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圈的如意人生（80）

张云海

赵大圈挥舞着长柄斧头对着一棵将死未死的臭椿树乱砍一气，树干砰砰作响，枯枝败叶乱纷纷落在赵大圈的头上和身上。显然这个干法很愚蠢，赵大圈很快就体力不支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手来。赵大圈一手拄着斧柄，一手扶着树干，斜眼恨恨地看着树根处几片惨白的茬口，心中估量着单靠自己一人恐怕很难拿下这棵看上去并不高大的臭椿树；正琢磨着找一个人过来帮忙，一抬头看见邝继文扛着斧头，像一个偷猎者鬼鬼祟祟地踅摸过来。赵大圈连忙朝邝继文招招手：“邝继文，你过来！”
邝继文围着臭椿树转了一圈对赵大圈说你这个砍法累死你也白搭。你应该先在树根上砍出一个大茬口，然后顺着茬口步步深入；别着急，一下一下来，功到自然成。对对对，就是这样——我这也是刚从老保管那儿学来的。果然，邝继文的方法很灵验，臭椿树很快就被放倒了。
二人休息的时候赵大圈看见邝继文吭哧瘪肚似乎有话要说，就问：“你有事儿吗？”
“哦，不，没有，没什么！”尽管邝继文极力掩饰，但脸上的窘态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赵大圈微笑着注视邝继文的眼睛，心想不知这小子肚子里藏着什么弯弯绕。赵大圈等了一会儿见邝继文不愿开口就站起身抄起斧头，想接着把臭椿树干劈成木柈儿。
“哎，你。”邝继文一把抓住赵大圈手里的斧头把，动作有点唐突，有点夸张。邝继文使劲挤了挤眼睛，刀削一样的下巴微微颤抖：“赵大圈啊，我想跟你换换。”
“换什么？”
“换人！”
赵大圈咧嘴笑笑：“换什么人？”
“跟你做饭的人。”
邝继文的话让赵大圈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个表面上看上去清高孤傲的同龄人表示敬意还是不屑。看起来邝继文是外国小说读得太多啦！中毒太深啦！让爱情蹂躏的神魂颠倒啦！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赵大圈也曾多次想对秦兆辉提出同样的请求，但他绝对不会那样做；因为那等于不打自招，主动将自己灵魂中的“阴暗面”暴露于众人面前，由此带来的后果将很严重！公社革委会罗副主任曾经三令五申，严禁青年们在插队期间谈情说爱，她说这是一条“带电的铁丝网”，谁碰谁倒霉！赵大圈清楚地记得罗副主任说到那根“带电的铁丝网”时，很夸张地把右手缩回来，圆圆的脸上凸起两颗圆圆的眼珠，好像真的被电打了一下。所以赵大圈不会傻到拿自己的前途去赌一个吉凶难料的机会。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也很钦佩邝继文的直率和果敢，觉得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这样敢作敢为。邝继文是一个敢于爬到悬崖上采摘灵芝的人。采到了，让人羡慕嫉妒恨；摔死了，让人怜悯同情说不值得。
赵大圈一面在心里翻腾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面露出半狡黠半尴尬的笑说道：“哎呀！好你个邝继文！真没看出来，你小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怎么也学会‘采马子’了！”
“哎哎哎，你你你！”邝继文连忙伸手捂住赵大圈的嘴，煞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你咋呼什么？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啊！”
“哦哟，你还怕让人知道啊？”赵大圈一面把臭椿树干顺过来，一面扭头冲邝继文笑问道：“你老实说，你们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唐梁知青点原址

“你别乱猜了，我们俩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什么都没发生？骗鬼呢！谁信啊？”赵大圈举起斧头朝树干砍下去，笑着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答应，而且我还要给你宣传宣传。”
“别别别，你可别！”邝继文的脸色更加苍白，有点儿不知所措：“要不然就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嘿！”赵大圈觉得邝继文真是单纯得可爱，不忍心继续拿他开涮，就收起笑脸认真地说：“看把你急的，跟你开玩笑呢；多大个事儿啊，换就换呗。”
邝继文听赵大圈如此说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松弛下来。邝继文两眼痴痴地盯着坡坎上一株盛开的杜鹃花，仿佛在同那些粉红色花朵倾诉衷肠：“大圈儿啊，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谢谢你啊，大圈儿！”邝继文走到赵大圈身旁在他的肩膀上连拍三下接着说：“下次去洛坪赶场我请你吃饭！”赵大圈耸耸鼻子哼了一声，意思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心里却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空空落落酸不唧唧的。不过他也注意到邝继文叫自己的名字时省略了姓氏，这又让他感到温馨，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赵大圈很愿意将邝继文看成自己的好朋友——那种可以互相探讨人生重大课题的好朋友。
邝继文的兴奋与激动溢于言表，他罕见地脱去上衣摘掉军帽——仔细地找了一个干净的树杈子挂上去——抡起斧头对着地上的树干猛劈下去。树干应声裂开，再裂开；碎木屑像受惊的蝗虫纷纷弹起落下。赵大圈心想这可能就是书上描写的那种“爱情的力量”吧！
“哎，继文儿啊，”赵大圈投桃报李，也略去了姓氏：“谈恋爱的感觉是不是很奇妙啊！”
“你说呢？”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谈过恋爱！”
“言不由衷吧？”邝继文看上去很有内涵，两只细长的眼睛深沉地向上吊起来：“那天在黑鱼梁豁口下边，你等谁呢？”
“你说我等谁呢？”
“薛……”
“别胡说！”
“嘿！心虚了吧？”
“哎，哥们儿，”赵大圈一面往背架上捆木柈，一面表现出虚心好学的模样问道：“你说，这世界上真有爱情这玩意儿吗？”
“当然，人生没有爱情就等于天上没有太阳！”
“那你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这个嘛，”邝继文痴痴地盯着那株杜鹃花，两眼突然迸射出异样光彩，他显然进入了某种非同寻常空间维度；他的眼神和表情让赵大圈想起了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巫婆神汉；那些巫婆和神汉在同鬼神交谈时就是邝继文目前这副模样。邝继文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这么跟你说吧。爱情就好比把两个相爱的人连皮带肉，连骨带筋，从里到外，打碎了，磨细了，搅在一处，揉成一团；然后锅里蒸，火里烧；如此这般来来回回折腾九九八十一次，到最后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也是我，我也是你；两个人从此就再也没法儿分开啦！”

“我知道了，你说的这是做洋芋搅团！”赵大圈涎着脸，努力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无赖相：“我怎么觉得挺耳熟啊？是哪本外国小说上说的吧？”
“你别打岔！”邝继文把草绿色军上衣搭在背架上，显然他舍不得穿着军服背背架：“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些话是外国书上说的，我觉得是那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书上说的还不全，还不到位！”
“邝继文，你也太狂了吧！你比那些作家还高明啊？”
“你这小子！不跟你说了！”
“别别别，跟你开玩笑呢！你接着说，接着说，我就爱听这个！”
“怎么说呢？”邝继文很认真地戴上军帽，整理一下帽檐。脸上照例露出谦逊腼腆的笑：“要我说呀，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相爱的人随时随地把对方摆在前面。你遇到一件好东西——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所爱的人。她的影子，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的意念……无处不在，想躲躲不掉，想甩甩不开；除非死掉！”
赵大圈心有所动，觉得肚子里某一个部位（小肠与大肠连接处）吱吱扭扭打开了一扇大门，一股暖流摇曳上升，很快浸润全身。赵大圈搜肠刮肚想找几个好听的词汇来夸奖一下邝继文，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就是就是，除非死掉！”邝继文含蓄地笑笑，反问道：“哎，大圈儿啊，你和薛美丽到底怎么样了？”
赵大圈愣了一下，叹口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人家老爸是中干啊，能看上咱？”
“什么中干不中干的！没想到你小子等级观念还挺严重啊！”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和她真的没什么！”
邝继文看上去极其失望，仿佛一场爱情盛宴由自己一人独享心中惭愧不已。
两人背起背架朝其他同学走过去，赵大圈扭头问邝继文换人的事要不要同曹惠玲说一下，邝继文说不用，张琼芝已经和她说好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看着邝继文激动亢奋的样子，赵大圈突然为他担心起来。至于为什么担心，赵大圈心中也是一团迷雾。
青年们返回的路上还是遭遇了大暴雨。
这雨来的迅猛，来的蹊跷，事先毫无征兆，仿佛一眨眼功夫白茫茫的雨柱就将天地连成一片。梁来顺指着一面黑石崖让大家躲进去避雨，青年们背着沉重的背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石崖下，却还是被雨水淋个透湿。曹惠玲头上的五色花冠歪歪扭扭凄凄惨惨地扣在头上，衣服裤子紧紧贴在肉上，里面凹凹凸凸，粉嫩红白，传递出一些很不寻常的讯息。邝继文蹚着泥水拖拖拉拉地走过来，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背架，柴捆横放在背架上，看上去很像受难的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