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秘史（上）

阿衣江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题： 那年冬天，来了一群女孩，也就来了下面的故事。故事小众并小视角。但是独特的那一个。 看过电影《芳华》的人多，看过《梧桐，梧桐》的人少。两部作品反映的女兵，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自己的记忆最真切。 看下去，你会发现，这是一次温馨的穿越，携带一挂春天的枝丫，飞越一树馥郁的繁花，飞向远方和诗，猝不及防带你走进战争，走进血与火。 有种世间最大的容器，盛满这些东西：大通铺，理想；战壕，鲜血与无悔。这个容器叫做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们是第50军150师的刁蛮女兵。 重组的150师，在军史上只存在了十八年。 这并不妨碍1979年他们冲上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枪林弹雨，牺牲数百儿男，诞生了老鱼的《兵败如山》和阿衣江的《七天七夜》两部战场记实。 但更多时候，150师在和平年代默默练兵，抢险，医疗救治，种粮种菜养殖。 我有幸记录下这些故事中的女兵男兵。 《第一章》冬天里的一把火 又到五月，是我们从广西前线回来的日子。然而一切还要回到那个冬天。 一，初夜 自古“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壮怀激烈；“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心酸交织。 可是当年我们揣着满满的是理想。 1976年中国政治舞台掀起了巨浪。观察当年的兵役会发现，77年走进军营的部队子弟们，都是那场动荡的直接产物。 从十二月开始，部队子弟势不可挡的涌入军营，父母们认定驶来了一趟旷世末班车，拼了老命把堆积在乡下，农场甚至课桌上的儿女们推上去。 军委主席华国锋急了，开始发“退兵”令，发了五道。 各位老将没拿到尚方宝剑，就行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于是被服厂告急，军需仓库断档，很多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星夜上车。 一月上旬，各个武装部盖章行动基本结束，我乘一辆军用卡车，披星戴月到达绵阳。 大家入伍不动声色，星夜兼程。老兵因此戏称我们“黑兵”。 本“黑兵”在黑暗中环顾： 这个师医院，三栋二层楼矗立在篮球场的三边，一座背靠山坡；山坡上一排直尺型平房。它们全部几乎被菜地环绕，夜间看不到风景，不过地势还好。 停电的夜晚人影憧憧，棉军帽下面是短发和长辫儿。 她们从总政来，从总参来，从总后来，从各大军区来，从兄弟师来！总之一场历史的大潮裹挟着命运的砂粒浩浩荡荡，一个浪花就把她们甩在了涪江岸边。 从没见过这么多女兵，这真是逆天了。 早来的人互相串门。我不认识谁，漫无目逛进某个房间记住几个名字：陈雪凤，郭卫军，赵燕群，还有个姓于的女孩。 郭卫军在烛光下嚼口香糖，把泡泡吹到乒乓球那么大，然后“噗”一声，吹爆，那是一份奢侈的淡定。 军营里没长大的女孩稚气未脱，但是下过乡的，各总部来的却见多识广，大家年龄相差快十岁，心急火燎赶来当同一年的新兵。 当晚我举目无亲又回到操场边。 杨彦及时出现了。 像水注入干涸的沙漠，凝住一方沙地，她站在病号灶前招手：来来来，你们都过来！其实不止我一个人等待收编，我们围过去，不再无依无靠。 杨彦出于热心还是授命至今没问过。 不管什么原因，她让我们当晚聚成新兵连的某个班，我的第一批战友随机诞生：杨彦本人，王亚平，卢雪映，刁玉华，张进平，卿春，丁苇，闫阗，还有后来被退的吕兵。 这群人开始了听起床号出操，训练，吃饭，听熄灯号入睡的军队生活。 二，死磕 面对大大超出建制的入伍潮，华主席努力想顶住。很多人踩着退兵令到达部队，比如我吧。所以，有些人就算穿上军装也前途未卜。 我其实希望退兵。爹妈送我当兵，直接粉碎我多年的梦想。 小学看《军队的女儿》小人书，迷上刘海鹰；中学看小说《征途》，迷上资本家出身的漂亮女生从大上海奔赴东北的白山黑水。高中看《边疆晓歌》，对云南的崇山峻岭无限瞎想。不错，就是瞎想。 反正我想去的地方是建设兵团。 　　 想法和众人背道而驰，只好秘而不宣，混在激动的人群里修正自己的理想。 对退兵令各大军区多少做了回应，兵还是要退的。一部分人被陆续接走，吕兵是其中之一。 兵兵有副美嗓子，天黑就展示百灵鸟般的歌喉，有天晚上排长王萍寻声而来听歌。 我俩临铺，熄灯号吹过一起说悄悄话，因为喜欢她，她给我起的外号也欣然接受。 她走那天晚上我正散步回来，卡车从操场边驶离，她在车上大喊：南瓜，我走了再见！喊声美丽又懵懂。 我楞住了！ 她不是年龄最小的呵！ 她居然没哭？她是喜欢当兵的女孩儿啊！怎么没把三心二意的我给退走。 短短的友谊戛然而止。 吕兵走时没哭，新兵连却开始传出哭声，哭声送走一个个女孩。 也有人宁死不走。这些人的坚持让这批女兵日后分成“大兵“和“小兵“两部分，直到今天也这么分。 退兵行动不了了之。华主席用“此风不可长”，默认了这次历史事件。 “知青”返城的脚步亦排山倒海。小平同志考虑恢复高考，这批兵退和不退都吃国家商品粮，华主席无力和老将们死磕。 哭声渐稀，新兵连恢复训练。 两年后，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部队扩编，宁死不走的“小兵”顺理成章编入建制奔赴前线接受战争洗礼，有些人立功受奖，有些男兵则血洒疆场成为烈士。 此是后话。 三，亲命 我没有鲁莽到主动要求退回去，为众人感染，发现从前的理想不那么靠谱儿，丢掉幻想安心当兵。 问题是新兵连的早上有点痛苦。 睡得正香，起床号响了，一骨碌爬起来撑开眼皮找衣服，大通铺上挤成一团；七手八脚打好背包奔去集合，十分钟后，睡眼惺忪的我们已经从煤渣路跑上大门外的石子路，甚至会拐上田间小道。 这样的早晨真要了亲命。运气差的时候我能摔上一跤，心理阴影面积超大，紧张会导致我再摔一跤。 川北冬天的早晨，跑几公里回来天没大亮，洗冷水脸才清醒过来。 晚上还有逃不掉的班务会。这又要了亲命，我搜肠刮肚东拼西凑，每次都在艰苦过关。 刚发言完毕，熄灯号又响了。才刚刚十点钟啊！ 听着丁苇轻轻的鼾声，睡不着的我想想几个小时以后的起床号，百爪挠心。 我用了四年也没适应起床号音。 不过要是能忍受“两号一会”，余下多是快乐，比如每周一次的集体晚点名。 一百多个奇怪，普通，优雅，或者别出心裁的名字带来太多想象。有些名字至今记不住，有些名字点一次引起一阵骚动，比如：青春，比如：沙鸥。 有没有想起同期的电影《沙鸥》？再说青春：多别致的名字啊！ 羡慕，嫉妒，爱！ 后来名字的主人成为我的朋友，通了十年信，而且人家的名字不叫“青春”，是“卿春”好吗。 长得像洋娃娃的卿春在晚上一本正经的发言，洋洋洒洒，侃侃而谈。这件事也让我好奇，让混班务会的我惊叹：高手在我们班里！ 全体点名侯良军院长必发表讲话。他威风凛凛往队列前一站，口若悬河，我心想：这就是以后的领导了啊！ 去后勤部听火大的刘部长咆哮也是不错的体验，反正不关新兵连什么事，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末，大概率会背着背包走几公里去师部礼堂看演出，或者席地而坐看露天电影，正逢大批电影解禁，一晚上连放两部是小意思。 开场前的拉歌，震天动地，你身不由己嗨起来，亢奋一把，不觉得自己犯傻，还都是喜爱。 嗯，部队生活有点意思。 那个春节新兵连还组织了小节目。李红梅同志登场。单论她的小提琴水平，绝对伤害听众耳朵，但人家就敢上，佩服！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新兵连集体晚点名的记忆一旦出现，总会让时光瞬间倒流，往昔迎面扑来，眼前仿佛一片郁郁葱葱，空气清新芬芳，能嗅到令人痴迷的气息犹如身处幻境。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春”吧？ 人这辈子啊，一定要当回兵。 四，方班长 起床号毕竟没要了亲命，早饭后我活蹦乱跳跟方纯英班长走队列。 训练新兵这事在家常看，不曾想有朝一日也成新兵蛋子——挺胸收腹，两臂下垂平视前方，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齐！ 每日如此，其实枯燥单调。 方班长是本院卫生员，这姐姐常喊错口令，大家笑成一团，她羞的两颊通红。 以前看老兵训练新兵，像许三多那么笨的随时有被踹一脚的危险。可方班长不这么干，她没空打击我们，她总被自己出的错打击。 所以三个月下来，我们的队列水平很可疑，我连自己是八字脚都是上卫训队才被发现，当时李凯排长带早操，走着走着他一声大喝：队列里不要走八字脚！ 拜他这一声断喝，至今我走路都不敢外八字，虽然我不知道当年他在说哪一位。 出门销假的规定在方班长也形同虚设。 第一次超时我不敢销假的，拖着，希望奇迹发生。 结果奇迹果然降临了。班务会方班长根本没提这茬。要么她压根儿不记得，要么不打算当回事，要么不好意思说。 感谢方班长不搭理我的鬼把戏。 五，吃货与诗歌 熄灯号吹响，精力充沛的我，和大伙转入被窝继续七嘴八舌。礼拜六晚上不开班务会，就请张进平和杨彦讲“坐在高高的土堆上”的故事，讲完要求再讲一个，逼得人家搜肠刮肚，像哄孩子。 多年后才弄清楚，根本不是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好吗，是坐在”谷堆”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在新兵连长姿势，这算得一例。 唱歌蔚然成风。 正当《洪湖赤卫队》热播，广播里一旦响起王玉珍的声音我就神情恍惚，如醉如痴，世间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和旋律，让我从头到脚的每根毛细血管和末梢神经都膨胀，眩晕。 明显是之前八个样板戏把我看傻了。 学唱大段《洪湖赤卫队》，外加《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军港之夜》《小路》《红河谷》，女兵连夜夜歌舞飞扬。 郭亚学过发声，经常听她喊着侯春华的小名“犇儿！犇儿”！同时唱着歌，和段莲萍一伙小兵呼啸而过。 退不掉的小兵在刷存在感，必须滴。 唱歌不是人人在行，那就抄东西。 所谓抄东西，就是懂不懂都依样画葫芦。 结果我们把大门外小卖部的软抄本给买脱销了。普希金在很多人的软抄本上，大家一起《致大海》：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同时卖脱销的还有零食。 突然来了一堆女孩，小卖部的陈年旧货不够卖了。物资匮乏，货进来有时候秒光。 我保证，那个老板绝对是“四人帮”垮台后的直接受益者。 吃饱就在大通铺上跳舞。 退兵风波后，宣传队挑走几个漂亮女孩，剩下的人丝毫不受打击。张进平被杨彦爆出有双芭蕾脚，于是大家要求她展示双脚，同时热烈请求她在大通铺上跳芭蕾舞。 新兵连女兵的大通铺就是一台戏。 还有睡觉问题。话说人多铺短，大家躺着像一排沙丁鱼，于是发明集体翻身的办法：一，二，三，翻！ 这个冬天比睡在家里大床上面实在暖和太多。 兵当到这个份儿上，除了“两号一会”的苦恼，我已经把兵团梦丢到爪哇国去了。 木兰花开时，英雄树也一样怒放。不是说部队只有女兵，帅哥在哪个时代都不缺，我们很快会遭遇他们。赫赫～ 六，二排长和孙连长 刁蛮女孩儿想进入“兵”的角色，有劳孙连长和诸排长们艰苦卓绝的努力，只凭方班长这么腼腆的领导是不够的。 刚开始，我们对熄灯号充耳不闻，号音落下，依然吵闹，害得尊敬的孙连长在走廊里来回跑：熄灯了！大家不要说话了！熄灯了，大家不要说话了！ 他苦口婆心的喊，里面没心没肺的笑，一波高过一波，让我想起我敬爱的向玉林老师数叨班里油盐不进的四季豆：你们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 我尊敬孙连长，尽管没少说一句没让他少操半点心。 孙连长是我参军后见到的第一位连长。 他身板笔直，不急不躁，对这批来自军队家庭，文化程度良莠不齐，年龄跨度大，刁钻古怪的女孩儿从不流露出愤怒，也不表现出无奈；他态度永远恰到好处，军姿永远完美，是上级专门派来对付这批兵的优秀人选。领导有眼光。 孙连长该七十多岁了吧？他不知道，他模范的军人形象永远定格在一名当年新兵的心里。 二排长的处境就没那么简单。 二排长模样端正，妥妥的帅哥，马上引起众女兵注意。话说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大诗人歌德就是这么说的。 可惜纪律不允许钟情。 青春关不住，哪怕薹米也学牡丹开，青春改头换面曲里拐弯的展示。训练了一天女兵们似乎不累，捣蛋的某北京兵大摇大摆去找二排长聊天。 不解风情限制了大部分人的想象力，比如我。听说有人往二排长的窗户扔石子儿，才跑去围观。 排长们的宿舍在高台上的平房里，离我们八丈远。望着男排长的窗户，唱苏联歌曲《灯光》：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 ”。 川北夜里天气寒冷，灯光太远热度不够，冷的人不行，我就撤了。赫赫～ 后来换了位硬派男排长过来，女兵安生下来。若干年后，二排长升任150师院领导。他老人家的专业和医疗毫无关系，可他此生和医院有缘。 他到医院时，当年女兵早已悉数尽散，当年那些事儿，蜕变成了青春的美好回忆。 七，裸视 二排长调走，我们继续吃粗粮。 大概为了磨炼我们，也许是训练的内容之一，总是吃玉米面，我怀疑配给医院的粗粮都给新兵连消化了。 开饭了，开饭了！黄澄澄的玉米饭抬出来“咚”一下，大铁锅放在空地上。 霎时抱怨四起，有人直奔大门买零食。 其实玉米稀饭忒好吃。炊事员同志贴心的加了菜末，葱花，油盐，味道好极了！怎会有人对此视而不见？我不能理解。 一堆人抱怨意味着没人抢饭，意味吃了第一碗不必担心盛不上第二碗。我不擅抢饭，无法像别人那样把棉军帽挤掉在稀饭锅里，我找不出抢饭理由，部队从未让饿过肚子嘛。 挑食，那都是吃饱撑得。 我虽然不擅抢饭，但喜欢有说有笑集体进食，事实证明这种情境让胃口不好的我食欲大涨，又瘦又矮的我年后长高了五公分。 在部队的成长，在我，那可是双份滴～ 大吃三个月，部队要开始给新兵搞复查，饭哪有白吃的？身体不合格的通通退回去！特殊时代特殊原因，大部分人未经体检就奔部队了，包括我。 我知道自己有个软肋：足弓不够高。据说这种脚走路易打泡。严格说来我并非正宗扁平足，但我心虚。 给我查体的是王萍医生。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交集。那时，常看她双手抄在棉军装袖筒里，款款走过来，气质美女，高冷范儿，全不知日后会成为我一生的贴心大姐。 王医生忙活完，我所有项目都没问题，顺利过关。查视力时问题来了：裸眼视力左眼1.0，右眼0.7。 我这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短板在哪里：本小姑娘居然近视！我一阵凌乱，要知道本人已经不想被退兵了啊！ 负责测视力的是刘振超同志。 我惊慌的查看他黑脸上的表情，等判决。 刘老兵完全不消看我，就知道我在怕什么，他根本没迟疑，在视力一栏填上“正常”二字，小棒一挥：走吧走吧！ 唉，给他找麻烦被他嫌弃了。 我懂，他不想因视力问题毁了我，他是深谙人生不易懂得替他人辟条生路给人机会去“且行且珍惜”的人。 我松了口气。就等分配了。 半年后我和赵蓉一起配了眼镜，每天晚饭后在操场上看医院唯一的黑白电视，当时热播美国连续剧《从大西洋底来的人》。二年后，我戴着眼镜参加比赛，拿到步枪射击第一练习第一名，不负刘老兵疼我一场。嘿嘿。 分到所里被刘大哥凶过，一起淘过，两年后同一辆卡车上战场，经历过血与火，成为终身的战友加兄弟。 八，散会 话说初时挤大通铺做沙丁鱼，后来人实在太多，我们住进了小礼堂。这下不用集体翻身了，要是有水，甚至可以自由泳。 在小礼堂新认识了王丽君，张云霞，看丁苇和王亚平吵了一架。 见王亚平第一眼，就成我心中女神。她穿蓝色白条纹袜子，我就去买相似款式，她慢条斯理说话，我就盯着她想：宣传队挑人为何没把她挑去？都是啥眼神儿啊？ 后来我猜她志不在此，没兴趣唱歌跳舞。 亚平端庄淑雅，具备很多美人不具备的品质，典型的大家闺秀。 于是，和爆脾气的丁苇争吵完她气哭了。在我这种不怕吵架的人看来，根本不需要哭。 想来这事儿两个当事人都不记得了。 王亚平有句名言：万一不幸走光，只要脸没暴露，管它的呢！ 啧啧，多么本质。女神就是女神。 各种照相合影以后，朝夕相处的女兵们必须分手了。鲜红的帽徽领章发下来，女孩成为世上最神气最美的一群人，冲淡了离别的忧伤。 然后全体集合，在操场见证新兵连结束，见证我们人生一小阶段的收官。候院长宣布：念到名字的出列！ 传说我们有三大去向：通信营，医院，卫训队。 我暗自祈祷：我要当通讯兵，不要留在医院！不要留在医院！于是按照“墨菲定律”，我分在了医院。 卿春和王亚平去了卫训队，大家约好写信。热闹了三个月的操场恢复了宁静。院部的通讯员徐汝臣同志闪亮登场，花样百出的投篮姿态，简直要笑出人命。我恍然大悟：这才是我们没来之前医院的样子啊！ 二十六年后大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耳畔怦然作响：雄关险隘今犹在，不见当年戍边人！ 《第二章》若将花比人间事 一，差错 新兵连并未提前一天结束，可是总感觉猝不及防，我们周末躺在篮球场草地上四仰八叉晒太阳的日子，翻篇儿了。 我住进宿舍楼大寝室，正式成为150师医院的兵，活像雨点落在水里，“黑兵”遁入解放军的大江大河，那里碧水涛涛。 我和王丽君分在二所。不愿意让老兵看低，我们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学习，工作。 我们崇拜张明辉护士，她人漂亮，穿刺技术好；还有鼓眼睛的李排长，猛一看他，时刻都会发脾气，他撸起袖子露出前臂上的静脉血管鼓励我们：大胆扎！ 这是传说中的身先士卒啊。 漂亮的李爱华班长，和风细雨的林显焕指导员，笑咪咪的梁酉所长，众医生护士众老兵们按部就班，潜移默化中栽培着我们，于是有一天，我和丽君要单独上岗了！ 人生太多第一次，这个算不算？ 我俩都自豪的不行。这是首次让这批新兵单独上夜班啊！ 前后夜班，整整十二个小时，执行医嘱，巡视病房，量体温测血压，抽血，留标本；太阳升起来把早饭送到病号床前，八点钟念交班记录。然后下夜班。 完美！ 不愿意睡觉，两人骑上借来的自行车奔绵阳城去了。因为车技差，我还从车上摔下来一次。还好那时马路上汽车难得一见。 骑过几公里的石子路，骑过东方红大桥，通往火车站那条路当时黑土飞扬，我们都给它一路骑过去，所向披靡。 玩够吃够，回到所里，坏消息在等着我们：全体病人的药漏发了！ 病房地板被我们拖的锃亮，办公桌擦的纤尘不染，却把这么重要的事给漏了。 妥妥的医疗差错，哦不，是事故啊！ 神经绷的实在太紧，导致我们好像脑袋起包，所以技术走形了。 我俩都傻眼了。 王丽君不爱说话，内心想什么不清楚。我无地自容，简直不敢见李排长，这明显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往他脸上抹黑啊，他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应该还在吧？ 但李排长没有发火，他无奈和包容的微笑，三言两语的批评也像在安慰我俩。以前我怕他又大又鼓的眼睛，怕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如今方知，后面藏的尽是体恤。 这就是部队老同志的素质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个人都留下自己的点点滴滴，进步多少不清楚，反正一天天长大了。 然后夏天到了，在唐医生的带领下又是和王丽君一起，下连队去治疗腹泻，疟疾，给那些千方百计逃避的士兵们打针，发磺胺，氯喹。 再然后我们俩一起去了黄鹿。 二，慢板 黄鹿这地方，我以为再没机会去了。 猜想有一种美丽的动物叫黄鹿，在那里生息繁衍过。 1977年春夏，150师医疗队驻扎在黄鹿公社医院，为农民送医送药。军医吸引了方圆数十里的群众，携老扶幼前来就医。 去黄鹿以前，收到几封信。 一封来自王亚平，细细告诉我刚到卫训队的生活，看上去是升级版的新兵连。 另几封来自卿春，其中说剑阁山中挖药之苦。她们挖草药，似乎在为刁玉华，李川萍，杜艺，闫阗等一干在药厂上班的战友输送生产原料。 我依然忙着，除了想象各岗位战友们的处境，现状，生活，也在熟悉身边前辈：写一手好字的刘鸿清医生，看他出黑板报；和王世徳护士，黄护士，刘护士共事。 当然，还看李凯班长迈着大长腿和艾才茂往放射科走，放射科是很神秘的地方。 晚饭后徐汝臣老兵要是上篮球场，就爆发各种笑声。 小兵们一直在部队散养，无事可做，在“犇儿”和郭亚为首段莲萍等人为辅的带领下，四处惹祸，让刘部长头大。 整个春末初夏就这么过去。 后来卫训队结束，亚平似乎去了宣传队，卿春则先我一批去了黄鹿。她继续在信中和我谈想法，见闻。 巨变和浪漫的年代，写信是最常见重要的交流和思考方式。卿春也似乎永远在思考，我当时永远追着她的思路跑。 我至今保留着那个阶段的所有信件。 悲天悯人的卿春在信里哀民众之疾苦，谈日常工作，欣喜万分聊她看的书，说万没想到，在偏僻的黄鹿能找到世界名著。 所以我对黄鹿的记忆总是从小说开始，想起黄鹿医疗队，必先蹦出德莱塞的《金融家》和《珍妮姑娘》这两本美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品。 当然，继续想，就是下面的往事。 三，针麻 医疗队安在黄鹿公社医院里。两进的大院，我们驻在后院。 虽然同在公社医院，但各看各的病号，各管各的病人。早上大门一开，农民已经站了一院子。每周的三，五日是手术日，经常会有手术。工作量不是师医院可以比。所以我们突然间要卯足劲儿干活。 野战医院要全能，而且偏重外科救治。虽然在那种条件下没有高难手术，胃切除或者阑尾切除还是有的。第一次做洗手护士，见皮下脂肪溢出来，看沾满鲜血的纱布堆起来，都在黄鹿医疗队。 火热的年代都提倡创新，军队亦不例外，步子甚至迈的更大，150师医院在推广针刺麻醉。 所谓针刺麻醉，就是用银针扎进某些穴位然后诱导病人，让他们相信自己会被麻醉……当然，得给病人注射麻醉剂加以辅助，再试着切开皮肤。病人如果叫疼就加大剂量。 最后天知道是什么起了作用。手术往往伴随痛苦的呻吟，吃苦耐劳的农民和战士不得不忍着。 我参加的那场胃切除术不记得哪位医生主刀，也许是王启全医生，也许是曹新忠医生，总之我边听患者呻吟边替他疼。最后患者疼到要呕吐，只能再加大剂量。 手术也还是做下来了。 医生护士们边干边谈还开玩笑。轻松的气氛表示他们胸有成竹，也借此淡化患者呻吟带给大家的困惑，心情的不安。 150师是全军针刺麻醉的先驱，获得过发明奖。不过如我所见，这个创意让不少人遭罪。我曾经想，这难道是为了节约麻药吗？ 之所以搞针刺麻醉，据说就为了术后恢复快，比如打仗，伤员术后恢复快就可以早点投入战场。1979年3月初一个晚上，我院在越南高平简陋的平房里，搭起离火线最近的手术室，我是手术组成员之一。大家争分夺秒抢救伤员，针刺麻醉，想都不要想，光诱导耗费的时间就能要了伤员的命。 后来再没听谁提过针刺麻醉，八成无疾而终了。 好在病人多是慢性病，比如当地农民易患的慢性气管炎，哮喘，关节炎。这类病人络绎不绝，医生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天吃饭王启全医生估算了一下，每天门诊量总得一百多。 求医的人多，和另一个创新有关：穴位刺激治疗慢性气管炎。具体办法是两乳连线中间切一小口，上手术钳刺激该穴位，然后剪去穴位皮下脂肪，缝合好，神奇的疗法就结束了。 显然这是针刺穴位治疗加强版。 还好手术上纯药麻，病人没有痛感，不必为病人的呻吟抓狂。但这个小手术为何不用针刺麻醉呢？很明显，犯不着折腾。 病人多，卫生员也要大胆的上。 当然不能蛮干。我们用线系在抽屉的锁扣上打外科结，手法熟练以后，逢到在手术室值班就做几例小手术：消毒，注射麻药，切开皮肤，刺激穴位，剪去皮下脂肪，然后缝合，动作一气呵成。 满满的成就感。 如今中国依然中西医并举，但不见有此疗法，无疑也被淘汰了——我好想知道当年接受治疗的患者疗效如何？真希望不是白忙活。 当年的农民兄弟们，如今可安好？ 四，渗透压 每天轮流做各种不同的工作。 总体上，王丽君做洗手护士，负责在院中用小高压锅消毒器械。非手术日，我就和重庆兵陈志群负责门诊秩序，给找不着北的病人导诊。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兄弟姐妹们，哪怕在三百平米的小院子里也能晕头转向。 医生们给需要的病人开小纸条，让他们去进行下一步处置。 许多病人不识字。 小陈看过一位病人的小纸条说：去那边，找南医生！害得这位憨实的兄弟在院子里怎么也找不着“男医生”，白白耽误人家挣半天工分的时间。 在农民眼里，只要你身穿军装再套件白大褂，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们不敢辜负这样的期望，每天紧张的忙碌。 如果有住院病人，我和小陈就要值夜班。黄鹿公社医院的病房现在想来依然可怕。 那位做了胃切除术的病人至少住七天院，术后肯定输液。但是让人难忘的不是难熬的夜班，也不是病人，是又脏又黑的病房。 没到过那时的基层医院，无法想象中国农民的贫困和当地医疗条件的寒酸，病床上跳蚤蹦的又有多欢。 所幸我在黄鹿期间，医疗队未发生一例“因病医治或抢救无效不幸死亡的事件。 但是公社医院病房里没那么幸运。 公社医院少有专科院校出身的医生，有些是祖传郎中，或者干脆是赤脚医生，输液的禁忌症不甚清楚。有天半夜一名儿童不幸死亡。父母凄厉的哭声从前面传来。 大家心口都疼。 我直接失眠了。 死亡原因可能因几大瓶液体所致。也许是旧式郎中拿起输液的新式武器，不当使用的后果。 医疗队决定做业务培训。如何正确输液这一课最紧迫。 晚饭后大家拿小凳子坐在两个院子中间大门的灯下。第一课由王平平医生讲授，让公社医生们明白“渗透压”的原理，着实费了好大劲儿。 王医生讲课条理清晰，简洁易懂。等我上卫训队时，她负责讲循环系统，所以我学得最好记得最牢的部分就是循环系统。 王医助有两个惹眼的酒窝，像她的眼神一样犀利且妩媚；皮肤虽不白皙，但身着军装快人快语，让她仿佛一朵铿锵玫瑰。 她戴过一双油绿色的尼龙手套，站在二所楼前，我第一次见她，远远看去绿手套配绿军装绝美。津贴发下来，满绵阳城去寻找，依样买一双戴上，仿佛变成了她，美到飞起来。 人美，气质好，所谓淡抹浓妆总相宜，我哪懂这个，一味模仿。 五，王启全医生 除了看民间疾苦，治疗病人病痛，忙乱的记忆中还有业余时间，吃饭，小憩。 但在黄鹿感觉吃的很好。大概是人少，菜能尽兴吃，乡下食材又新鲜，说不定医疗队有一些额外的补助。总之蚂蚁森林的小鸡宝宝，蹭到别家饭，吃的美滋滋。 除了满满当当的工作，这里没有熄灯号，不用出操要亲命，干部战士界限模糊，新兵老兵没有区别，凑在一起交流的机会也比较频繁，轻松。 有天晚饭后，大家照常呆在餐厅兼办公室聊天，我背后突然一下刺疼，回头一看，王启全医生拿了根棉签在背后，见我猛回头，说他测试一下我的敏感度：看来你痛阈值比较低。 我不知阈值低好，还是坏，且理解成为敏感聪明，荷荷~ 王医生当年底就转业了，令我莫名遗憾。我觉得他很有智慧，聪明的人应该留在部队不是吗。我至今把他的话奉为至理，所谓“人有福不得不享，有难不得不当！” 这是他见我哀农民生存之艰辛，常叹其不幸说给我的话。这番话给我挺大宽慰，仿佛不幸人的苦难就此减轻了。 人是多么容易堕落，又是怎样一种能把生存潜力发挥到极致的神奇物种！ 我以王医生的话屡屡消解困境，疏导他人，启发孩子，告诉他要善于吃苦，不管做什么钻研下去都有无限潜力可挖。 王医生治好我青春期一半的矫情。 他肯定也忘记这茬了。 他不经意间，你却醐醍灌顶。多少事，自难忘，哪怕一瞬间的交集一句话，亦如星星之火。 成长真是个神奇的过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绝大部分士兵终归要告别军队各奔西东，若非是如今发达的交通，快捷的通讯，都会相距万水千山，永无相聚之日。 六，蹭亮 不像在医院里，这里战士和干部同住在没有天花板的大房间里，抬头看上面，亮瓦投下光明，毛毛虫随时吐一根丝把自己徐徐吊下来。 还好大家都撑蚊帐。 女兵宿舍里是我，王丽君，赵武医生，王平平医生，陈志群。 小陈有双漂亮的眼睛，像猫一样圆溜溜的。赵医生住在我旁边，我们蚊帐门对门。 休息时，王医生总趴在床边给恋人写信。 有一次她把寄来的东西拿给我看。是一幅幅精心拍下的心电图照片。 这种恋人在信件中交流学术资料的通信方式让我仰慕有加，猜想对方是个多么严谨的男人？能让美丽干练的王医生趴在床边写信的男人一定不同寻常。 和王医生聊天不过是兴之所至有一天，我们说到赵武医生。王萍萍一脸真诚的不解 : 不知道她天天晚上都在干嘛？也没看到她在干什么哇，老是磨蹭到十二点才睡觉！ 她哪里知道，我是多高兴赵医生有晚睡的习惯，那时的我像现在一样是夜猫子。谢天谢地，现在没有令人沮丧的熄灯号，还有个同样晚睡的人一起磨蹭到十二点，好到不能再好。 所以只要赵医生不关灯，我就蹭亮，躲在蚊帐里看书，写日记，做什么都行。也只有晚睡的人才理解深夜十二点不睡的乐趣，毫无疑问，那个深谙此道的人当中有我。 看着王医生疑惑默不解我暗自想笑。 赵武医生和我们保持着温文尔雅的距离，直到我们打仗回来，依然如此。 记得那个夏季明亮的日子，她穿件白底竖条红纹的衬衣，衬出皮肤更加白皙，新烫的长发挽在脑后，彰显高雅，在医院大楼前围着菜地散步，不时抚弄齐胸高的绿植。她永远那么安详自在。 有一天王萍姐对我说：哎，你看人家赵武，怀孕以后反倒变漂亮了！我连连称是。 赵医生举止得体，温文尔雅，就像她窸窸窣窣睡得很晚，旁边的你不会受打扰，她那么轻柔，不会妨碍他人。 她转业离队前夕我们有过一次交谈，关于去哪安家才好。最后她去了北京。而黄鹿医疗队的经历和了解为这次谈话做了铺垫。各自东西后，彼此还通过两封信。 七，传说 送走一院子农民兄弟与妇孺老幼，偶尔会走出大门，来到公社医院外面石板路上，寻找卿春提到的书，那些梦寐以求的书籍在哪里？ 我还是不相信偏僻落后的小地方居然能藏着世界名著，要知道那是十年文化浩劫后的1977年。 小地方的街道，很快走到路尽头，我一无所获。 2019年6月一个下午和卿春谈及往事，她才告诉我，书，是街边居民私人藏品，她和王萍姐上街问路偶然邂逅，于是开始借书看，那个热心人对解放军一百个信任。 感叹川地文化蕴藏丰厚。 凡盆地之内，除去天灾人祸，皆民生休闲，民心笃定；青山绿水，钟灵敏秀。 这里具备浪漫细腻的气质，横扫中国的政治风暴似乎并未冲击这里，或者主人机智的保护了他心爱的书籍，然后像一位大师，偏居一隅，神情自若。 有时岁月静好并非传说，真实存在。 在黄鹿公社唯一的街上找书，最终无果，寻找目的明确，过程已经恍惚，就像记忆里只有王医生老是写信，赵医生老是深夜不睡，却未留下和她们一起为病人看病哪怕一起吃饭的画面一样，匪夷所思。 看来我丢失了好多东西。 黄鹿的那些日子是明亮的，黄鹿的街道是模糊的。长约二百米，铺着青石板，上面留下我寻找的脚步，也留下寻找不到的遗憾。 至于我在黄鹿呆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离开，和大家一起离开还是独自回医院？都记不清楚了。 某段记忆被删的干干净净，这样的事越来越多。生命，就是不断被删除的过程。 在记忆被全部擦去之前，记录它们。 除了提到的几位，还有一位李医生，爱说爱逗，某天，他将在医院二所大楼外面对我大声提醒。 肯定还少写了谁。我知道他们存在，我能看见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和提到的人一起，勾勒出医疗队的日子。拼命工作，解除患者病痛。白天，带着裴多菲式的激情——我是激流，我是河流，我是云朵，我是自由的小鸟！夜间，民间疾苦和莫名的青春烦恼偶尔袭来。那是朦胧的悲喜时光。 或许那些微不足道，该独自藏在心间。 但我希望它们沉淀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熔炉里，凝固在150师的集体画卷中。我们曾经身处其中，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如胶似漆。 离开黄鹿的故乡，注定变成一场普希金式的诉说：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第三章》川北四十天 出征和离开，永远是战士的轨迹。 一，先遣 从黄鹿医疗队回来，时间进入秋天，然后入冬，冬季拉练序幕徐徐拉开。还有比这更丰富多彩的人生么？ 当兵头年被选去拉练有点自豪，只道是好玩的事情，不谙拉练要吃什么苦，不关心能不能练成“铁脚板”，能去就好。 十一月中搞了模拟训练，脚上打了五个泡，因为兴奋没当回事儿，月末拉练正式开启。 是一个没有太阳但暖洋洋的下午。在医院操场集合，出营房大门往右一拐，上坡，加入了全军拉练的洪流。 不过这条支流的动静实在低调，和周末列队去师部看电影差不多。没有想象中的兵车粼粼，没有激昂的歌声，缺少仪式感，总总而言之，川北温和的冬天和稀松平常的出发不够资格锻炼我。 天黑了才发现救护车跟着部队在做保障，张敬福班长把着方向盘。等走到半夜，我心里各种不以为然无影无踪，盖因已练成“泡兵”，上了救护车。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吗？不，这分明就是吃了下马威。 我的姿态必须低到救护车座下面去。 败退救护车以后，发现车上的日子也挺难过：跑了一身汗，在四面透风的救护车上一晾，冻得苦不堪言。 张班长倒是装备齐全，他老人家披了件军大衣在抽烟，烟头一闪一闪好暖和，小日子很滋润。我又矮去三分，恨不争气。 救护车常停下等大部队跟上来，我们时而在队伍前面，时而在队伍后面。偶尔还有人上车和张班长说上几句话，我则又冷又无聊。熬过后半夜实属不易。 凌晨三点钟，救护车先于大部队到达第一个宿营地，竟然是黄鹿。 这么快就又来黄鹿了！？ 不过在荒郊野外黑夜里，我们彼此无法相认。 救护车和后勤部的卡车汇合一起，我也瞬间从“泡兵“升级“到先遣队员“，又是卸铁锅又是挖坑支炉灶，还好没去做饭，尽管如此，已然是出发前无法想像的画风。 我发誓，打死再不上救护车，累趴也要趴在自己队列里。 熬到大队人马一到，我跑回一间民房解开稻草堆上的被包，沉沉睡去。 初时嫌不刺激，如今让你焦头烂额。 话说，是何慧兰把我叫醒的。她为何这时出现？难道也是泡兵？茫然四顾，部队已经开拔，救护车不见踪影。 我无可奈何，收拾炊具往卡车上装。何慧兰同志认识一众男兵，和他们有说有笑，我又是谁也不认识，和大铁锅鼓风机作伴，度日如年。 当晚到达卢溪，脚还是不能走，少年轻狂持续减低。 不过第二天下午我终于归队了。 之前刘鸿清刘医生跟在我后面打量，想研究我如何让脚打出那么多泡。 结果还真让他研究出来了：你走路姿势不对嘛，人家一步一个脚印走，你每步都在原地拧一下，能不打泡吗？ 聪明如刘医生他的结论我信了。 二，英雄儿女 看不到自己如何走路没法纠正，无计可施，咬牙走下去。 不坐车的这天走了二十公里到刘家河。在此一驻四天休养生息，着实给泡兵以喘息之机。 某天，低到尘埃里的我不幸又浮出水面。这天足足走了四十多公里，远不止我一个人打泡。 那天到了个神奇的地方：柏林。 夕阳西下，在斜阳照拂下泡完了热水脚，老兵刘振超负责用马尾给泡兵们穿水泡，也不知他的马尾从哪扯来的。 泡兵固然不止我，但数量我最多，总有七八十来个，让黑脸老兵惊叹不已。他四处言说搞得人尽皆知。 我先还尴尬，后脑洞大开，觉得不但享受了传说中的马尾穿泡还成了焦点人物，那是相当的自豪，赫赫。 于是第二天我又上了救护车。呜呜~我多么担心救护车成为我的专车啊。嘿嘿~ 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当泡兵。 血泡即将堆成老茧，虽然龇牙咧嘴，但神不知鬼不觉传说中的铁脚板已然练成。从此，一拧一拧走到今天。 打泡不再成为问题，拉练生活就美好起来，生活一美好，侯院长和后勤部丛副科长正好活泼起来。平日讲话威风凛凛，演说起来如长江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东北人自带口才。 现在他们决定：搞个鼓动队！ 我既无口才又不活泼，竟然被选入鼓动队。我猜，一定是领导看走眼了。 于是，焦玲，黄莺，陈雪凤加上我，往路边大石头上一站，竹板噼里啪啦打起来，所有气喘吁吁的战友们突然之间看到《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再现。王芳们挥舞手臂，齐声朗诵，脆生生的女声，让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山路上蜿蜒起伏的队伍充满了笑语。 快板词喊完了，侯院长亲自操刀，编词，不管丛副科长同意与否把人家也编排进去，拦都拦不住，我们忍笑念，丛副科长一百个不愿意，低头快跑，完全实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八字方针！ 首长们平时一脸威严，那是时机未到，只要有机会，谁还不会耍一段活宝呢。 鼓动队的画面被宣传科拍了照片。我拿到一张，照片有主题有人物有地点。这是拉练途中唯一的照片，很珍贵。 三，东安往事 然后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情。我们在东安足足呆了九天，该和这事直接想关。 依然选在公社医院休整。住公社医院是一种检验，检验军队与人民的鱼水情，测试部队和地方的医疗协作。 当天逢集，赶场农民挺多，部队在野外搭了个帐篷，旁边锅炉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这既是洗澡，也是检阅后勤保障设备的机会。洗完澡回到公社医院，传言一位患肠梗阻的农民病的很重。 我当时不知道肠梗阻有多凶险，况且还发生了肠坏死。院领导一番研究，决定伸出援手支持地方医院，救救这个病人。 手术由哪位医生操作不清楚，反正里面肯定有刘振超，应该是梁所长，刘鸿清，曹新忠等医生上阵。 现场情况无从知晓，传出的消息让人都沉重：情况不妙，肠坏死的部分太长，拿掉的部分太多，而且腹腔已经感染，手术虽然做下来只怕是治的了病救不了命。 我听出来了，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晚饭时侯院长神情严肃，通知所里安排值班。女兵们之前不过跟着听消息传消息，没想到消息中的病人突然和自己很有关系了，都暗暗打鼓，怕被派去值班。 第一个白天挺过来了。这位患者似乎想给亲人给救治他的人一点希望，他坚韧的挺着。 第二天晚上我被安排值夜班。 在医院工作半年，去过医疗队，临床锻炼几个月，交班记录念得像模像样，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医务兵。 但那些无非对付头疼脑热，连术后情况平稳的普通病号也才遇过一例，不具备处理危重病人的经验。 可我有起码的经验，我有种坏预感 公社医院的病房通常都很空旷。现在偌大病房里只一个患者，病人尤显孤单。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一袋血一瓶液体静静的滴，老婆和儿子守在床边。 接班时，医生和侯院长还在，大家围着病人忙了一天还组织了献血，那种希望奇迹发生的心情也维系到晚上。 不记得是哪位医生，要么曹医生要么是刘医生，临走交代我：有事及时喊我们啊。 众人一走，空气立刻凝固。 记得东安公社医院是三进的木结构四合院。病房大门直对院子，病房对面是我们医生住的房间。 现在针掉地上都能听见。我拿了本书，想用它熬过这个夜晚。 不断查看液体，看是不是在滴，在滴就意味着人还在；过一会儿拿手电照一下瞳孔，是不是大小正常，心里战战兢兢。不停的想，如此重的病人交给我一个人？我像有经验的样子吗？ 时间过了午夜，所幸隐约有女兵说话声传来，想到她们一会就要睡着心持续缩紧。 毕竟年轻，我开始打盹。正迷糊中，病人儿子急促的喊我：解放军，解放军，我爸不出气了！ 我一个机灵跳起来，用手电一照，瞳孔似乎没有散大，但脉搏摸不到了！惊恐中我感觉到病人呼出最后一丝气息，那么微弱，但我就是感觉到了。 我吩咐这位儿子：快去叫医生！ 我镇静一下自己，开始做生平第一次心脏按摩，不抱任何希望的抢救。 所幸刘医生和曹医生一步跨进病房，我怀疑他们根本没睡。稍一听诊，二人让我退后，开始轮流做心脏挤压。 家属先发现患者呼吸停止，我十分不安。 好像是曹医生吧，把我叫到一边问情况，安慰并告诫我说，用听诊器还曾听到几下心跳。我默默点头。 院长随后也来了。病人还在抢救中但我非常清楚，没希望了。 也许因为是决策人，侯院长显得有点急躁，他让人把叽叽喳喳不睡觉的女兵全部喊到现场，厉声训斥：三更半夜叽叽喳喳，不想睡觉是吧？正好，都别睡了，过来给病人做心脏挤压！一个一个来，你先上！ 焦铃，张燕，王小萌，谢月溪一众女兵面面相觑。最前面的女兵退无可退，走上去做心脏按摩。 她的恐惧我最懂，别说给死者做心脏按摩，她们平时根本没接触过临床病人啊。 我默默看着一切。 院长没有问我，看样子也不打算问，他和所有医生一样对此结果有充分预估。 患者老婆嚎啕大哭，儿子则低声辍泣，他的哭是隐忍懵懂麻木的，他像所有那个年代生活在山区农村的普通农民，习惯性的忍受这个巨大沉重的打击。 我心情无比压抑。 自始至终患者处在在濒死状态，没有睁开过眼睛，没有一瞬间对视；他没有任何动弹，一丝挣扎都不曾有过，无声无息的走了。 生命滑落的如此卑微，我很受打击。 后来我想，病人如果不是就地手术而是转到条件好的医院会不会救过来？交通不便的川北也可能转诊路上就不行了吧？也许他就诊太晚？也许他被公社医院误诊，以至错过最佳手术时机导致回天无力？ 可是没有如果，他死了。他默默的走了，留给我无法抹去的阴影。 这是1977年深冬的一天。 四，焦姐姐 不管曾经怎样悲哀，日子还要过，拉练也得继续，送走亡者后我们离开东安。 也许觉得东安事件太过沉重，在下个驻地江油安排了一场节目，县杂剧团惊心动魄的亮相了。 至今记得小女孩表演失败，突然被倒吊在空中，解放军叔叔阿姨们想笑又不敢笑的囧境。这个可笑的情节要不是那天翻日记，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痛苦总是比快乐更深刻。 江油与绵阳近在咫尺，然而队伍却转去别处休整。焦铃后来告诉我这地方叫“三台”，不知是否对？我只敢对日记完全信任，可这个我没记。 当天上午买了条狗，做了解剖实验，中午时，可怜的狗成了我们的菜，大伙喝下散发着浓厚乙醚味儿的狗肉汤，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儿。多年以后我开始养狗，了解狗，并对它们建立了深切的怜悯，那顿饭如今成了我的心头刺。 但是拉练时节，值得大书特书的事绝对要数吃。吃货自古有之，何况平时每天只有四毛八分钱，眼下干的重体力活，年轻人急需营养。 拉练差不多每天见肉。这种敞开肚子大吃的日子，让大伙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浑实。我排在焦铃后面，眼见她后背发生巨变。 确定不是错觉后，忍不住把这个发现告诉她。出乎预料的是焦姐姐一脸镇静，了然于心的转过身面带得意：昨天我刚秤过，你猜我胖了好多？我很老实的问：你胖了好多？她微微一笑：你猜嘛。我掂量一下小心的说：五斤？她脆生生地回：十斤！我忍不住惊叫一声：真的呀？！她说：真的哦。 掐指一算，出来刚二十天，她以每天半斤的速度长肉，这怎么可能！我说焦玲你是不是搞错了？她确定以及肯定的说，没错！我还是不信：是不是秤有问题哦？焦姐姐一付懒得再讨论，我胖我任性，我愿意我光荣的姿态，不再理我。 倒也是，若非添十斤肉如何造就她的熊腰虎背？ 回到医院不久和她成了朋友。 落实了焦铃后背确因体重增加改变，我心满意足，决定去河边洗鞋。拉练让我突然热衷洗鞋。我向女兵发布征集：有没有人要洗鞋？我去帮你们洗！ 没人响应我。除了化验室的焦铃和二所的陈雪凤，其它女兵和我并不熟络，没人好意思让我替洗鞋。 但我硬是动员出一双解放鞋去了河边，拿玉米芯当刷子，把脏兮兮的解放鞋变得焕然一新。特有成就感。 学会使用玉米芯是拉练的收获之一。 与其说我突然喜欢洗鞋，不如说我爱上玉米芯，它本身清新脱俗，除掉污渍的过程，仿佛推陈出新；推陈出新的同时感受野外的宁静，河水的腥味儿，听它流动，那是天籁之音。 五，夜攻 重华，减石坝，一个个被甩在身后，部队在往新安奔。我们就这么走啊走。 铁脚板已经练出八分成色，每天三十公里显得太轻松，必须设置一点新情况，放一阵烟雾让队伍从中间冲过去之类。打怪升级，难度系数加大。 最后强行军的科目来了。 这晚十点急行军爬山，行到十二点我惹来众怒。 概因本泡兵虽然成功“脱泡“，却老是掉队，必须要不断跑几步追赶队伍，害得后面队列像打摆子，越在后面跑的距离越长，各个上气不接下气。 大伙弄清楚原因，提议让我排最后去！ 遭人嫌弃我非常尴尬。 但是把队列弄得稀里哗啦，我也有点抱歉。我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主动后退。实话实说，排前排后对我丝毫无区别，赫赫~。 爬上山顶衬衣已经湿透。队伍停下休息，黑暗中指战员们一片喘息。 现在想想，真如我愿，拉练在冰天雪地北风呼啸之中，那可真是要了亲命！现在我的想法是，路要好走，老天爷要长眼，无风又无雨，到达宿营地倒头就睡一大觉。 当初嫌弃这个那个，都是新手的浅薄。 话说大家跑的口干舌燥，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喝足水，大气喘匀，梁酉所长开始讲从前拉练的故事。 话说某年的冬天，有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像今天一样行军到人人精疲力尽，水壶喝干，陈玉珍医生的水壶也宣布见底，她干渴难耐打盹中，忽闻一阵泼水声，急得大叫起来：哎那谁呀！？别倒别倒，给我喝点！知情人噗嗤笑了。 哪里有人倒水？分明是男兵在撒尿好吗！ 梁酉所长成功的让大家笑成一片。 这算不算政治思想工作？这算不算鼓舞士气？ 六，惊悚 大队人马经过忠兴，到达中江县，在此做小型休整。 该驻地条件颇好，医院分在镇政府住下，有电视可看，我看到了西方高度现代化的工业画面。 改革开放已经一年，却在偏远的地方感受到外面强悍的世界，反差震撼。以前晚饭后大家眼巴巴等院部那台电视柜门打开，只是看看电视连续剧。 也许因为有电视看，也许嗅到拉练尾声的味道，黑脸老兵刘振超心思活络起来，趁着月黑风高，开始搞事情，他悄悄蛰伏在黑暗中等待女兵的到来。 我和陈雪凤浑然不知，手挽手边走边聊，走到昏暗的楼梯转角暗黑中突现一张光头脸，龇牙咧嘴，上翻白眼，下吊舌头，还通体发白。 尖叫立刻划破夜空击穿镇政府大院。 陈雪风腿一软，坐倒在地，以至于我被拉摔倒也顺势倒下，不由自主发出哭笑难分的怪叫……刘老兵见状一步跳将出来亮明身份，只见他反穿军大衣，努力憨笑，试图把女兵被吓掉的魂儿叫回来。 但为时已晚，两个女兵的反应不在他掌控之中。 这下气坏了一路喜欢热闹的侯院长。他立刻让通讯员通知：全院开会！ 所有人深夜集合，大气不敢出，听侯院长发脾气，他严辞喝令肇事者立刻，马上，写出深刻检讨，消除部队给地方造成的不良影响！杜绝此类忘乎所以的事再发生！ 我躲在队列里暗自抱歉，相信陈雪凤一样后悔。早知道是刘老兵扮鬼，我们绝不叫的撕心裂肺，他用马尾替我们穿过血泡，他那么好心，他只是逗你们玩儿。 这下可把他给害了。 还好院长手下留情，非点名批评，绝大部分战友知道刚刚有人闹鬼，具体谁闹的不知道。 后来刘老兵的检讨写没写，没人想。大家行军吃饭，又到了天天有肉吃每天好几个菜的时光，注意力一定要放在吃上。 吃饭问题一直是重要问题。每次吃饭，除了院部那帮人和院长同桌放不开之外，所有女兵的吃相都不讲究，吃完了自己的，看见院部那边菜还有得剩，恨不得过去舔光那些盘子。 如果有人告诉我他不这样想，我不信。 拉练眼看就要结束，波澜又起。部队行到某地，不过几日停留，我院男兵被一位面貌姣好的驻地姑娘迷上。 姑娘是当地一枝花，单位广播员。 离开的清晨，她代表卫生院站饱含深情厚意，用蹩脚的川普朗读送别信。真替她遗憾，过境大兵，昙花一现，多情的女孩倏忽间的一见钟情，她得害多么长久的相思病啊。 姑娘的爱情没结果，却给焦铃讲段子提供了素材，她每学姑娘讲一次川普话，就带我飞回那个雾气弥漫，深情款款，与爱惜别的清晨。 七，原点 经历了四十个白天夜晚，出医院大门右转，这一转，我们围着祖国的山山水水，围着绵阳，转了个偌大的圆圈，再走过三台，盐亭，梓潼，最后走到新桥，帮人民群众挑开了泥巴。 这个最后的磨炼可是真真切切要了亲命！ 所有女兵的肩膀应该都压肿了，我眼泪都疼出来了，要不是一遍又一遍念叨着保尔.柯察金，想着他穿着掉了底的鞋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中修铁路，我绝对撩挑子。 这是拉练路上最后的暴击。 拉练结束前，倒是有个隆重的仪式：看《霓虹灯下的哨兵》和《火车司机的儿子》。看完电影当晚9点出发，一路奔袭，凌晨12点回到后勤大院，这天是1978年1月3号。 我人生中又一段经历划上句号。 谈不上练成了铁脚板，但拉练让本小姑娘善于走路了；老天爷不肯赏的东西部队毫不吝惜赐给了我。 受益终身。 不管未来战争多么现代化，吃苦耐劳依然是必备的身体和品格素质。 拉练成就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徒步近千公里；第一次当泡兵；第一次当鼓动队员；第一次实弹射击，第一次意外在帐篷里洗了个淋浴……所有这些第一次包含那个沉重的记忆：第一次有位患者在我值班时永远离开了。 我永远难过。 所有的不可复制也永不再来。 艰苦和充实过，我以此为荣。 敬礼，我的军营！ 致敬，我们的青春岁月！ 战友们，如果喜欢，不要默默走过。请转发，请扩散。给战友，给所有曾经的军人！这是对作者最好的支持，也是对自己的认可，和最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