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圈的如意人生（78）

张云海

田洪斌和黄妍给大家做的早餐是洋芋搅团清炒酸菜。五个男青年端着饭碗蹲在屋檐下，一边吃饭一边东拉西扯。亮晶晶的雨珠从屋檐上笔直地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小水洼里立刻鼓起一颗颗土黄色小水泡，好像一个个透明的小蘑菇。五名女青年端着饭碗回到东厢房去细嚼慢咽，偶尔传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像林中受到惊吓的野山鸡。
秦朝晖突然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儿大喊大叫说：“黄妍，你出来！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破玩意儿？这能吃吗？”
搅团做得实在有点儿差劲：洋芋没煮熟，硬撅撅的，面糊糊里夹杂着一团一团的干苞谷面，闻上去还有一股焦糊味。
黄妍隔着窗户喊：“秦朝晖你咋呼什么！你的嗓子眼儿细你自己去做啊！”
“饭是你做的，还不能说一句吗？你是王母娘娘的小姨子啊！”
“我告诉你秦朝晖！”黄妍扯着干巴巴的嗓子冲出来，站在门槛里指着秦朝晖喊道：“你今天能吃到这玩意儿已经不错了，过两天你恐怕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呢！”
“什么意思？”
“你问他！”黄妍伸手指了指田洪斌。
秦朝晖扭头看看田洪斌，田洪斌用力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没有柴禾了。”
“没有柴禾了？”秦朝晖夸张地瞪大双眼，好像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太阳穴下的五颗小星星忽明忽暗，美好的感情溢于言表——高举着饭碗冲入雨中，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个仰八叉。站稳后秦朝晖冲着女生宿舍高喊：“薛美丽，薛美丽！我亲爱的点长，你听见了吗？没有柴禾啦！我们要断顿啦！你快救救我们吧！”
薛美丽隔着窗户甩出一句：“你就涨吧！”
秦朝晖把饭碗放在泥地上去承接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他不停地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雨水和洋芋搅团，嘴里絮叨说：“这可麻烦啦，没有柴烧啦，没有柴烧啦……”
从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看，梁王村不应该是个缺柴的地方。梁王村周围的山坡沟壑里分布着零星的针阔叶混交林，但这些树林大都是经过大炼钢铁时期疯狂砍伐后，靠着人工种植逐渐恢复起来的。当地人——从官府到民间——都把这些劫后余生的树林看作心肝宝贝，严禁人们伤害其中的一草一木。这件事已经写入地方法规，并且加盖了政府的大红印章。大家彼此相约：一定要守护好这些劫后余生的林木，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踏入山林半步。他们像传说中的那只老兔子，坚决不碰窝边的草。
梁王村接收了10名青年后，队长梁耀庭私下做主，让梁来顺到黑鱼梁背后正处在封育期的树林里砍下一些松树枝作为青年们开伙做饭的燃料。眼下松树枝已经所剩无几，急需补充；薛美丽为此焦急万分愁眉不展。
梁来顺惦记着10个城里来的娃娃，吃过早饭就冒着细雨，拐着瘸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知青屋。梁来顺头上戴一顶四处开线的破草帽，肩膀上披一片针脚细密、用各色碎布连缀而成的大垫肩，怀里抱着一只黑陶罐；梁来顺的衣服和裤子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也早已被雨水淋得透湿；烂球鞋上糊满了黄色泥浆。
梁来顺走进厨房把陶罐里的酸菜倒进一只搪瓷盆里，对正在刷锅的黄妍吹嘘说，全梁王村的妇儿家，有一个算一个，没人能做出珍妮做的好酸菜——一眼看见胡乱堆放在锅台上、案板上的饭碗里的洋芋搅团，忍不住惊呼起来：“我娘娘！我娘娘！丧数的！这么糟蹋粮食哟，要不得哟！要不得哟！”——一面就把碗里的搅团一一倒进黑陶罐里，说是拿回去重新煮一下还能吃。黄妍一面从大铁锅里往外舀泔水，一面笑着对梁来顺说，那些搅团已经不干净了，人不能吃，喂猪还可以。梁来顺呲着大龅牙笑笑说：“不碍事、不碍事。”
梁来顺滚雷似的大嗓门把青年们吸引到厨房里来。薛美丽看见梁来顺正在往黑陶罐里倒夹生的搅团，很是过意不去；垂着两手站在门口，像个恭顺的小媳妇儿。梁来顺对田洪斌说：“人心要实，火心要虚。”对黄妍说：“搅团要得苒，奶子要抡圆。”黄妍愣怔了一下，脸上立刻像进了蒸笼的螃蟹，一下子变得红艳艳的。黄妍跳脚撂下一句：“老保管你说什么哪！”转身一扭一扭地跑出门去。梁来顺茫然地嘿嘿笑两声说：“这女子娃，脸皮子薄哩！”

当年我们可没少喝这泉水

薛美丽指指厨房门口一小堆松树枝问梁来顺：“老保管啊，没有柴禾啦！怎么办哪？”
梁来顺说松树枝是不能再砍了，说中央有规定，封育期天然林属于禁伐区，谁砍谁犯法。
薛美丽说那我们就去窝窝山！
梁来顺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紫甘蓝似的脸上不住地东拉西扯，胖胖的大龅牙呲在外面，看上去似笑非笑：“我娘娘哎，你们还是别去吧！来回40多里，坡又陡，沟又深，凶险的紧哩！你们城里娃娃身子金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薛美丽说，贫下中农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我们不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是要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窝窝山，我们去定了！
薛美丽的豪迈宣言获得了青年们的一致响应。他们的兴奋心情无以言表，就围着门口的大杏树跳起了一种怪异的舞蹈。田洪斌搂抱着大杏树拼命摇晃，粗大的雨滴砸在青年们身上，他们发出狼一样的嚎叫。
梁来顺惊讶地望着突然亢奋起来的青年们，觉得这些城里娃娃真是怪毬得很！
梁来顺抱着黑陶罐准备离开知青点的时候，薛美丽突然对梁来顺肩膀上那副垫肩发生了兴趣。这东西过去在许多宣传画上见到过；那是一种图腾，一种圣物。薛美丽痴痴地望着梁来顺的肩膀，眼光变得深邃而迷离。她看见有大场面在空中一一掠过：雄鹰展开风帆一样巨大的翅膀倾斜盘桓着飞上天空，成百上千匹火红色骏马飞奔在绿浪翻滚的大草原上……一个叫薛美丽的女知青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左手抱一捆稻谷，肩膀上披一副巨大的垫肩；垫肩上，由缝纫机线画出的椭圆形轨迹，一圈、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漂出去很远很远……
后来薛美丽用自己的一双蛋黄色雨靴同梁来顺的垫肩做了交换，二人皆大欢喜。珍妮第二天就穿上那双淡黄色雨靴在村里走来走去，尽管那天艳阳高照；薛美丽也在给知青点担水时特意披挂上垫肩，榆木扁担颤颤悠悠，宽宽大大的垫肩呼扇呼扇，薛美丽感觉好极了——这算是一段题外话。
两天后云雾散去天空放晴。村里大大小小的公鸡们你一声我一声叫得最起劲的时候，梁来顺早已等候在知青屋门前。黑鱼梁背后隐约露出一缕红光。知青屋门前土台下几蓬紫薇、十几株花椒和若干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细碎的叶子上和花瓣上挂着亮晶晶的晨露。梁来顺一面大声咳嗽一面招呼大家说：“麻溜滴！路可远着哩！”
瘦瘦小小的张琼芝红头涨脸地央求薛美丽一定要把她带上，薛美丽说你看你反应那么厉害，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可怎么向组织上交代！梁来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由分说夺下张琼芝的背架，说你不能去。赵大圈看着可怜巴巴的张琼芝对梁来顺说就让她去吧。薛美丽用眼皮剜了赵大圈一眼说你懂什么！梁来顺憨憨地笑着说：“女娃家身子不利索，都一样，都一样。”赵大圈突然悟出这话里大有玄机，是那种不好说也不好问的事儿。
老保管梁来顺领着青年们出村西口，脚下的山路沿着山脊向西南方向延伸，桔红色阳光从左后方贴着山坡平射过来，每个人的右前方便展开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不知是谁轻轻唱了一句：“我们走在大路上……”，立刻得到全体青年的响应：“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梁来顺眯起肿泡泡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青年们，两条长短不一的粗腿用力蹬踏，右臂挥舞起来，很像一位蒙古族勇士。梁来顺咔咔地清了清嗓子，突然朝窝窝山方向狂吼几声：“嗷嗷嗷——，嗷嗷嗷——！”青年们也跟着狂吼：“嗷嗷嗷——，嗷嗷嗷——”听着千山万壑响起的回声，青年们傻乎乎地笑，老保管梁来顺也傻乎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