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彬中，半途而废的文学（中）

雪落无声【张志刚】

擦肩而过的彬中，半途而废的文学（中）

                          张志刚

我还是学生吗？还是在彬县最高学府里上学读书的学生吗？学生时代在我唐突的决择中早已挥手而别！暂短一学期的彬中生活因着自己硬蛇不弯的个性从此不再重来，再见了，挺拔的教学楼明亮的教室；再见了，美丽的校园幽静的甬道；再见了，热闹追逐的操场递步跨栏的球场；再见了，太山庙上地铺温暖的被窝；再见了，我的学生时代、求学生涯……

迎接我的是日升而劳日落而息祖祖辈辈久演不衰的汗流浃背，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我炫丽的舞台，笼头枷板和绳索不只套在牛马的脖子，同样也牢牢套夹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别无选择、别无退路，唯有认认真真履行、勤勤恳恳付出，才不至于惹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唠叨叨；才能给皱眉紧绷的父亲脸上增添微笑的花蕾；才能让穷得丁当响的家庭一步步走出饥饿迈向温饱；才能让大弟舒心放羊、小弟安心念书……

我猛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大了、成人了，长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下教会了我迈开成熟的脚步，让我忽然分清以生产劳动为主、个人爱好兼顾的轻重缓急，于是乎，我踏着父亲早出晚归的脚踪，踏踏实实忙碌在麦田菜地、果园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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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之事本无常态，“有心栽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年少轻狂要追文学梦的自己，被百十来块学费折断双翼，十七岁血气方刚的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同温驯的牛犊，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拉犁套车、牵耧下籽。踏踏实实的劳动表现，很快被村上支书老哥盯上了眼，几次来家认真问我：当真不念书了？不后悔吗？当真要在农村呆下去？做一辈子土不拉几的农民？

我一一对应、默默点头，我认准这就是命。谁知接下来整社分社的运动就大刀阔斧展开了，香庙公社立马改成了乡政府，奇埠大队六个生产队，一夜分成了三个生产队为一堆子的奇埠和冯家两个村委会，我并荣幸当选为奇埠村的副主任兼团支部书记。

白天带领我的父老乡亲在承包到户的几亩薄地里寻钱刨粮创造奇迹，夜深人静不是啃书嚼文、就是爬格子磨笔，中篇短篇曾写过好几部，每每满怀希望寄给心仪的刋物杂志，又在不远的将来却把失望退回。再寄、再退，再退、再寄，在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寄出退回的冷水浇泼下，将我对文学痴迷追求的狂热沸点，一瓢一勺无情泼凉到冰冰的零点，让我感到文学圣殿的门坎如珠穆朗玛之高、蜀道难之艰，我终于真真正正知道了什么叫心灰意冷、万念俱焚，什么是灰不溜秋、丢人现眼。

在那个骄阳似火懒得翻书不想碰笔的灰色七月，却意外接到《长安》编辑部举办文学讲习会的邀请信，本村文友甲兴哥也接到同样的邀请，于是，我俩贼心不死的二愣又豪情万丈结伴同行，坐班车翻山越岭离开家门地畔，来到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省城西安，参加心渴望已久的文学盛宴。

为期半个月的讲习会在陕西教育学院隆重举办，学员分为“小说研讨”和“长安诗苑”两个培训班。甲兴兄进了他的擅长“长安诗苑”，我肯定是“小说研讨”班了。给我们授课的老师全都是陕西省当代著名的作家学者和文艺评论家，还有《长安》杂志的权威编辑，其中有胡采、和谷、路遥、赵熙、韩起、毛琦、陈忠实、邹志安、商子雍、肖云儒等。

课程表上还排有《鸡洼窝的人家》《腊月-正月》和《月牙儿》的作者贾平凹老师，可直到讲习会结束那天，听说贾老师还远在山西有其它活动未归。路遥老师的课让我懂得了，文学是为能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孤独的人准备的午餐；陈忠实老师的课让我明白，只有自始至终坚持不懈地写下去，终将会踢开文学殿堂的大门；赵熙老师的课让我领悟到，用一颗仁爱的善心观察生活，总能捕捉到生活的斑斓和亮点；毛琦老师的课让我顿悟到，文学作品的魅力首先是文字的魅力，如同“话有三说巧说为妙”的技能；韩起老师要求我们多读名著，在名著阅读的过程中不断提升自己的写作技巧；肖云儒老师深入浅出列举出许许多多优秀作品的含金量和闪光点；商子雍老师融会贯通阐述了中国近代文学发展的脉络和未来发展的趋势……

每一堂课让我如获至宝受益匪浅，讲课刚一结束，学员们争先恐后拿着笔记本请老师签字留名，老师们的留言，写满了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路遥老师“做人民的代言人”，陈忠实老师“自立”，赵熙老师“用心观察生活，用爱谱写真情”，毛琦老师“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等等……记得讲习会结束那天，尽管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可教育学院大礼堂里掌声如雷喝彩如潮。

那天，也见到了给文友甲兴哥授课的诗人沙陵、子页、岛子、晓蕾、闻频、田奇、陈孝英、李志清等许多名家 ……师生们欢聚一堂，吟诗作文放歌载舞，礼堂里笑声飞扬喝彩不断。 那是我今生最难忘、最珍贵的一段黄金插曲。 随我和几百名学员在台下听讲的贺绪林随之脱颖而出，最终写出长篇小说《关中匪事》搬上了荧屏，还有许多学员先后蜕变成本省乃至全国知名的作家。 当时激情澎湃的我发誓不忘初心，坚定自己的爱好必须坚持写下去，力争“做人民的代言人”不辜负路遥老师对我美好的期盼。

回家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经济困顿，立马浇凉了我狂热的激情，因农业社多年缺粮款的原由，分队时没有分到一头半绳耕牛的父亲，为了耕种几亩薄瘦的责任田，求亲靠友东挪西借买了头老黄牛，两年精心喂养倒也长得膘肥体壮，能独揭独耱独挡一面，眼看在种麦水草茂盛的八月放牧时，蹄下一滑掉下悬崖当即摔死！借债三千元的牛价分文未还，僵死的老牛只仅仅卖了五百元！看着杀牛贼在沟底把给一家出力卖命的老黄牛大卸八块，老实憨厚的父亲终于失声痛哭老泪纵横。

站在风冷草高的故乡沟梁，我伤痛的哭泣追撵着父亲无助的哀嚎，在家乡的荒山野岭独奏出一曲哀婉的歌谣，被怒吼的西北风拖出好长、好远，我一心追逐的作家梦，也好像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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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麻绳勒出血痂的双肩拉犁套耱，种上麦子收完秋粮，彬县城里十月一冬至物资交流大会开始了。会上齐聚了各原上的瓜果蔬菜农副产品，还有彬塔下的体育场，牛哞驴叫马欢猪哼哼的牲口交易市场格外红火。我和父亲忍饥挨饿转悠了整整两天，终于物色了一头我自认一把能抱起、比山羊大不了多少的乳牛犊，因为牛小才价低，袖筒里捏指砍价，最终以四百七十元宣告成交。

因为我知道，父亲在外爷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借到了五百元揣在兜里。父子俩我牵缰绳他吆呼，兴冲冲地跑回了家，满心欢喜来年的耕种终究有了希望的盼头。可招惹临近年关新帐旧债一齐要上门的债主差点踏折门坎，父亲的眉头皱了再皱弯了又弯，陪债主勉哭装笑，好话说过几老笼，谅解的乡里乡亲无奈地摇头离去，不理解的村人门里犟起脖子手指父亲的鼻尖讨骂，没钱咋还能买起牛犊？明明是有钱不还的难日鬼。

看着凶巴巴的有钱人和哭笑不得一脸窘态的父亲，我彻彻底底看清了世态炎凉人情冷薄的残酷现实，让我明白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圣人古训。回想我一个大小伙成天撵着村坊邻舍，不是督促夏秋两料的粮食交售，就是跟尻撵尻征收农业税、果林税、民办教师款、村干工资提留款那些没完没了要钱讨帐的差使，每月拿到手的工资少的和我当时的年龄同数：十八！

更让我难以启齿的是一个沒结婚的年轻娃，追撵东躲西藏的大肚子小媳妇老婆娘，不是流产上环、就是绝育结扎。村主任的重担，压得我气喘吁吁心灰意冷，熬到八六年底我毅然辞职退场，寻了位大字不识、彩礼偏低的良家女子结婚生子延续香火，也不枉来世一遭感受天地有情阴阳互补的男欢女爱。

因为娶妻借债跟上次摔死的老牛欠人款同价三千元，加上买牛犊、购农药籽种、化肥树苗，家里债台高筑成响当当的万元户！扁担戳鼻子的燃眉之急就是钱钱钱。摆在眼前的不是什么“文学依然神圣”的激情四射孤傲自高，而是如何挣钱还清债抬头做人的底气和勇气。

新婚燕尔的我过完春节，背起单薄的被褥卷孑然一身离开热窑暖炕，离开父母兄弟和泪眼汪汪的妻子，踏上铜川招收煤矿工的班车离开故土，钻进大山相连电塔密布井架高耸的铜川矿务局金华山煤矿，用血用汗用泪水，双手小心翼翼捧出地心晶莹透明的黑乌金，去融化沉睡者梦中的冰屑；用肉用力用生命，点点滴滴换回人生第一桶金，慰籍责任田里的丰收，回报父母脸上的微笑；捍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责任和尊严。

遥想彬中的老师同学，他们正站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享受着书声琅琅歌声嘹亮的文化熏陶。而自己却是钻进暗无天日黑咕隆咚八百米地下挖煤流汗的炭猫子，泪水蓦然糢糊了我的视线。我想和命运抗争却束手就擒，想跟生活搏斗却头破血流。我留恋彬中、思念老师、想念同学，唯能做的是站在煤矿山顶的夕照里，静静对着红霞如血的家乡，默默遥祝他们珍惜当下、享受阳光，书山攀登、学海畅游；遥祝起早贪黑的父母妻子，劳逸结合、岁月静好。

玩牌赌博重色轻友的自律我还是有的，读书赏诗爱文弄墨的兴趣我真控制不住，上班之前下班之余区队的《铜川矿工报》常常吸引我的眼球，职工图书馆的文学作品少之又少，为了安抚灵魂满足精神，我在微不足道的生活费里挤出资金，订阅了《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刋》，还购买了历年的中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也没放过从维熙的《北国草》，莫应丰的《将军吟》，刘绍裳的《浦柳人家》，邓友梅的《烟壶》……

许多工友闲暇之余来我屋子谝传，看到堆满一屋子藏书惊讶地说：这哪里是宿舍，分明就是个书库么！这挨毬里真是个二不愣几的书呆子么。不错，三五年间辛苦忙碌的矿工生涯，还真没攒到多余的半分钱，不是还帐就是贴补家用，要么就换了一屋子堆积如山的书籍和自己费灯熬油写出的沓沓稿件，其间啰啰嗦嗦黏了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地上地下》，满怀信心背到古城西安的《长安》编辑部。埋头看稿的编辑们，看到我掏出足有半拃厚的稿件愕然地摇着头没人肯接，一位鼻子上架副眼镜的年轻老师扶了扶镜片小声说:“太多了兄弟，积压的稿子都没看完，要么你交给小说组长宋老师吧。”他偏头斜视了一眼门口小声说:“这不，他来了！”便一头塞进堆积如山的稿件里。

转过身，见位五十开外戴副金丝边眼镜笑容可鞠手端茶杯的雅士踱了进来，我满脸堆笑，虔诚地将自己的心血交到他的手上，他手拿稿件落坐在办公桌后的藤椅上，哗哩哗啦翻过几张后抬头问我是那里人？从事什么职业？我瓦坑里倒核桃一五一十作了答复，他笑着说:“真不容易、也不简单，看来你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年轻人，稿子就留到我这里，我叫宋丛敏，放心吧，我看完回复你。”

半个月后，我收到退稿及内付宋老师亲笔书写长达三页之多的回信，他在信中首先夸许了我很有文学造诣，更有生活基础和写作素养，小说中人物塑造的形象逼真丰满典型，可不足的是有些选材不太妥当，农村青年李云锋进矿当了工人后变坏这一码事就不应该入戏，竟和矿区吸诈工人血汗的“野鸡”偷鸡摸狗那些丑事描写的有些过多，建议我修改压缩到二十三四万字左右重寄给他。 最后鼓励我多读历代名篇佳作，凝练自己的语言，以后在写作选材 上多做文章云云 。

望着厚厚的退稿我一时茫然无措。 其间，我的二女远在彬县中医院降生了，探亲假满回到区队的一个黄昏，区队书记大驾光临我的寒舍，寒暄我爱读好学的精神后，直截了当问我是不是生了二胎，我愕然地只管点头，书记瞅瞅门外后，左右摆着肉嘟嘟的脑袋不无惋惜地说:“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你知不知道两年矿级劳模意味着啥，我的班长大人。 马上就要十级倒挂提 跟班副队长，你却跑回去生什么娃？ 看来队上真没法保你。 ”

临出门盯着我的眼晴说:“弄不好，就这烂怂掏炭挖煤的苦工作，你八成都没戏了！ ”果然没出一月，我被矿部因超生的红头文件除名了！ 那还顾得上什么《地上 地下》，一屋子珍藏的好几百本衷爱的书籍连同背去的铺盖卷，至今还扔在金华山煤矿。

张志刚，陕西省彬州市香庙镇奇埠村人。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时代就比较爱好文学，八十年代进修于陕西作协创办的“柳青小说院”。有作品发表于纯文学期刊《豳风》《彬州文苑》《彬州文化》《今日彬州》《咸阳日报》《桃花源间》《家乡记忆》《作家文苑》等多家报纸刊物与网络平台。

人生格言：我用我笔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