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这件小事

欣儿

散步，這件小事。

疫情尽管好转，假期尽管亦然来临，

计划好的旅行还是无法成行，索性放弃了。

去不了远方，不如就在近处散散步吧。

赶上春天的小尾巴，与春天好好告别，到熟悉街道，看闭门许久的小店重新开张，街道又逐渐恢复了烟火气，或者就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也好。

相比于远足的长途旅行，散步也许少了一些“厚重感”，但更轻松随意。

《草叶集》里说到，“散步是最人性的生活节奏”，散步的时候，将自己交到自然中，与土地融合为一，从工作中解脱出来，与世界独处，将灵魂与身躯交给古老的元素。

散步也是散心，是快节奏的生活正需要的喘息。

在中国人眼里，散步是项养生运动。《红楼梦》里的老寿星贾母，每逢节日，总是领着女眷们在大观园里散步，赏桂吃蟹，听曲赏月，喝茶品梅，来了活宝似的刘姥姥解闷，也少不得领着她在大观园里散步游乐。

院本《十二月令图轴》之四月 踏青 饮酒 赏花

“散步”一词，据资料最初起源于六朝的“行散”，当时名士流行服用五石散养生，因为五石散毒性较强，服用之后五内如焚，浑身发热，需要靠快走来宣泄，后来五石散虽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行走散发的方式却被保留了下来，“行散”演化成了我们今天的“散步”一说。

宽衣行走散发的魏晋风流，“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实际上却是处在极其紧张的状态，我们认知里的散步则要轻松得多。

抛开生活的规规矩矩，散步享受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感，没有体系，不需要计划。

白居易的散步就很随性，早上起来，“散步池塘曲” ，吃饱了饭，“散步长廊下”，天气好的时候，“散步中门前”。无所思的松弛时刻，见到鸢鹰在天空自由地展翅飞，家犬正懒懒地躺在花盆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喜悦之情，好像与他们共同享受着生活的自由闲暇。

中国人散步，最乐衷于游山玩水，甚至将山水搬进自家院子里，形成独特的园林建筑。月拱门外立棵松，雕花窗外花开正好，过长廊，穿花透树，看山赏水，在自家庭院漫步，便能感受自然气息。

不过庭院所能承载的自然山水终归有限，如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提到的郊畦之乐，便是庭院中欣赏不到的壮观美丽。

初春菜花繁盛时，清白色的田野变成一整片的金黄，这时候呼朋唤友，散步在弥漫芳香的田埂上，“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好一派春天的喜悦热闹。

如黛远山，广阔海洋，散步于自然中，美景怡悦人，更能治愈人，要人打开心里烦碎的郁结，获得心灵的平静。散步是身体与心灵的小憩，保持张弛有度的生命哲学。

散步不非得远行，山明水秀宜人，荒村陋巷也有它的乐趣。

在最熟悉的街道走走，看晨起练嗓的爷爷，午后下棋或打盹儿的大叔，小区门口面馆子烟火气冉冉，街道又重新热闹起来，黄昏时分小区飘着荤香，不知谁家又煎了鱼来吃。待到街巷空寂，才更意识到寻常日子，最普通也最珍贵。

宗白华说：“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在没有约束的路途中，每个人的关注点和乐趣不尽相同。

汪曾祺的散步，常常像是充满好奇心的街道探险之旅：

“路过银匠店，我走进去看老银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敲出一个用来钉在小孩的虎头帽上的小罗汉。路过画匠店，我歪着脑袋看他们画‘家神菩萨’或玻璃油画福禄寿三星。路过竹厂，看竹匠把竹子一头劈成几岔，在火上烤弯，做成一张一张草筢子……”

回家路上的银匠店、画匠店、竹厂，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不起眼的灰扑扑小店，在汪曾祺眼里却都是有趣的玩乐处。

汪曾祺在小说中说：“每个人都带着他一生的历史和半个月的哀乐在路上走着”，反过来，走过的路，遇见的风景，也可以影响着他的一生，汪曾祺文字里的烟火味，或许正是来自对最朴素生活的好奇与观察。

人间烟火往往不惊艳，却有万种风情。总有人说，“等有心思的时候再去欣赏吧”，可恰恰世间的美，多半是在生活着的时候被看到。

散步可以独行，在与自己相处的过程中，见天地见自己。

王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个人顺着溪流的方向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溪流尽头，像是无路可走了却也不以为意，随便坐下来，遥望远山，看水汽漂浮，渐渐凝聚成曼妙的云朵。无路可走，并不是挫折也无所谓困顿，随遇而安，到处都有佳境。

梁实秋喜欢在清晨独行，朝露未干，蚯蚓、大蜗牛在路边蠕动，偶尔碰到田鸡野鼠横尸路上，感受生死无常，更在长长的跋涉中，领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分段苦”，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于天地中孑然一身。

散步更可以结伴，在思维碰撞中，或许会有所收获。庄子与好友惠子一次散步到桥梁上，说起鱼游是否快乐的问题，惠子反对庄子随意品评鱼的快乐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的快乐，你自然也不会知道鱼的快乐。”

平常人估计就无可反驳了，庄子却退回问题原点，转换思维说道：“你既然问我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便是默认了鱼是快乐的而问我，我是在桥上知道的。”

濠梁之辩可见庄子的机智，乍一看觉得庄子有点诡辩的意思，但这一回答却正表达了庄子心中“物我合一”的思想。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关联的，时常不能分开来加以绝对理性地分析。

散漫无系统的散步，看似与逻辑相对立，偏偏西方建立逻辑学的大师亚里士多德，就喜欢在林荫道上，和他的学生一边散步一边讲学讨论，甚至因此将其创立的学派称为“散步学派”。

起床、喝咖啡、写作、讲课、用餐、散步，德国哲学家康德的生活，十年如一日的单调自律，在为数不多的活动中，他几乎每天准时在家附近那条菩提树大道上散步，养生休憩时，“一有想法，他就在板凳上坐下，把想法记下来”。

实际上，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大多喜欢散步，更诞生了许多“哲学家小路”，成了后人的朝圣地。

在中国福建武夷山五夫镇有一条“哲学家小路”，南宋思想家朱熹常在那里来往。在德国海德堡圣山上，也有这样一条路，苏格拉底正是在那里，提出了“哲学家”的概念，创造了希腊文“爱智者”（philosophia）这个词。

哲学家散步，并非总是为了思考，偏偏在无所思中，反倒常有灵光一现，好比人的功利心常有，最后有所成的，却往往是那些无所用心，“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人。

一场疫情更让我们明白

生命的脆弱和寻常日子的珍贵，

给紧张的生活一个松弛自在的散步，

让生命也像散步一样，徐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