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清明

王炜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的清明时节了。家乡这个北方小城因为去年冬天的暖冬，今年竟然破天荒地有了春天。以前，这里的春天总是在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怒吼中姗姗来迟。谚语云“冷清明，热谷雨”，人们还没有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天猛得一变暖，才恍然惊觉夏天已经到了。今年的清明却是分外的春和景明。晨起去了野外，你会发现远处的柳树已经是一片鹅黄嫩绿，枝上的嫩芽像刚睡醒的孩子的眼睛，那么透亮，那么清明，看了让人觉得心醉。近处的几棵杏树正在料峭的春寒中怒放，那些娇嫩洁白的花朵挨挨挤挤地爬满树枝，竞相争妍。她们是北方百花的信使，早早地告诉还在蛰伏中的人们春天的信息。脚底下的各色各样的野草早已经绿成了一片，在经冬的枯草的衬托下更显得了生机勃勃。看着这被春风吹绿的野草不经感慨万千，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呀，一代代地更迭，不经意间自己已经走进了人生的秋天，只能将下一次绚烂的怒放寄托在孩子身上，完成生命的轮回。

　　漫步回到城中，在实验小学的门口看到几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提着几串“寒燕儿”在街上卖 ，生意甚是冷清。孩子们早没了我们小时候对“寒燕儿”的兴趣，看着眼前这些用面捏成的活灵活现的小猪、小鸡、小狗、小猴……思绪不禁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零花钱，就是偶尔有几个钢镚，也只能买到一毛钱十块的水果糖，两分钱一根的冰棍，还必须是冬天，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里，村东头那个又黑又瘦的女人在前一天晚上利用自然低温将糖精水做的冰棍冻实，第二天一早提一个破竹篮到学校去卖。我们不顾外面的北风凛冽，也不顾教室的炉火早已熄灭，满是破洞的塑料布窗户抵不住寒风的一次又一次侵袭，早已经千疮百孔，教室早已变成了冰窖，但我们还是一下课就揣着刚从家里的不知什么地方找到的几个又小又黑的钢蹦挤到那个女人的竹篮前，两分钱可以买一个冻得完整的，一分钱则是半个，有的带棍儿，有的不带。在那种天寒地冻的条件下全然不顾小脸冻得通红，小手已经冻得发麻。现在想想，可怜的70后当年那点快乐是多么的令人心酸呐!

正因如此，每年的清明节成了我们最盼的节日。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妈妈们都要拿出节省了一个冬天的仅存的那点白面给自己的孩子们捏“寒燕儿”。手巧的妈妈们会很用心的把和好的面捏成各种各样小巧玲珑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越是手巧的妈妈捏的越精致，种类也越多。捏好了上锅蒸熟后晾凉，用画笔涂上各种颜色，然后用刚刚柔软起来的柳条串起来。最好是一个大枝分了好几个分支的那种柳梢，每个分枝穿上十来个，然后一大串挂起来吊在各家的屋顶上。此时，再迫不及待想要吃的馋孩子看到这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都有了不舍之心，再说家长这时也不会让吃的。但为了给孩子解馋，家长会在捏精巧绝伦的“寒燕儿”的同时会再捏上几个比较粗笨的不用太费精力的大雁、佛手之类，这些东西到了我们的手里那简直像猪八戒吃人生果一样，还不知道怎么吃的，就已经进肚了。

　　接下来的日子，闲来无事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吃到吊在房顶上的那些寒燕儿。家里老人说风干了的寒燕是消食的良药。在药品奇缺的年代，哪家的孩子因积食发烧了，家长才从房顶上取一个下来让他吃下去。所以我们就常常装肚子疼，但一定要装得特别像，因为这样的花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了，所以大多数的家长没等你捣鬼就已经把你识破了。只有那些天生有表演天赋的孩子才能用这种方法拿到让人馋涎欲滴的寒燕儿。但有些家里孩子多的家长却早早地就把寒燕儿分了，免得人人惦记，让那些老实孩子吃亏。分开了各自保管，别再惦记别人的。拿到了寒燕以后，孩子们往往是先从自己认为捏的最不好的吃起。在吃之前一定要给自己找充足的理由。比如说这个小猴的尾巴太细被柳条碰断了，没尾巴的猴子太难看了，还不如吃掉它。于是这个面捏的小猴就终结了它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命运。接下来这个花儿捏的太死板了，这哪是花啊，这分明是一个面片嘛，影响我妈水平，吃掉。这个小老鼠用黑豆粘上去的眼睛掉了一个，剩下一只眼睛的小老鼠也不需要再留下了……就这样一个一个淘汰，直到把最后一个寒燕儿吃进肚子里为止。虽然说每个人吃的间隔时间不同，但每个人吃的理由却是大同小异，孩子们为了把这些寒燕吃进去挖空心思，真是不亚于前人发动一场战争。

我们家孩子少，加之妈妈手艺不精，每年清明早早就给我和弟弟捏一堆粗大笨拙的寒燕，虽然数量充足，但上不得台面，拿不出手，不能跟别人的比。所以它们总是早早地就被我们大快朵颐。还没等别人家的寒燕儿从房顶上摘下来分掉，我家的早被我们消化得无影无踪了。同院有个女孩，她姥姥手很巧，捏的寒燕总让我垂涎三尺。她还总喜欢有事没事拿出来显摆，搞得我一到清明时节什么心思都没了，成天就惦记着怎么才能把她的寒燕弄到手。于是我搜索枯肠想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找我的优势，看看她最能看中我的什么东西，我再权衡利弊忍痛割爱。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为了得到她的那个抱枣儿的猴子寒燕，把我姨姨给我买的布娃娃让她玩了一个礼拜。那时候农村孩子没有玩具，我因为有在外地工作的亲戚所以有他们稀罕的东西。所以我也总能用我的玩具换来不少的寒燕，在无数次的把玩过后，最后实在忍不住把它们吞掉。当换来的最后一个寒燕被我吃掉的时候，我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多年之后，我结婚了，婆婆是一个很手巧的老人。生下儿子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婆婆总要串一大枝的寒燕给我们送来。我和老公高兴地我甚至是欢呼雀跃地把这些我小时候视若珍宝的寒燕吊在房顶上。儿子小时候，我会一个一个的告诉他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等他稍大点会自己把这些东西摆弄来摆弄去的时候,也不过是玩几天就没兴趣了,然后弃之如弊履。再大点的时候，当我告诉他这些寒燕可以吃时，他瞪大眼睛满怀诧异地说：“妈妈你骗人吧，这怎么可以吃呢 ？这些颜料吃了会中毒的。”我才终于发现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是天堑，你过不去，他也过不来。每年这些旧的寒燕等新的送来就被老公从房顶上摘下来，然后被儿子不屑地扔到一个堆废弃玩具的纸箱里，从此不见天日。后来我就告诉婆婆别再枉费苦心地为他捏了，现在的孩子的注意力已经被太多现代化的东西所吸引，不会把这些传统的东西放在眼里了。直到前年我收拾儿子以前的旧物，又看到他小时候收起来的寒燕。那些寒燕已经在岁月的风尘中面目全非，那个我最喜欢的抱枣的猴子寒燕胸前的枣子早已被虫子吃空，看了让人觉得惨不忍睹。我忍痛一股脑把这些积存多年的旧物全部倒在了垃圾桶里，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泪如雨下。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悼念的是我那可怜的童年时光。我倒掉的是我青春年少时的梦想和渴望，虽然在别人看来是那样的破败不堪。

今天再次看到这些被现代孩子冷落的寒燕儿，我真想买一枝回去，但想想还是算了。人生是单行线，走过了，就别再回头，免得被那一地的落英所伤。就把它放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等自己衰老的那天，回忆一下过往，增添一份苦涩的甜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