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四年二月,我满了五岁。</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六月,老天象捅了窟窿,瓢泼大雨一天接一天地下,房前屋后的水沟里,池塘里,田里,坝里都积满了水,地势低洼的地方一片汪洋。大人们很焦急,听他们议论:长江水位高,洞庭湖的水不能下去,我们这里的水退不下,再下雨就会溃垸,上面(政府)要老弱病残小疏散。大人们很忙碌,男人要防汛,早稻还没熟透就要收割,天下雨,收进来的谷不得干,好多都长了芽。六月下旬的一天,天放晴了,我父亲和堂哥春把家里的一个小木船收拾好,说是要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躲水,妈带着我,姐姐,妹妹和弟弟,堂嫂子带着三个孩子。上船了,要去的地方是来仪湖的南岸,现欧江岔的金盆村。南岸地势高,不设防,山边任水涨落。父亲和春哥摇桨,望着来仪湖就象大海一样,从这边看不到那边的边。伴晚到了金盆村,我们是到媠妈的女儿家,天黑了,蚊子多得用手可抓到,没有照明的家伙,妈妈把我们三姐妹安排在一张竹板上睡,用一张床单盖着,一来防寒,二来防蚊,她还小声地告诉我们:没有晚饭吃,赶快睡,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开始睡不着,肚子咕咕叫,蚊子嗡嗡吵,后来也云里雾里睡着了。第二天一醒来,我们满脸的红疙瘩。媠妈女儿煮了一大锅饭,给我们每人一碗,没有菜。久违的太阳出来了(听说这天溃垸了)火辣辣的。妈妈说我们要到朱良桥上去的八家湾去,那里的伯外公和叔外公答应了让我们去躲水。一路上父亲挑着三岁的妹妹,妈妈抱着十个月大的弟弟,七岁的姐姐跟着父亲走在前面,当时她屁股上长个疖子,一拐一拐的,她很听话,不掉队,也不喊痛,我头上长个鸡蛋大疖子,正值化脓,烈日下象千万根针在扎,跟在妈妈身后,一边走一边哭,时不时蹲在路边耍赖不想走了,妈妈时而鼓励我:不远了,到了外公家就好了,外公会喜欢我们的,时而威胁我:你不走,把你扔在这里让野狗刁走、、、、、、。父亲走在前面时不时等我们,到了中午时分,`离朱良桥不远的地方,父亲说:“大姑妈有个女儿叫慧兰嫁在这里,我去问问,进去喝点水,看看有没有中饭吃。”放下担子一打听一下子就找到了。慧姐,二十几岁,精瘦精瘦的,她家是二间土砖稻草屋,靠山的那面没有墙,家里没见有什么家具,房子中央堆着一堆刚收进来的稻谷。慧姐见到我们很高兴,寒喧后就准备给我们做饭,只见她一手拿着一只烧水的陶罐,一手拿一根很粗的木扁担,装上半罐稻谷,用扁担的一头往罐里插,用这样的方法去谷壳。父亲見状就说:“慧兰,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了,我们走”。慧兰没有过度的挽留,只見她提着那罐子,站在那没有门和门框的门前,久久地目送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下午歇气时分,我们到了伯外公家。</p><p class="ql-block"> 伯外公有二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家了。他有一栋很大的瓦房,瓦房分二进,中间有天井,两边有厢房,女儿出嫁了,两儿子住两边厢房,他住中间正房,外婆过世多年没有继弦,他身材魁梧,说话幽默。我们到那里后,他把家务全交给我母亲打理,柴米油盐安排得入贴,我们在那里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月。</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离伯外公家只有二三里路的一个叔外公把我们接去了。这个叔外公住的是三间土砖茅草房,很矮,他有三个女儿,女儿实在长得可以,年龄不小了,但都还待字闺中,小的是儿子,十四岁。叔外公外婆待我们很客气,那时我头上的那个疖子还没有好,白天把脓挤了,过一晚又胀起来了,叔外公到山里采了些草药捣烂,每天要我侧着身子躺着敷上,見效,一个礼拜痊愈了,一个礼拜后,外公外婆客气的神色里透着无奈,那几个姨和那小舅舅就有点不客气了,只要我妈不在场,就对我们说:“垸子里的水还没退吗?怎么还不回去呀?这么多人在这里吃,把我们的粮吃了,我们自已吃什么?、、、、、”那时我们年纪小,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不作声。妈妈嘱咐我们:吃饭的时候,吃了第一碗就不要再去添饭,这个外公家不富裕,自己吃的粮都不够,小孩不干活少吃点没关系。妈妈的话我们记在心里,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天天盼望着父亲去接我们。</p><p class="ql-block"> 刚满十天的那日,父亲来接我们了。怎么从叔外公家出来的,在哪里上的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乘着的小船经过溃口时水往外流(从垸子里流向湖里),溃口歪七斜八的插着些木桩,地势低的地方只看见屋顶,垸子里的水浑黄,到处漂着稻草,木片,死鸡鸭,死猪。我家屋里还有一屁股深的水,堂屋里用两块门板搭了个水落子(台子),家里有一间宿房是木板楼,晚上睡在楼上,活动的空间就是两块门板上,每天吃两顿稀饭(我们这里缺粮才吃稀饭),没有菜,屎尿就拉在水落子下面,饮用水就划着小船到离房子远一点的地方去取。大约一个星期后,水退到禾场下去了,屋子里,阶基上,墙上,地坪里尽是烂泥巴,等烂泥稍干了,硬了,把地踩平踩紧,才架起炉灶,开起铺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遭连夜雨,此时妹妹小兰病了,拉痢疾,单方吃了不少但不見好,她的病一天一天加重,一阵阵晕过去。她为什么会病的呢?家里的人都怪我,在水退的时候,水田里的鱼儿来不及跑掉,各家把自家的水田缺口堵起,可捉些小鱼虾,父亲把捉回来的鱼虾放在一个竹斗盘里晒着,我見盘子里的虾是红色的,以为是熟的,因为平时吃的虾是红色的,于是带着妹妹吃了,我生得贱没病,可妹妹就病得不轻。每当妹妹晕过去的时候,妈和媠妈就拉着她的小手,摸着她的额头叫她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哭,当她醒过来时,就威协我:要是她死了,就要我抵命。我站得远远的看着,流泪,提心吊胆的准备受罚,准备抵命(其实没为这事惩罚过我)。后来水全退了,路上能走人了,下边那个老中医云满嗲来了,他给了一小瓶丸子,说不要钱,是政府来的。妹妹吃了那药,奇迹般地好了。我如释重负,妹妹得救了,我也不要抵命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家六亩地只有约一亩种的是早稻,收了些稻谷,其余种的是中稻,禾苗还没长苞,大水来了没收成。我家储粮少,人口又多,面临的向题是缺吃。妈对着讨无路,借无门的窘境没灰心,没丧气,她不能让一家人饿死,水全退的时候是九月份,正是种冬季菜的时节,她把屋后山里的土全垦过来,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在冰冻到来之前,萝卜就有饭碗大一个,白菜有一屁股深(高),绿油油的,嫩荷荷的。五四年的冬天是最寒冷的冬天,水沟里,池塘里结的冰很厚,胆大的孩子在冰面上走来走去,十一月份一场大雪就下了一尺多深,正好把莱全盖住了,后来冰冻菜就没有被冻坏。吃的时候妈用锄头把雪扒开再把菜挖出来。我们全家就吃小菜为主,没有油,几乎看不見的饭粒伴着吃。难为母亲了,当时的弟弟还要喂奶,整天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姐妹如今都不爱吃萝卜,就是当年吃腻的,见到萝卜就闻到一股抹布气。</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夏天(未溃垸之前),我大伯的小儿子寿牺牲了。寿哥当时在益阳县粮食局工作,益阳街上涨大水,他划着竹筏日夜为局里抢救粮食,因疲劳过度,一下掉进水里就再也没爬上来。时年21岁。尸体是用木船装回来的,己发臭,没有在家停放,笔直抬到团圆山下葬。伯母多年过世,伯父伤心欲绝,呼天抢天地哭。我奶奶脚痛不能下床,只能在床上痛哭,数落着“黄梅不落青梅落",这样一直到五六年她老人家逝世。</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爷爷过世了。重病期间成年儿,孙都到他乡挑堤去了,大年三十才都赶回来,他也就在那天咽气了。享年六十七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九年,我十岁了。大跃进进入了高潮。我开始读四年级,妹妹读一年级,姐姐读初中了。我的妈妈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孩子们不能重复她的生活,应该有新的活法,要改变穷命,就必须读书。但到哪里去筹钱呢?要吃、要穿,要学费。吃食堂饭,集中居住,家里不能养只鸡,园里不能种棵菜。不知什么时候她听别人讲,湖北那边没有湖南紧,地广人稀,那边的女人只能做外边的粗重活,不擅长做针线活,妈和媠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她俩反复商量,要到湖北去闯一闯,想到做到。我的五个舅舅和一个姨妈住在安乡,靠近湖北,于是带着凌弟借着回娘家的名,于八月份的一天去湖北了,临走时反复嘱咐我们:“再难也要坚持上学。”一去就杳无音信。其实只有我和妹妹无音信,妈她们在湖北的时间里回过两次信,信是寄到姐姐的学校里,大概大人嘱咐了,只能告诉父亲,不要告诉我和妹妹,因为怕我们年纪小,没有点数地说出去。说出去是有麻烦的,我大伯的儿子春是个木匠,他腿痛不能下水干农活,就跑到湖北做木工,去了也杳无音信(不能与家里联系,队上知道了要派人去捉回来),队上经常找麻烦,逼伯父和嫂子去找,经常扣他们一家的饭。有一次无奈,伯父挑着孙儿孙女,带着儿媳妇去找。到哪儿去找?不知他们找到了些什么地方,十天后又回来了。妈妈出去不到十个月,我和妹妹在想念,惊恐中度过,终身难忘。</p><p class="ql-block"> 集中居住,那时我们的生产队是三个屋埸由南至北摆开,中间间隔约三百来米,最南的屋场叫茅屋里,中间的叫上屋场,北边的叫下屋场,下屋场最大,都集中住到那里。人集中后,茅屋里六家人家的屋拆了,地基做菜园,上屋场的屋子做仓库,关猪,牛。我们住媠妈家。他们家有四间房子,媠妈走了,姨父在修防会做事,不住家里,表哥表嫂住靠西头两间,我们住东头一间,中间一间共用,里面有一个灶台。五九年的冬天,父亲被征调到迎风桥修水库,姐在益阳县第八中学读住学,家里只剩下我和妹妹。想念爸妈想得快要发疯了,经常伴着门框眺望前面的大路,看过往的行人中是否有她们的身影,每当妈和媠妈的熟人问起:妈去什么地方?回过信?还会回來吗?我不能开口回答,只能用点头或摇头表示,因为一开口就泣不成声。经常听到妹妹在睡梦里呼喊“妈妈"。有一次在来仪湖防洪提上给队上放猪,看见二个女人牵着一个孩远远地走來,妹妹惊喜地喊道“妈妈她们回来了。”于是一边喊“妈妈”一边朝那三人跑去,可是到了跟前一看不是的,妹妹坐在地上哭了很久。怕鬼。我们那地方迷信信得厉害,有病求医不到就请跳大神的来捉鬼,闹得满地都是鬼。晚上没什么东西照明,天一黑就只能摸黑。我俩就不敢移动,别说出门,就连呆在屋子里都害怕,倦缩在被窝里,只要有点响动,就把被子蒙住脑袋,两姐妹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和妹妹读书不在同一个地方,我在郭爷庙,妹妹在离家约三里地的推子洲。有一天,大家放学都回家了,就不见妹妹回来,到哪里去了呢?天快黑了,我只好拿着一根棍子,朝学校方向去找。一边走一边带着哭腔喊她的名子,快要到学校了,她出来了,带着哭腔回答我“姐,我好怕”。走近妹妹,只见她打着赤脚,把鞋提在手里。我问她“天这么冷,你为什么把鞋脱了?”她说:“路上有的地方有烂泥巴,看不清,怕踩坏鞋跑不快。”她还告诉我,她是因没交清学费,郭老师罚她一个人扫教室和走廊,开始还罚了站。我俩手牵手小跑回到家,天完全黑了,食堂里关门了,打不到热水,我只好用冷水把她脚上的泥巴洗去,洗脚水也不敢出去泼,慌忙钻进被窝里。</p><p class="ql-block"> 那时班上的同学年龄悬殊很大,我算是小的,有比我大四五岁的。那些哥哥姐姐很能干,样样事都会做,能说会道,就是读书不上心。到了期未评先进,好几个同学提了我的名,摆出的条件是:年纪小,成绩好,不缺课。可老师说:她不行,你们看她那一身,脏兮兮的,不讲卫生的不能评。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把我的名字从黑板上划掉。那时的我穿的是妈妈的一件罩衣,老蓝色,父母装,我身材瘦小,衣服挂在我身上显得又长又大。一个冬天上身就没有洗过,胸前的那块脏得看不见纱。无奈我没有衣换,也不会洗,也没有人提议要我洗。下课了,我伏在桌子上哭了,旁边的同学都来劝我,爱珍,润西,元秀等几个年纪大的同学跟在老师后面讲情,说我父母不在身边,带着个妹妹能活成这样己很不容易了、、、、、、。放学后,我把衣服脱下来,没有肥皂,我用锤衣棒在池塘边的石头上锤了又锤,揉了又揉,只能把衣服表面的污垢洗去些,那浸进布里的印迹怎么也洗不去。为了让衣服干得快,在福娭毑的帮助下,在食堂的灶边烤干,穿上。第二天,放假的仪式上,老师发了一张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给我,还有一本练习本。</p><p class="ql-block"> 那时分配给我和妹妹的标准口粮是6.2两(十六两称十两)。到食堂去领饭,早上三两,中午三点二两,晚上什么都没有(食堂只开两歺)。有一个周日,姐姐从学校回来了,她向食堂借了一钵饭吃了(三两),说好了下次她领粮时扣,但到第二天中午,食堂里硬把我和妹的饭扣了,我俩无奈,早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早已荡然无存。(下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