的烤炉旁和她们一家人所居住的那座黑洞洞的小房子里度过的。对于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只抱着一种淡淡的惊奇,并没有什么足以震动她的。现在,她正在对那座城市发生梦想,她的迷茫的眼神象一座几千年前的石头雕象,她那半张着的嘴唇好象在乞求着什么,她在希望些什么?我想,我是多么愿意和你交换灵魂,交换我们彼此的世界。这样我就可以通过某种神秘的不为人所知的渠道了解到你头脑里那些还未形成语言的思想,并且使我自己也焕然一新。可是我知道,这是施舍不了的,我们注定要象乞儿一样东奔西走,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自己的坟墓,而拿什么也不能换取你嘴边那个蒙娜丽沙般的微笑。</p><p><br></p><p>路越走越艰难了,草丛那么密,它伸出无数的须和茎,绊住了我们的脚,我们越走越慢了。每个人都发现了一些稀奇的、仿佛是史前时期留下的植物,我们摘满了一把就把它随手扔掉,永远有新的、未知的东西在前面等着我们,何必要吝惜呢?我终于在一块石壁上发现了一株只有一片叶子的小草,她倔强地、羞涩地抵抗住我们的注视,正从石缝里拚命地向上生长。我伸手去摸她,她竟然把她唯一的一片叶子卷了起来,于是我默默地向她致敬,向后退去。在这里,有多少生命在奋斗,也许它们明天就会死亡,它们的生命只有一瞬间。在它临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它悲哀地想到:让我再看一看这布满星星的美丽的蓝天吧,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也没有的,只有黑暗和宁静……它就这样贡献出它全部的美和生命,无声地倒在同伴的脚下。为了后继者的生长, 它情愿用自己的身体做为肥料,让它们再一次奋斗,象它一样能看到头顶上那个美丽的蓝天。</p> <p>周围的树越来越大了,而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小,我们似乎迷路了。我们要迷失在这个童话的世界里了。我很愿意迷失,因为这正是我们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的路啊。从这里,我们一定可以走进白雪女王的冰宫里,走进小人鱼的海底花圃中……她们都在那道路的终点等着我们,我多愿意这样走下去……</p><p><br></p><p>前面没有路了。我们已走出密林,来到一个小山坡上。而长长的山谷永没有尽头。我看到草丛中有一棵去年秋天留下来的百合枯萎的花苞,我们来得迟了。卢杰不知从哪儿摘了一只鲜红的小蘑菇。我们躺在草地上时,她把它拿在手里玩儿,背后是兰色的远山梦一般的轮廓。这只红色的小蘑菇,它正是我寻求的,也许就是我到这山谷里来寻找的奇迹吧。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象是捧着我的希望。</p><p><br></p><p>我们要走了。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人们在桥上和路边拦住我们,问我们要一根香烟什么的,他们的眼睛里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每天晚上,我们屋里的门都敞开着,人们围着火炉听艾乐讲故事,他们都屏息凝神,生怕故事会突然中断……有时我们坐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唱歌,许许多多的萤火虫在山谷里构成了五彩缤纷的灯火, 我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们的歌声似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人们从山里捡来奇形怪状的树根,堆积在教室里,好让这只可爱的火炉永远也不要熄灭……</p><p><br></p><p>一个农民的孩子请我们去看他的宝贝。两天前他在地里捉到一只土拨鼠,养在他家的房子里。他对我们形容说:那土拨鼠长得象猴子一样。这可怜的孩子,从没见过猴子,因此这成了他唯一的形容词。他一心希望有一天能到北京的动物园去看看真正的猴子。</p><p><br></p><p>我们看到了土拨鼠,它住在一个墙角里,用玻璃搭了一面墙,而它背对着我们。它的后背看起来象一只小熊。棕色的毛又密又厚。它始终头也不回,忧郁地面对着墙壁。地上扔满了米粒、菜叶和完整的蜻蜓。这个男孩子伤心地说,它什么也不肯吃,甚至也不肯回头看一眼。又过了一天,它死了。它是因为愤怒和忧郁而死的。一只小小的土拨鼠,居然有这么大的愤怒,真是令人吃惊。</p> <p>最后一个晚上,艾乐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最后一根蜡烛也就要熄灭了。我们默默地围着火炉。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走,这火炉就会变得冰冷,因为艾卫一个人,没有功夫每天再烧起它来。可是人们,却是要寻找温暖和光明的。</p><p><br></p><p>我们走到外面,山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我出神地向天空望去,月亮出奇的高,好象还在不断地向高处升去,它在云层中静静地穿行,仿佛要离我们而去。周围的群山象一队卫士守望着在它的怀抱里沉睡的人们。告别了,月亮;告别了,此刻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们;告别了,这个我们始终没有走到它的深处的神秘的山谷;告别了,泉水边的每一块石头和月光一般静静的流水。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p><p><br></p><p>江怀在冷风中站着,我们向他招招手,让他回去,但他仍然站着不动。</p><p><br></p><p>我和卢杰睡在一起。我们回到她的小屋,灯光很暗,可是我还是看见了在纸糊的板壁上,爬着几只只有指甲那么大的碧绿的青蛙。这是我们有一天在山里看见过的雨蛙。现在,人们把它们做为临别的礼物送给我,要我带回北京去。卢杰告诉我,这是那个巨人般的小伙子江怀为我捉的。</p><p><br></p><p>整整一夜,我听见卢杰趴在枕头的另一头,背对着我在床上哭泣。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一点不敢惊动她,因为我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们认识她还不到半个月,她也不过是最近几天才和我们相处得自然起来的。她不象别的人,从未对我们说过一句挽留的话,我以为她是个矜持的姑娘。现在我真觉得惭愧,和这些纯洁的人相处,常常令我感到惭愧,我们这些人,把自己看得太重了。</p><p><br></p><p>对于我要离开的这一切,我一点伤感也没有,只是觉得象是在做梦一样。</p><p><br></p><p>第二天清晨,我偶然听见有人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卢杰带着懊悔的神情站住,她原不想惊醒我。 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瓶,那三只小雨蛙都装在里面,“我正在想你怎么把它们带到火车上去呢。”</p><p><br></p><p>我坐起来,和她一起观察着瓶子里的情况,三只半透明的小雨蛙正艰难地在光滑的玻璃上攀登着,它们一次次地滑下去,接着又开始了下一次的攀登。我想起了山里那株独叶草的奋斗,它们不要没有自由的生命。它们从来不肯象我们人类这样苟且。“在火车上,你拿什么喂它呢?它可什么也不吃,只吃蚊子。”卢杰发起愁来。“是啊,我怎么喂它们呢?我又不会捉虫,我甚至连一只蚊子也捉不着呀,假如我是一只蜻蜓什么的,倒可以帮帮它的忙……”</p><p><br></p><p>它们一次次的奋斗全都失败了。这使我想起那只气性非常大的土拨鼠。这的确是我们人类的过错。“卢杰,咱们把它们放了吧?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把它们带回北京去。”卢杰楞了一下,然后她默默地点点头。</p><p><br></p><p>我们两个人头发乱蓬蓬的,抱着瓶子走到外面的草地上。早晨真冷,草叶上的露水也是冰凉的。我们打开瓶盖,用手指把雨蛙轻轻地托了起来,它们颤颤悠悠地爬到一根细细的草茎上,它们身体的颜色简直和草的颜色一模一样。然后它们甚至没来得及和我们告别,轻轻抖动了一下,就不见了。</p> <p>远处的草地上,一大片灿烂的黄花正开放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p><p><br></p><p>一大群庐山人来送我们。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簇拥着我们走了很远,我们一再地让他们停住,最后他们终于站住了。他们的眼睛全都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使我感到深深地内疚,因为我们什么也不能给他们,我们只是又重新把寂寞和空虚留给了他们。龙儿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是厚厚的、温暖的、早已被冰冷的泉水和茶叶锅里的劳作弄得皮肤粗糙,满是深深的裂口。但是这只手的温暖却一直传到我的心里。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她是被同伴们唤起来和我们告别的,昨天她在茶叶房里工作了一整夜。这一次我在这些女神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无法慰籍的忧伤。</p><p><br></p><p>最后一个扯住我的衣服的是美儿。 她仍然象过去一样呆呆地张着嘴,望着我们的脸。我摸摸她的头,可是这好象并不能安慰她,那双又象是孩子又象是老人的眼睛仿佛凝固住了,她将来会怎样呢?……我极力抑制住突然涌出来的眼泪,追上我的同伴们。</p><p><br></p><p>我捧着一大束深红色的玫瑰,不知是哪个女孩子塞在我手里的。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的道路旁,有一个为浓荫所遮蔽的静静的水塘,几只天鹅悠闲地游来游去。我背后是一片广阔的、给人无限希望的金黄色的土地。面对着送别的人们,面对着美丽的庐山,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花束。 </p><p><br></p><p>霜子 </p><p>1975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