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彬中，半途而废的文学（上）

雪落无声【张志刚】

擦肩而过的彬中，半途而废的文学

上

❑张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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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州中学八十周年校庆征文活动搞得如火如荼，看到许多校友喷涌而出怀念母校，追忆师生情、同学情的优秀作品早想跃跃欲试，可因与彬中只有一学期浅薄的擦肩而过，加之半生庸碌一世无为，真没有提笔添堵的勇气。

可每当想起早年从原上简陋瓦房的教室，坐进彬中窗明几净楼房教室的那份激动；想起从香庙中学落选城关中学复读，最后如饥似渴浸泡在彬中浩瀚无垠读书馆里的满心欢喜；想起早年不知天高地厚，寐梦一求想当一名作家的信誓旦旦；想起在彬中虽待了一学期，老师们期待的目光、同学们临别时的祝福，终究忍不住提起搁浅了多年的瘦笔，将那激情燃烧岁月的枝枝蔓蔓梳理于一纸薄宣。

八二年毕业于香庙中学的我竟连高中没能考上，这才懊悔平日手捧大本小说津津乐道的欣喜若狂，也明白物理代课梁养哲老师一再警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良苦用心。

为了顾及脸面，搬胳膊弄腿躲进城关中学复读了一学年，下定决心硬性控制了迈向读书馆的双脚，努力增补先年中考理科拉分的弱项。物理课是同乡邻村田存林老师教授，因着乡党情缘他待我挺好，没弄懂的课题，常常在课后给我开小灶反复讲授，直到融会贯通才肯善罢甘休。

代数几何分别是王英杰老师和王发宽二位老师教授，特别王英杰老师在课堂上发现你稍有迷瞪，立马提高嗓门一声大喊：“差、差、鬼，你、睡、捉（着）！”吓得瞌睡虫夹紧尾巴逃之夭夭。城关中学一年复读的功夫真沒白费，秋高气爽的九月开学，终于踏进心仪的彬县中学大门注册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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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块半钱的报名费和五毛钱的班费，加上书本笔墨的花销，父亲借来的二十块钱好像还剩了好几块，那二十块钱是我和小弟志超同享的报名费。小弟当年读书很有出息，从奇埠小学一步考入了重点中学——彬县中学。那是我中考落榜正在城关中学复读的八二年秋季。

当我八三年坐进彬中新落成不久的教学大楼高一（5）班教室时，小弟已在楼下瓦房窗明几净的初中部教室就读初二了。城关中学复读时每周都要回家背馍二次，因为小弟从彬中放学也过来同我一起吃饭，礼拜三和礼拜六的两趟背馍累得我早就精疲力竭了，那是单面二十七里来回五十四里徒步爬涉的长征。

回去的路还觉着很是轻快，因为啃腻了三天冰硬变霉的冷馍，贪想着母亲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细长面的诱惑脚底生风，尽管心花怒放满足了腹饱肚圆，可双肩背起俩人三天伙食沉甸甸的馍袋就步履维艰了。不知是考上高中的缘故还是和小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原因，父亲终于高兴地从粮囤里装满四大蛇皮袋小麦，用架子车和我拉下了九里坡。

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礼拜天早饭后，当时的彬旬省道还是没铺柏油尘土飞扬的石子沙路，十七岁浑身牛犊劲的我，驾着车辕拉起麦子和嘴刁烟卷的父亲，竟能脚底生风健步如飞。

尽管父亲嘴上老说“慢点、慢点”，可还是笑眯眯看着我撒欢的脚步，蹬乱一路飞溅的石子满脸欢喜。时值热播《霍元甲》《陈真》《少林寺》一系列武侠片子，剧情里一个个祿林好汉的影子，似乎从我眼前不断飘飞，“唰唰唰”的风声从耳边不停划过！。

“九里坡、弯弯多，转来拐去十里多”，这不经飞奔的十里沙石路瞬间撂在我父子俩身后，下完坡便是去百子沟拉煤车辆较多、通往县城的柏油大道，跟在架子车后一路小跑的父亲还是那句“慢点、慢点”没有改变的话语，他嘴不停喊着双脚也不停撵着，还是被飞奔的架子车撂出老远。

过了早饭头来到泾河大桥上，我早已浑身湿透大汗淋漓，手扶石桥水泥栏杆，尽情享受清爽的凉风温柔舔过双颊脖颈的惬意。望着在红彤彤暖阳里闪闪发光的一河流水，想起每次背馍在这横跨泾河、全县唯一大桥上歇脚的时光，观夕阳涂西岭碧水染彩霞，看滔滔泾水汹涌穿过桥孔，头也不回流向远方，几多感慨几许哀愁齐聚心头。

想起多少个万家灯火照亮县城的夜空，我大汗淋漓身负左右两肩沉重的馍袋，孤零零迈着酸疼的双腿走过三岔路口，走过火电厂、走过汽车站，走过流水潺潺的东桥，最后钻进黑灯瞎火城关中学的点点滴滴。

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张贤亮《牧马人》，张承志《北方的河》，铁凝《哦！香雪》和《沒有钮扣的红衬衫》老是塞满空白断电的大脑……

学着骆驼祥子卖力拉车的艰辛，怀着高加林对城市的向往和对故乡的眷恋，我拉父推，终于将一架子车沉重的麦子拉进了县面粉厂，换回六袋有余的细白面粉交到彬中灶上，领回用皮筋束得紧绷绷的好几摞整整齐齐牛皮纸做的小饭票。父亲扫了我一眼，露出许许多多不放心的忐忑，怕我保存不妥丢失饭票的心思满满写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思量了半天后，他还是自做主张将饭票交给在彬中任教的本村冯敏学老师，交代我跟小弟用完了手里的饭票再去冯老师那里拿，这才放心拉了架子车出了彬中大门。

我安顿停当后才仔细想起，忙碌了大半天的父亲水米未沾就走了，何况坡陡路长的九里坡，他孤身怎能将沉重的架子车遁上原顶？于是跑去灶上窗口，用刚拿到手的饭票买了俩白生生的蒸馍，拔腿飞跑着撵出县城。终于在黑石崖底追上了肩背袢绳孤身拉车的父亲，他惊讶地张大嘴巴深吸了口气问：“还需要啥吗？还是钱不够用？”

我抺着额头的热汗举起馍说：“你还没吃一口就走了！”

他瓷瓷看了我好大一会，说：“我不饥，快回去，后晌还要上晩自习。”

我傻笑着说：“帮你把架车子掀上原顶我再回来。”父亲再没吭声接过了馍，我让他坐在架子车上稍息吃，自己拉起架子车走过泾河桥越过早饭头，父子俩竭尽全力终于将一辆沉重的架子车，气喘吁吁拉上了山路弯弯的九里坡。

父亲用袖子擦着挂满汗水的脸说：“都上了原，也到家门口了，回去吃碗你妈擀的长面再走。”看着又大又圆的夕阳将西天烧得一片通红，想到还有二十几里地的赶路，总得撵上晚自习的铃声，便转身踩着如血的晚霞跑下了九里坡。我的彬中生活在粮草先行的稳定大局下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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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考上高中就大局已定，可以长松口气了，加上礼拜三不用回原上老家背馍，大不了礼拜六放学回家，吃三顿妈妈味道香甜可口的饭莱，睡一夜舒舒服服的热窑暖炕，礼拜天下午再不紧不慢赶回学校那么轻松怡人，便旧戏重演香庙中学成日泡在图书馆里的旧戏。 《林海雪原》、《三家巷》、《创业史》、《红岩》……小说里红男绿女英雄人物常常惹得我心潮澎湃热泪涌流。 从图书馆林立的书柜，到教学楼二层梯口的教室，从尘土飞扬的操场，到太山庙顶冰冷的麦草地铺宿舍，辗转在彬 中的柴房楼道、水舎茅灶，心里老装着文学家的高大形象，文学作品里感人的故事、生动的描写，撩拨得我忘记自己是芸芸学子中求知的学生，竟沾沾自喜以文人才子的孤傲，顺手将城关中学一年奋读的经历，写成十万字中篇小说《一张不平凡的通知书》，寄给在陕西文坛很有影响的《延河》杂志。

爬在太山庙顶冰凉潮湿麦草地铺的宿舍里，等到同学们相继进入梦乡，不知熬过多少个漫漫长夜，又偷偷写了自认为蛮不错的五万字短篇小说《忠实的战士》，满怀豪情寄给了文学月刋《长安》编辑部。

寐梦以求只想当作家的我只看小说不翻课本，让代英语的班主任王晓泉老师早就看着不顺眼了，卡尔马克思还没学会弄懂又遇上了Bethune in China，英译汉是“白求恩在中国”，夹不住墨水的钢笔偏偏在白求恩名字中间的“白求”处尿了个墨点，气歪鼻子的王老师骂我“月里娃害眼，自小就哈（瞎）咧！ ”

可 代语文的方双进老师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我的每篇作文，变成他在所代班级语文课堂上范文 ，常常在我班语文课堂上，读着我的作文反复唠叨“捏娃不得了，捏娃要把大学考。 ”

这句话一时风靡了高一（5）班，也变成孙建军程涛涛和许多同学调侃我的口头禅。 本身弱项的数理化作业，大半靠抄同桌王彬乾的应付 过关。 感到最开心、最过瘾的就是喜欢参加学校的着文体活动，彬县中学首届师生书画展在楼下瓦房的大礼堂如期举办，“振兴中华”四个涂鸦的墨笔大字参赛作品，竟获得学生组二等奖，让我沾沾自喜了好长一阵子。

更让我喜不自胜的是雪花纷飞的元旦佳节刚过，我收到陕作协寄来柳青小说院的招收通知和附件学员证，那编码是39号精美的学员证令我欢欣鼓舞，也立马吸引了我班同学们的眼球，羡慕、嫉妒、讥笑、嘲讽、不屑一顾全写在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上。

同学们知道了我要辞校离去，追撵路遥陈忠实的脚踪去实现什么文学大梦。 家庭富裕的城里同学，在语录皮本子扉页写了留言送给我留做纪念，跟我状况差不离的原上同学，或仨三或四合送本子的也不在少数。记的年未放假的那几天，平日背馍的俩大布兜里塞满了同学们赠送的七色八样大小不一的各种笔记本，简直让我有开个文体店进货的感觉。 可我也没少糟蹋父亲放在冯敏学老师那里的饭票，有赠就得还、有收就必送，中国人礼尚往来的礼节我还是懂得。

对于城里同学一对一的送礼那简单的跟零同等，可农村三个两个甚至四个五个合送本子的同学我如何表示？ 总不能一个本子写上留言送给多位同学？ 左思右想无有良策，拿着用饭票兑换的人民币，转遍东风百货大楼的文体柜台，蓦然有了新的解决方案，我如同开店进货般买回几十个低价牛皮纸面的笔记本，然后照人逐个送出，总算了却了一桩沉甸甸的同学情。 伴随天寒地冻的过年放寒假，我的彬 中生活以及终生的求学生涯，从此画上了再也无法改变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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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新年闹罢元宵，小弟志超回了彬中开学报到，我为185块钱去西安报名的学费和父母嚷高了，平日少言寡语的父亲成晌双手抱头沉默不语，爱唠叨的母亲骂骂咧咧瞅我那儿都不顺眼，态度明确意志坚定，去西安上什么文学院门都没有，回彬中学功课，给你钱立马报到。血气方刚的我怎好意思重返彬中？遭同学耻笑老师冷眼？徘徊在老窑土院、村前屋后，我下定决心，就是寻亲找友资助也必须去上柳青小说院，因为这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发誓追逐的梦想。

可刚过完年，走亲访友总得带些礼品，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礼数，挖透兜底我也没凑齐买一份礼品的零元半块！鼓足勇气厚了脸皮，去了几处自认为很是可靠的亲戚家，都是兴兴而去落落而归。看着忽然显得苍老却又闷声不响的父亲，手忙脚乱给麦地耧施化肥，为春耕种秋的大田里拉粪整地；看着本身残疾的大弟，吆喝着包产到户分回的几只不听话的山羊，成日一瘸一拐追撵在山沟野洼里上坡爬硷；听不惯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数落，偶尔还有冷不丁的破口大骂，我只有选择跟上父亲肩扛犁耙、悄无声息走向几亩薄瘦的责任田，正式演绎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农民的大戏。

在单调繁重类似体罚的劳动中，我常常用渣滓洞集中营里受尽酷刑的许云峰江雪芹鼓励自己；腰酸背痛苦闷无助时，我想到豁出命挖地刨土的高加林便有了力量；在自暴自弃的挫折面前，思慕全身三分之二瘫痪坐在轮椅上，却学会十三国语言张海迪惊人的毅力。于是我盼着天黑、盼着下雨，这是难得无人埋怨的读书最佳期。

天黑后夜深人静，我可以躲过村子人怪异的目光，跑去村东头很爱写诗的蒙甲兴老哥屋里美美谝上一宿，解解压舒口闷气。我俩一根接一根抽着县烟厂生产的劣质低价“飞蝶”、“晨鹤”香烟，从抽象派扯到朦胧派，再从意识流拉到反思文学和伤痕文学，气得结婚不久的新嫂子常常丢给我俩胡说浪谝二杆子一个冷背合衣而睡。我俩每每不是谝到东方欲晓下地干活，就是扯到雄鸡鸣啼，才沉沉倒下睡到日挂高杆，慌里慌张跑下农田，惹怒母亲骂过好多次，“自己屋里叫驴踏了跑到人家炕上挤热闹，叫花子脚趾头无收无管”。

于是，一本接一本啃读小弟给我从彬中或县文化馆借回来的大本小说，记忆最深的有从维熙的《北国草》、莫应丰的《将军吟》被我在深夜挑灯雨天伏案如饥似渴阅读时的乐趣。我想起无忧无虑从奇埠小学到香庙中学不知不觉爱上了文学，从城关中学有所收敛到彬中图书馆里的泛滥成灾！文学究竟有什么魔力令我如此心驰神往？

我反反复复学着母亲的口气追问自己有价值吗？能吃、还是能喝？能当钱花、还是能当婆娘做饭、洗衣？有次进城，在文化馆阅览室啃够了爱不释手的书籍，转悠到挂满书画作品的展览厅，发现自己在彬中师生书画赛中获奖的“振兴中华”四个大字，也挤在浩瀚无垠各领风骚的书画作品里，那几个字下的标签是“彬县中学高一学生：张志刚”竟一时泪目了。

张志刚，陕西省彬州市香庙镇奇埠村人。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时代就比较爱好文学，八十年代进修于陕西作协创办的“柳青小说院”。有作品发表于纯文学期刊《豳风》《彬州文苑》《彬州文化》《今日彬州》《咸阳日报》《桃花源间》《家乡记忆》《作家文苑》等多家报纸刊物与网络平台。

人生格言：我用我笔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