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枣庄市台儿庄区涧头集镇姬楼村,以前叫峄城区贺窑公社姬楼大队。那儿离我的出生地徐州不过百余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它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南不到二里地有座山叫大黑山,山上地界多半属于江苏。东面还有三座小点的山,分别叫狼山、磨盘山、翠屏山,也都离村子不远。一条横贯东西的小路,笔直地将村庄从中间一分为二;另一条由南向北自然形成的宽阔崎岖的泄洪沟,又几乎将整个村庄拦腰砍断,但不知何故,眼看快要到头了,它却突然调头向西,直奔附近的桥头村而去。每逢夏天雨季来临,山洪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沿着这条大沟一路咆哮着狂奔乱窜,势不可挡。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为了应对来自东山上的洪水,人们在村前由东向西又挖了一条十来米宽、两米多深的泄洪沟,中间有座石桥,是村里通往南边庄稼地和大黑山的必经之路。村东头有口双眼老井,井水清洌可鉴,即便是大旱之年,它也从未枯竭过,就像是一位母亲在用自己甘甜的乳汁,长年累月默默地滋养着这片淳朴善良的村民。宽阔的井沿儿下,卧着一个专供牲畜饮水的大石槽,约有丈把长、米把宽。再往东不远有片水域叫东大汪,是孩子们夏天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小时候就是在那儿学会的凫水。</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住在离石桥不远的一间坐北朝南、老旧低矮的石头屋里,起脊的屋顶上苫着厚厚的麦秸,室内房梁裸露,顶棚上布满了灰条。正对门紧靠北墙放着一张八仙桌,墙上居中挂着一幅毛主席像,两边对联写的是: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室内用苇箔隔成了三小间,东头是奶奶的卧室,西头当作储物间,里面除了摆张床,还有个专门存放粮食的席圈子,占着很大一片地方。屋外头紧靠西山墙有个两丈多高的石头垛子,小时候早晨经常看见有人站在上面,拿着铁皮大喇叭筒一遍又一遍地喊:“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了,大家该上工了,时间到了!今天的任务是……”听村里老人们讲,这片石头垛子原先是一座碉楼,因为是姬姓人家建的,所以叫姬楼村,足见其年代久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贺姓,始终是姬楼村第一大姓。据家谱记载,先祖自明末清初从苏州徙居此地,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历经一十七世。另外,苏、邵、张也是村里的大姓,其余皆为小姓。沿村东头往北走,不到一华里便是贺窑村,是诗人贺敬之的老家,论辈分我得喊他敬之大爷。贺窑村始建于北宋,最早有苏姓在此建楼,故定名为苏楼村。后来贺氏迁入,以烧窑为业,又改名为贺窑村。姬楼村虽然姬姓早已绝户,但地名一直沿用至今。由于翠屏山下盛产陶土,质量上乘,烧制的陶制品享誉一方,所以不仅贺窑村有窑,姬楼村也有窑。我小时候在乡下,经常去村子东北角的窑场玩耍,几个窑工中间,庄宏宇叔叔、苏广庆大哥二人的模样儿,我至今还依稀记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当地人管烧窑叫“蒸罐子”,叫法虽土,却也名副其实,因为窑上的确只烧坛坛罐罐,从未见有砖瓦。原因不说自明,那个年代农民手里最缺的就是钱,更何况靠山吃山,各家建房都是用石头砌墙,房顶苫上厚厚的麦秸冬暖夏凉,谁还花那个冤枉钱去买砖瓦?再说压根儿也买不起。烧制好的坛坛罐罐,由生产队指派专人,用独轮车推到江苏邳县境内的车夫山和宿羊山一带去卖。早年村民家里用的缸、坛、罐、盆、碗、碟等家伙什儿,几乎全是本村窑上烧制的,甚至去井沿儿挑水都用这种陶罐。村里的铁质物件儿非常稀少,据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全给毁了,只有家中的铁锅和部分农具保存下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名叫贺陈氏(原名陈孝兰),祖籍安徽,早年由于兵荒马乱,一路逃荒来到此地。据说奶奶年轻时非常漂亮,刚到村里就被我爷爷和祖奶奶相中了。爷爷年轻时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况且家境殷实,于是双方一见钟情。我父亲是独子,在台儿庄上的中学。一九四八年台儿庄解放前夕,年仅十八岁的父亲随学校南迁,中途幸亏被我爷爷追了回来,徐州一解放便参加了公安队伍。也许是出于对地主阶级家庭的背叛,父亲从此很少再回老家。一九五八年爷爷因病去世后,奶奶独自在乡下守着仅存的一间祖屋生活,虽然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但由于奶奶心眼儿好,人缘儿也好,所以深受乡亲们的敬重和爱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有天半夜里,突然听见房梁上燕子叫唤,奶奶连忙起身点亮油灯一看,原来是老鼠不知怎么窜上去惊扰了燕窝,她也只是将老鼠赶跑而已。有次奶奶看见一只小老鼠进了衣柜,便伸手去掏,不料老鼠竟顺势钻入她的袖筒里,这要搁旁人必会受到惊吓,可奶奶只是觉得好玩儿,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村里有个猎户叫贺承斌,有天傍晚,他在黑山上发现一个野兔子洞,便随手把上了膛的猎枪靠在身旁岩石上,正要俯身察看,却一不留神把枪碰倒了,枪口刚好抵在他的腋窝处时枪响了,子弹从后背肩胛骨穿出。多亏他年轻力壮,半夜爬回村子敲我奶奶家的门,一进门就要水喝。我奶奶见他浑身上下像个血人,知道他失血过多就没答应,而是赶紧叫人连夜将他送往台儿庄医院,最终保住了性命。从那以后,他每回见到我都说:“没有你奶奶,我活不到今天,你奶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翻看医书得知,人在大量失血后,血容量减少,如果此时喝水,血液中红细胞的比例更低,反而会加重对组织细胞、尤其是脑细胞的损伤。奇怪,奶奶怎么会懂得急救常识呢?我一直忘了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农村开始推行人民公社化运动,大搞无偿调拨,甚至把社员的自留地、家畜、林木等,一律收归集体所有,致使平均主义和大锅饭盛行。这不仅违背了等价交换和按劳分配原则,而且还严重损害了群众利益,对农村生产力造成极大的破坏。尽管后来取消了“大食堂”,并重新分配给农民少量自留地,但“一大二公”和“一平二调”的局面,仍未得到彻底改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依旧受到压抑。由于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分儿都一样,所以磨洋工、混日子是当时农民的普遍心态。每天早晨上工前,总要等生产队长反复吆喝几遍才出屋。到地里干活儿也是出工不出力,不是穷侃吧啦,就是嬉打哈笑,什么时候见队长来了,这才稍微正儿八经地干上一阵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村里的农作物主要是山芋(红薯)、高粱、玉米和小麦,也有少量的绿豆、小米、花生、芝麻。由于地处山区,又没有机井,只能靠天吃饭,可想而知粮食产量很低。麦子亩产大约也就是二百来斤,队里除去交公粮和留够种子以外,平均每人每年分不到十斤麦,人们养家糊口全指望在生产队挣的那点工分儿,都说:“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到年底决算分红时,每个家庭用工分儿挣的钱,减去分口粮应上交的钱,余下的就是全年所得。当时队里一个工分儿顶多也就值几分钱,这样算下来,那些人口多、壮劳力少的家庭,辛辛苦苦干一年,有时不仅挣不够工分儿,反而还要给队里倒贴钱。因此为了多挣工分儿,全家老小谁也别想闲着,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儿挣死工分儿,孩子和老人得空就去替生产队放牧、割草、拾粪挣点活工分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年头,村民一年四季以山芋干子面和玉米为主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口麦面,大米更是一粒也见不到。人们一日三餐吃的全是用山芋干子面做的煎饼和窝头,喝的也是用山芋干子面加山芋干子、高粱米和玉米糁熬的“糊嘟”(当地人的叫法),不过喝起来倒是很香。有些人家为了度过春荒,麦口分的那点麦子大部分都得卖掉,再换成其他杂粮或山芋干子。蔬菜更是少得可怜,除了队里种胡萝卜能分点以外,各家自留地只能收点茄子、大葱、辣椒。村民们长年吃腌制的辣菜疙瘩和辣菜缨子,想吃青叶菜,门儿都没有。“煎饼咸菜卷大葱,越吃越年轻!”是那个年代村民嘴里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其实也是自嘲。小时候,我们兄妹五个不论谁去老家,必须给奶奶捎点钱和全国粮票。因为父母知道,我们去了之后,奶奶平时舍不得吃的那点细粮也就保不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很清楚,我只要头天到家,奶奶次日准是一大早就起来抱着磨棍推磨,然后支起鏊子烙小米面或麦面煎饼。因为她知道我不爱吃山芋干子面,尤其是窝头一吃就胀肚子。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推磨是很累的,何况奶奶白天还要下地干活。为了能让我吃饱吃好,她老人家经常天不亮就爬起来做饭,往往累得满头大汗,等我起床时饭都要做好了。当初奶奶还养过羊,也喂过猪,不过这些都不是留给自家吃的,而是等它们长到一定程度时,拿到集市上卖掉,然后再用卖羊卖猪的钱,买些粮食和油盐酱醋等日用品。像这种情况,当年在农村非常普遍。甚至还有个别农户,因为年底决算缺口太大,无奈只好把猪卖了拿钱给生产队抵账。孩子们眼看自家的猪仔好不容易养大了,本想过年能吃上肉的,不料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因此那个哭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人民公社化时期,社员只有下地劳动才记工分儿,所以叫“上工”,劳动完了叫“收工”。每天早晨听见队长上工的吆喝声,大家先拿上农具到村口集合,然后再一起排队走,这样便于生产队长沿途分配活儿。奶奶不放心把我独自留在家里,所以经常是一手扛锄头,一手拉着我去上工。到了地里,奶奶开始干活儿,我就在周围跑来跑去地逮蚂蚱,那儿的蚂蚱不仅种类多,个头也比城里的大。但自从遇见狼以后,我再也不敢到处乱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天上午我跟大人们去山坡上耪地。别人都在干活儿,没人陪我玩儿,我只好自己在一旁瞎溜达。记得当时大黑山上还有残雪,我就专找有雪的地方玩儿,不知不觉与人群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头狼来,个头竟跟我差不多高,身上的毛残缺不全,看上去凶巴巴的,等我发现时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刚想跑,忽听那边地里干活儿的人一片惊叫,那喊声怕是有人扯破了嗓子,把我和狼都吓了一跳。狼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掉转头大摇大摆地往山那边去了,或许是心有不甘,只见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还以为那是条大狗呢,只是怕它咬我,没想到竟然是狼,险些被它叼了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当时正逢灾年,庄稼歉收,到处都在闹饥荒,不仅人吃不饱饭,看来狼也是饿急眼了。狼走后,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毕竟年龄小,即使过后知道了那不是狗而是狼,我也没觉得有多后怕。奶奶可是被吓得当场腿都软了,嘴里一个劲地念叨:“俺孙子命大!”旁人也都感到十分惊奇,纷纷应和道:“这孩子真是命大!”以后奶奶再带我去上工,只要见没有其他孩子去,就叫家里养的一只小黄狗过来陪我。平时人们下地干活儿全都背着粪箕子,来回路上顺便拣些牛羊粪、拾点柴禾,有时还捎带着挖几把野菜。时间一长我也学会辨认野菜了,后来在徐州跟小伙伴们去郊外挖野菜时,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本事,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用场。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吃小米面或麦面煎饼,爱喝杂粮粥和野菜粥,估计就是小时候在乡下养成的习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每当清晨或傍晚,村子里到处炊烟袅袅,各家各户拉风箱“呱嗒呱嗒”的声音,和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汇聚成悦耳动听的乡村交响曲。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开始飘荡起“糊嘟”那特有的香味儿,简直沁人心脾。几乎每个早晨,我都是在奶奶拉风箱的声音里醒来。看着奶奶坐在锅炝子跟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炉灶里添着柴禾,全然不顾烟熏火燎,年少懂事的我,有时也会主动上前搭把手。那时候村里还未通电,晚上照明全靠煤油灯,虽然很多人家也有马灯,但嫌费油轻易不用。平常只要天一黑,整个村庄便立刻被夜幕所笼罩。有月亮的夜晚还好,孩子们能出来玩耍,大人们可以相互串串门子,否则到处黑咕隆咚,人们只能呆在家里,守着忽明忽暗的灯盏干坐,哪儿也去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村里还有个奇怪的现象,经常有人晚上在家连煤油灯也不点,即使来人串门子也是摸着黑儿聊天。甚至连话语都很少,大家就这么干坐着,各自“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只有烟袋锅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时隐时现。每次见到这种情形,我都以为他们肯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便会知趣地躲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是生活的艰辛和重负,把村子里的很多庄稼汉雕刻成了这般模样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冬夜里的村庄万籁俱寂,显得死气沉沉。人们在屋当门生一火盆,没有水壶就在上面坐个铁锅,顺便烧些热水用来洗脸洗脚,冷极了就抱捆豆秸或麦瓤放进火盆里烘烘,熏得满屋子都是烟。有人不愿在家忍受这份孤独和烟熏,晚饭后就到村东头的社屋去凑个暖儿,那里屋子大,烟不熏人,还有人拉呱儿。除了小黄狗,奶奶还养了一只小花猫。没想到猫狗也通人性,冬天晚上奶奶只要上床睡觉,小花猫马上就知道要帮主人暖脚。白天奶奶下地干活儿,小黄狗就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家门口。当你要返城的时候,这只懂事的小狗明显舍不得让你走,甚至头天就开始黏呼你;第二天早晨一开门,它准在门口趴着,那种饱含失落而忧郁的眼神儿,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小时候在乡下,奶奶没事就爱领着我到处串门子,村里人见了都亲热得问长问短,我也只好按她老人家的吩咐,“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地叫个不停。按理说,亲就是亲,不叫也亲;不亲就是不亲,叫也不亲。可奶奶不这么看,说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咱可不能没有礼貌。村里有个老太太跟我爷爷是一个娘的,我喊姑奶奶。姑老爷死得早,她抱养个闺女随她姓,叫贺敬英,女婿叫孙晋华,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印象中我这位姑父身材魁梧,说起话来粗门大嗓,尤其是他那挂满相框的戎装照,让我对他既羡慕又敬重。他有三女一男四个孩子,分别叫福霞、建秋、福梅、福生。大表妹福霞年龄与我相仿,记得我最后一次去老家,临走时我都出门了,她竟急忙跑来送给我一双绣花鞋垫。七十年代中期,先是听说姑父因矽肺病去世了,没过多久,又听说敬英姑由于跟人怄气,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怜撇下四个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村里有个老地主姓苏,三个儿子都念过书,由于一直没有分家,解放后个个都被划成了地主成分。老大苏志典是个中医,也是村里唯一能帮人瞧病的大夫。他特别擅长针灸,基本上不用药物,就靠几根小小的银针,往往是手到病除。他脾气好,不管谁有了头疼脑热都是随叫随到,所以人缘儿和口碑都没得说,只可惜他老婆死得早,孤身一人,一辈子没有孩子。老二在外地工作就不提了。老三叫苏志训,有五儿一女,就因为是地主成分,孩子们备受歧视。当然对农村来说女子不愁嫁,即便是地主家的闺女,也不愁找不到婆家。但男孩子的命可就苦了,听说他家老大四十好几才说上媳妇,老二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老四被迫做了上门女婿,只有老五比较幸运,老三就是在窑上烧窑的苏广庆,还是靠着他妹妹“三转亲”才娶上的媳妇。“转亲”是当地一种古老的习俗,为了有别于换亲,故采取甲的女儿嫁给乙家,乙的女儿嫁给丙家,丙的女儿嫁给甲家,从而形成一条“婚姻链”。这样虽然彼此可以省掉彩礼钱,但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其他环节也很难保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当地男人夏天下地干活儿习惯披着蓑衣,有的干脆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头上戴顶席夹子,嘴里再含根烟袋,一边吸一边还能说话拉呱儿,两不耽误。蓑衣既防晒又防雨,而所谓的"席夹子",是一种用秫秸杆子皮编的晴雨两用的六边形帽子,类似于南方人用的斗笠,这两样东西几乎家家都有。那时候就因为穷,村里好多半大小子都光着腚,胸前只围个布兜兜,勉强能把小鸡鸡盖住。孩子们拉屎擦屁股也不兴用纸的,都是拿劈开的秫秸棒刮,甚至有些成年人也是这般“神操作”。对此,大家早就习已为常了,见怪不怪,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儿的方言更有意思,坐叫“倔”,说叫“佛”,煎饼叫“煎井”,喝水叫“喝匪”,放弃叫“咧熊”,大葱叫“大琼”,大蒜叫“大炫”,口水叫“口喽匪”,问干啥的叫“揍哄模的”等等。这也从侧面说明,当地穷归穷,但民风粗犷敦厚,百姓朴实善良。相处时间久了你会发现,这里的人普遍心眼子敞亮,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心口如一,尤其待人接物热情好客,自己舍不得吃也要拿来招待客人,典型的山东人性格。村里无论谁家一旦有事情了,全村老少爷们都是能抻把手就抻把手,这在城市里简直不敢想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这里唯一的缺憾是所谓“草民不理国事”,很多人甘愿一辈子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小山村里,因此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茫然无知。其实也难怪,在那个靠天吃饭、贫困交加的岁月里,村民们整日盘算的就是如何避免青黄不接,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但有一点除外,谁家小子要是应征入伍了,那可是全村的大喜事,队里不仅要组织村民敲锣打鼓地欢送,门楣上还要挂“军属光荣”牌匾,而且逢年过节都要上门贴对子,并带上点心和牛羊肉到家中慰问。原来此地属于革命老区,拥军优属工作有着深厚的传统和人文情结。听村里老人讲起战争年代的故事来,孤陋寡闻的是我,当然最好奇的也是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时,我整十岁,眼看该上小学四年级了,不料却摊上了“停课闹革命”。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后,父亲托人把我送回老家,打算等开课了再回来。当时,“破四旧、立四新”和“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口号正风靡全国,徐州城里也被“红卫兵小将”们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两派斗争越闹越凶。就在这个当口,我再次来到老家,却感觉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村子里一如既往,还像从前那样安定祥和,人们依旧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甚至看不到一个佩戴袖标的红卫兵,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比城市里太平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好景不长。记得是在一个天色阴沉的上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波,让这个小山村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村里有个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贺××,小名叫和尚,脾气暴躁,还是个拧筋头,听说“文革”一开始就把老书记排挤掉,自己身兼三职。这天上午,他突然心血来潮,纠集一帮年轻人要批斗所谓的“四类分子”。村里的苏志典和苏志训哥儿俩,虽然都是地主成分,但哥哥头脑灵活,托病躲过一劫;而弟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强行戴上高帽子游村。按理说,我爷爷早就过世了,况且我奶奶又是穷苦出身,没想到竟也把她老人家拉去陪绑。更可气的是论辈分,我还得管这个贺××叫叔,他爹贺长谟就住我奶奶家附近,平时见面没少打招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那时毕竟还小,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受辱。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叫这个人叔了!”事后听奶奶讲,我长谟老爷有四个闺女,只有这么一个宝贝蛋儿子,硬是被他惯坏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没过多久,此人便被一撸到底,发配到队里的棉花屋,专门负责给人弹棉花,估计他那会儿肠子都要悔青了。又过了没多久,听说他得肺结核病死了。往后直到“文革”结束,村子里始终是风平浪静,就唯独闹过这么一回幺蛾子。长谟老爷七十年代初曾到徐州来过,在我家跟我父亲喝酒时还提到此事,酒桌上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敬岭,我替我那儿子给你赔不是了!”和尚的小妹妹叫五妮儿,又叫小雪,年龄比我小两岁,听说后来嫁到贺窑,不知道日子过得如何。</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村子里的牛、马、驴、骡等大牲口,一律归集体所有。村子东南角有好大一片牲口棚,离老远便能闻见浓烈的牲口粪味儿,老牛“哞哞”的叫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当时劳动工具还很落后,记得全生产队只有一辆胶轮马车,其余都是木头轮子套铁箍的牛板车。奶奶家隔壁的贺敬仁大爷专门负责赶胶轮马车,见他每次出门都把长鞭抱在怀里,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威风得不得了。喂牲口离不开草料,有青草的季节,队里除了拿工分儿换购青草外,还要雇人将牲口牵到野外放牧,又叫“放青”。小孩子眼疾手快,干别的农活儿不行,要说割草丝毫不比成年人差,一天挣个八九分不成问题。不过孩子们太贪玩儿了,当他们结伴到地里割草时,个个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旦玩耍起来什么都能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村子东南角不远有座小山包叫铅山,因为底下有铅矿,上面曾来人开采过,但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留下一个塘口。有的孩子便动了歪心思,割草时偷懒不要紧,草没割够也不怕,只要找几块铅矿石夹在草筐里,既压秤,又充数,还省劲。可队里的饲养员也不是好糊弄的,一旦发现并诉诸于家长,这些孩子不是招来娘的一通骂,便是招来爹的一顿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放青”虽然比割草省劲,但也要看放的是什么。放牛要比放马和放羊容易,牛比较老实,它始终在你周围转着圈吃草,不会跑远;而马和羊就不同了,尤其是羊,一不留神就会跑到庄稼地里啃庄稼。当地有句农谚叫“羊吃碰头草”,意思是说羊吃起草来不加选择,所以必须时刻盯紧它。每年夏天一到放暑假,孩子们都盼望能有放牛的机会,到山上找个有草的地方,把牛往那儿一丢就不用管了,自己在旁边可以尽情地玩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次,村里的贺承俭(小名叫俭省)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被生产队派去放牛。俭省只比我大一岁,是我在村里最要好的小伙伴。他们把牛牵到磨盘山上,像往常一样中午也不回家,带点咸菜和煎饼,在山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兴许是跑累了,太阳落山之前,俭省竟卧在一块岩石旁睡着了,其他孩子也没在意,见天色已晚,便赶着牛群回村,无意中把他独自落在了山上。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家人左等右等还不见他回来,这才连忙叫人上山去找。一群人提着马灯,举着火把,大呼小叫,漫山遍野地搜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把这小子唤醒,直到差点被人踩到身上,他才一骨碌爬起来,反倒把对方吓了一跳。从那以后,家人只许他放羊放马,再也不敢让他放牛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俭省的父亲在我市贾汪区韩桥煤矿工作。六十年代初,全国闹饥荒,城里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父亲便让老伴儿带着孩子回到了农村老家。俭省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妹妹贺承凤乳名叫小四儿,幼年时由于一场大病落下后遗症,致使舌头僵硬,不仅说不了话,连吞咽都很困难,经常流口水。小四儿模样十分俊俏,虽然嘴上说不出话来,但心里透亮,她很想跟我们一起到处跑着玩儿,可是脖子上时刻离不开围兜,上面流满了口水就要及时更换,所以每次都是被她娘硬拽着回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村里的贺承厚、贺懋皊二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就住我奶奶家西隔壁一个小四方院子里。承厚乳名叫小三儿,他爹贺敬仁赶了一辈子马车。懋皊乳名叫小社,他的三个妹妹分别叫大妮儿、二妮儿和三妮儿。小社的父亲在台儿庄皮革厂当厂长,为了节省伙食费,堂堂一个大厂长,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来家背煎饼。还有住东隔壁的贺承活(乳名叫小木)、贺承文(乳名叫四宪)哥儿俩,跟我也是同龄人。我们几个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农村,有些孩子别看年龄相仿,实际上却差着辈分呢,比如小三儿就是小社的亲叔。为什么村里的孩子很少有打架的?就是因为多数都沾亲带故,即使在外头打赢了也赚不到便宜,回到家弄不好还要挨顿胖揍,太不划算。</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小社脑袋瓜非常聪明,但就是个子矮,人都说是被心眼子压的。小三儿活泼又憨厚,说话还有点咬舌头,而且嘴唇上方时刻挂着两筒鼻涕。小木和四宪哥儿俩都老实得要命,话也不多,遇事从不与人争执。俭省个头高,心眼子实诚,说话做事相对稳当。我们几个在一起不论干什么,一般出点子、拿主意都是小社,对小三儿他不但不喊叔,反而还好撺掇戏弄他。小三儿一着急就开始结巴,而且越结巴越着急,越着急就越结巴。小社见目的达到了,转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喜得哈哈的!岂止是小三儿?我有时也被小社哄得团团转。记得有几次,他就拿一小把干盐豆,或是生葵花子,提出要跟我换麦面煎饼吃,奇怪他好像每次都能得逞,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招数,直到现在我都想不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还记得第一次跟他们去东大汪戏水的情景。到了那儿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脱掉衣服,光着身子“扑通、扑通”地跳下去。在大庭广众之下裸体,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别扭,但很快就忘了羞耻。那时候在农村,小男孩儿夏天不穿衣服太普遍了。俭省九岁时才去贺窑上小学,开学第一天,他居然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背着书包就去了,结果刚进校门就被老师轰了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在老家也经常玩游戏,而且有时比在城里玩得还疯。比如砸杏核儿,虽然规则都一样,但用的“老克”份量不同,把铅矿石粉灌进去封上口,这样沉甸甸地砸起窝子来,那叫一个得劲儿!上山逮蚂蚱时,各人手里拿着用高粱梃子编的小笼子,既能装蝈蝈(又叫油子),又能装蚂蚱。蚂蚱装不下了就用茅草缨子串起来,拿回家趁奶奶做饭时,放在锅炝子里烤熟了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村子西南旁还有一片水域叫南汪,是夏天山洪经过时形成的。每到枯水季节,村民们便拿着瓦盆、抬筐、竹篓去那儿攉鱼。先在水里相对较窄处垒上堰,然后用盆往半边攉水,能攉干更好,连鱼带泥鳅一把抓,实在攉不干就用筐篓在水里抄。在我们小孩子看来,这既有趣,又有挑战性,还能捉点鱼虾回去解馋,何乐不为?有时在外面玩野了,哪怕下雨也不回家,一群孩子光着脚丫子,冒雨在田间地头尽情地追逐打闹。他们平时都光脚光惯了,本来就不穿鞋,只有我手里提着鞋边跑边挥舞着,一不小心能甩出去老远,有时光找鞋就得找半天。那种童趣和快乐,绝对是城里的孩子没有的,至今仍让我心驰神往,回味无穷,但可惜老之将至,怎奈时光不能倒流。</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尤其上中学以后,我把心思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与昔日的小伙伴们也逐渐失去了联系。一九七五年过春节时,父亲突然对我说:“速建,你奶奶好长时间没来徐州了,我又去不了,你能不能骑我的自行车回老家一趟,替我去看看你奶奶?”就这样,仅凭父亲在一个巴掌大的纸片上画的路线草图,我于大年初二一早动身,沿着三一0国道一路向东骑行。到了汴塘下公路,再沿小道向北,经过北元村、后刘村、北吕村、大吴村、黑山前村,最后终于来到了大黑山。当我站在高高的山梁上,远远地望见山下那片熟悉的村落时,不仅疲惫感一扫而光,激动的心情更是无以言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没想到时隔多年,老家的面貌却依然如故,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那袅袅的炊烟和风箱的“呱嗒”声,仿佛从未停息过;老汉们一个个抱着烟袋杆儿,夜晚仍旧守着火盆,坐在忽明忽暗的灯盏前发呆;村东头的社屋,一到晚上还是那么热闹;窑上的庄宏宇叔叔大概因为穷,至今还在打着光棍儿;我奶奶住的那间祖屋,看上去似乎比原先还要低矮破旧。不过,我儿时的玩伴俭省、小三儿、小社、小木、四宪他们,一个个都长成了大小伙子,当年的小丫头们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第二天晚上,俭省听说我隔天就要走,非拽我去他家里睡不可,我俩打着通腿儿,回忆着往事,几乎彻夜未眠。</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光阴似箭,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奶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被父亲接到徐州之后,老家便从此断了音讯。二0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奶奶以百岁高龄在睡梦中安详离世。至于乡下的那间祖屋,想必也早已不复存在。然而,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这些年来,我一直盼望能有机会再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儿时的小伙伴,看看那片曾经滋润和养育过我的土地,还有那个令我魂牵梦萦、荡气回肠的小山村,如今不知是否巳经改变了模样?</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图片选自网络,谢谢原创。侵删。)</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