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笔记(六)

JC

05-06-2020 新冠疫情中的老年人

新冠疫情发展到今天，美国检测出的病毒感染已经超过一百二十万人，全美感染新冠病毒死去的人数超过了七万。加州检测出的感染人群有五万多，其中两千二百多人因新冠病毒感染死亡。和其他大州比，加州的情况还算是平缓的。

虽然常常有报导年轻人感染新冠病毒去世，但根据统计，死亡病人中80%以上还是大于六十五岁的老年人。这个病毒是老年人的杀手，心理上生理上对老年人的冲击还是最大的。

昨天去看术前病人，遇到了幽默健谈的汤姆老先生。他八十三岁了，三天前摔断了左脚踝骨。一天前刚刚装了心脏起搏器。我介绍了一下自己，他说:"大夫你站近点没关系，我没有那个病毒。"

一开口他的叙说就停不下来了。

他退休十八年了，一个人居住。退休前一直给城市开公交车。他说我身体很好，草坪都是自己修剪，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自己做，每年都会出国旅行一两次。只是最近几周有点心慌气短。我说你的家庭医生知道吗? 他说我害怕染上那个病毒，不敢来医院，家务事慢慢做还能应付。三天前夜里上厕所，头一晕就不记得了，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地上了，左脚踝钻心的痛。知道坏事了，我爬着找到电话打了 911，又爬到门口把锁打开，怕再晕过去急救人员进来把我的门砸坏，要花钱修不说，人接走了门也锁不上。被送到急诊室，一查是心脏的问题，昨天装了起搏器。倒下去时左脚踝摔断了。我说手术的事你有没有告诉家人? 他说我没有家人，结过婚，早早就离掉了，不再惹那头疼事了，没有儿女。朋友有几个，到这个年纪，都先我走掉了。我和他说了下脚踝手术的麻醉选择，他说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他体重偏重，又有不少基础疾病，我们做了腰麻。脚踝手术很顺利，术后又放了神经阻滞止痛泵。上午我去随访，他已经在康复人员的帮助下，推着助步装置在楼道里行走了。他说我今天就回家，你们都戴着口罩，我觉得医院里到处是那个病毒。

止痛泵导管三天后要病人自己拔除。他刚刚放置了心脏起搏器，左臂不能外展，左腿手术后又打着石膏，一个人独居，这时回家太不安全。我给医院社工部打了电话，回话说正在给这个病人安排院外康复。从社工记录里，看到她们做了很多工作，给他安排了类似老人院的地方做康复，有护士及护工值守，社工还帮助他给水，电，气，信用卡各公司打了电话，告知暂时他不在家里居住，甚至垃圾桶也请邻居帮他从院子里推出来了。他们也讨论了以后配戴一键求助装置的可能。每个细节都想到了。

两次交谈，都感到了汤姆对新冠病毒的恐惧。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来医院的。最近大家也很纳闷，平时门诊急诊大厅总是人来人往，怎么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加州的新冠病人没有那么多，现在床位都有空余了。其他病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朋友告诉我，他的一个独居病人，不明原因突然在家里去世了，这个病人有记日记的习惯，记下了他去世之前发生的胸痛。因为对新冠病毒的恐惧，终于没有打急救电话。其实很多人因为害怕感染新冠病毒不敢来医院，这种次生灾害造成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

有朋友关心之前提到的八十六岁老妇人Marry 的情况。她肺炎情况好转，从ICU转出后，我到病房看了她一次。那时她的意识，认知已大不如前，完全不能用语言交流了。从病例记录看，几天后，她又发生呼吸衰竭，重新插管接上呼吸机，住进了ICU. 又经过一周的治疗评估， ICU大夫认为这次几乎没有脱离呼吸机的希望了。按照病人早早立下的书面愿望，"不希望长期用呼吸机支持生命"。她指定了儿女是那个愿望的执行人，儿女们开了家庭会议，决定让她安然离去。在和疾病争斗了三周后，Marry 终于踏入了她的天堂之门。

八十六岁的Marry是圆满的，她生前住在老人院，有儿女关怀。"生命的最后时刻，只需做有限度的短期生命支持"。这正是Marry想要的离开方式。心里想了一下，八十三岁的汤姆可能也会是另外一种圆满。他一生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社会也给了他必要的支持。记得病例上明确标记了汤姆自己的选择--"DNR"，就是"到生命最后时刻，不做气管插管，不做心脏电击除颤，不做胸外按压"。和很多其他老年人一样，他生命的告别将是"快速的转身离去"。一切都记录在案，当不可逆转的情况发生时，大夫护士只要按照他的要求，在保证他的愿望和利益下去做就好了。

望着新冠病毒疫情中这些老者蹒跚前行的背影，会让人做出一些生命的思考。毕竟我们都行进在渐渐老去的路上，如何跨过那道门坎，每个人都面临自己的选择。今天的新冠疫情不过是路上遇到的一阵急风骤雨。

为保护病人的隐私，Marry, Tom 都不是病人的真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