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写给母亲</p><p> —— 41周年祭</p><p> 这条路，整整走了41年。这条路，通往你的家。小时候，我一直不敢回家，怕看见你，甚至，有些恨你。我咬牙切齿一番，又开始偷偷想你，你到底什么样子？</p><p> 我跑到没人的地方，摸出你的照片，使劲瞪你，瞪得俩眼红肿，直到疼痛。你还是一直默默看我，连笑容都不变一下。我把你扔掉，扔到湛河里，让水冲跑，再也看不见你才好。我恶狠狠冲你发火，你还在冲我笑，笑得跟紫色的风铃花一样好看，好吧，饶了你，这次就算了。我把你小心翼翼揣兜里，再把手伸进兜里摸摸你，别不小心跑了。这样似乎还不解气，我还要在心里描摹你，矮矮的个子，黝黑的皮肤，仅此而已吗？不行，还要更具体。你的眼睛很柔，看我的时候，一定像初一的月亮，又弯又细。你不仅要看我还要抚摸我，你掌心的温度一定跟春风一样暖，直到把我融化到你的手心里才行。</p><p> 你记不记得，那年，1979年？好吧，你想忘记就忘记吧，反正，我也已经忘记了。你真傻，傻女人。为了多挣公分，你除了干农活，还私自跑窑洞里烧砖，你钻进最里面，红彤彤的火焰，烤着你的脸，你脸上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绞缠着泥灰，跟和稀泥样。都搞成这样了，居然还洋洋得意，笑着说，最里面挣工分最多，女人不比男人差。再干几年，让孩子们住上新房子……你自己傻干不说，还拉着你大闺女，下窑挣公分，幸亏她不听你的话，偷偷溜出来玩，不然，想想后果！这个不说了。还有，你半夜三更不睡，拽着三姨四姨一起捡石头，人家不想干，你就火冒三丈，指着人家骂:“懒家伙，下次别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好吧，三姨四姨就忍气吞声跟着你，拉着一辆破架子车，奔波在黑魆魆的山间地头，用微弱的手电筒照亮石头的笑脸。那块傻笑的石头就是你。它是你的天堂，也是你的地狱。那口破窑用烧红的嘴吞没了你，用红彤彤的舌头，吞掉了你。最可笑的是，同在一起烧窑，窑里几十号人，人家都没事，人家只失去了眼睛，胳膊或者一条腿，偏偏你，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你这个傻女人，我恨你，恨你的石头。</p><p> 好吧，不说这个，反正我已经忘了。</p><p> 还有，你不仅傻，还弱。我们姊妹几个小的时候，老爸在外地工作，你除了拼命干活，就是挨打受欺。大母家的儿子闺女，一个个跟泼皮老刁一样蛮横无理，每日里，看着你不顺眼，不是指桑骂槐，就是大打出手。有一次，大母家儿子趁你带我们去姥娘家，夜里去咱家偷鸡蛋，回来时，正好撞个满杯。你上前跟他理论，这个无赖对你一顿拳打脚踢，我们姊妹只能看着你挨打，只会哭。你的头发也被抓掉一大片，眼睁睁看着心爱的鸡蛋被正大光明拿走。你只会哭，还不跟我们一起哭，半夜，趁我们熟睡，自己偷偷哭。白天，笑得跟太阳花一样，晚上自己偷哭，你这个女人，怎么说你好！</p><p> 不想说你了。说说你的孩子们。那年，你一走，你的几个孩子跟着倒霉。我最小，还没上学，你在时，天天在你怀里哭闹，在姐姐背上撒泼，人称气人精。三姨说:“这个小丑妮儿，我大姐活着时，她变着法儿闹人，稍不如意，就骨碌大姐怀里，大哭大叫，气死人。”姥娘说:“这小东西，天天哭，哭死了我闺女。”你看看，我冤枉不冤枉。你逍遥自在，偷偷溜跑，不管不顾你的儿女、爹娘，还弄得我从此不敢哭闹，特别在人前，我都要憋住自己，咧着嘴假装高兴。最可气的是，自从你离开后，我不敢听见哪个小孩喊“妈妈”，这简直要我的小命，只要一听见这俩字，我就咬牙切齿开始诅咒，让他们都没有妈妈，让妈妈在世界上消失，永远不想听见。我还不敢看见哪个小孩被妈妈牵着手走路，一看见，我就双腿僵硬，走不动路。不过，必须强挺着，跟后面，偷偷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跟着跟着，我就开始怒火中烧，眼珠涨裂，有什么了不起，有妈妈就那么了不起，我根本不在乎，哼！我以后再也不跟着你们了，我发誓。不过，下次，我还跟着，我看他们拿我怎样。</p><p> 你走一年后，老爸就背信弃义，找了一个后老婆，他当初答应过你的诺言，把你的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再找。你临走还留下一句话:攒的几十块钱压在柜子底下的布袋里，让老爸仔细花。老爸真够损人利己，你辛辛苦苦挣的钱，落到他腰包里不说，他还背着你的几个儿女，偷偷摸摸找一个跟我一样讨厌的气人精老婆。这个女人跟你比，天壤地别。我不敢在她怀里闹，怕她不开心；不敢在家里笑，怕她嫌我吵；更不敢写日记，怕她告我状。最初，老爸还假惺惺征求大姐的意见，再给我们找个妈，中不中？大姐脸一黑，大哭，死也不从。老爸脸一横，必须同意。家里剑拔弩张，乌烟瘴气。姐姐虽然权威，在霸权当道的老爸面前也无可奈何。姐姐痛哭，哥哥一脸茫然，我跟着假装无辜。</p><p> 一年后，那个女人真就来了。她一来，家里更热闹了。大姐就认定，你是她唯一的妈妈，谁也替代不了，她不会喊陌生女人妈妈，更不会给她一个笑脸。“谁也不准喊这个女人妈。”大姐发出指令，我赶紧点头同意，哥哥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过，经不住老爸威逼利诱，他把我单独叫到厨房，从小柜子里捧出一碗花生米，笑眯眯对我说，他俩傻，不喊妈，就不给好东西吃。你喊她妈，给你花生豆。说完，老爸把一碗花生米放我鼻子下晃了晃，又指了指卧室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一股香甜，没心没肺扑鼻而来，哈喇子顺着舌头乱流，我伸长脖子，对着女人，舌头一颤，嘴片一翻，喊出了那两个字。老爸愣住了，眼圈一红，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你奶奶老了，你们姊妹几个还小，不上班，咋活。我一上班，顾不上你们，不找个妈，咱几口人咋过。我抬头，老爸咧着嘴，又摸摸我的头说:“照照镜子，头发变成鸡窝了。”嘻嘻，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还好意思说我，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头发像秋天的杂草，俩眼像兔子，嘴周围一圈黑毛，跟动物园的老猴子一样丑。你活着时，他脸上总是干干净净，衣服总是整整齐齐。为什么你一走，他就变成了这样？我斜一眼老爸，他讨好地看着我，终于找到被宠溺的快感，不就是喊一声妈，我喊！为了香喷喷的花生豆，更为了独享那久违的宠溺，我心甘情愿做一个叛徒。那天半夜，我起来解手，听见老爸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伸长耳朵偷听，老爸在偷偷哭。</p><p> 多少年后，一个声音还在嘲笑我，为一碗花生豆折腰。又一个声音打断它，对我说，你就要喊那个陌生女人妈妈，谁让她不要你了！这两个声音不停呐喊，在我心中，几十年挥之不去。可是，只有一个声音不离不弃:你才是妈妈，这世上，唯有你，无人替代。</p><p> 一年，两年……从哇哇闹你的小娃娃，到若恨若爱你的少女，再到长大成人后依然对你牵肠挂肚的女人。一路走来，你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恨不起来的纠缠。</p><p> 现在，你的几个孩子到了不惑之年，到了而立之年。你的孩子们带着你的孙子，外孙来看你了。想想，你的功劳是不是很大，没有你，哪有这么多孩子、孙子。没有你，你的孩子们怎么能进城，当城市人。没有你，你的老小闺女可能会一辈子浑浑噩噩，在麦田里守望那只发呆的蚱蜢……你的傻，你的弱，你的命，换来的是最真的情，最纯的爱。当初，你故意选择舍命离开，是不是？</p><p> 一定是！此时，是2020年5月3日，农历2020年4月11上午9点。阳光很好，麦子快熟了，柳絮漫天飞舞。我只恍惚记得，你走那年，麦子金黄，铺满眼，哭声漫天飞舞……整整四十一年。我依然恨你，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你。</p><p> 你就不能再活过来一次？好吧，你有权选择沉默，再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让我再看看，你年轻时候的照片。</p><p> 2020年5月3</p> <p>姥爷，姥娘，姐姐，哥哥和我</p> <p>姐姐哥哥和我</p> <p>年轻的母亲</p> <p>妈妈，二姨，两个哥哥</p> <p>姐姐和我</p> <p>母亲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