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摸着她的名字

毛歌

你现在手里有一支铅笔，很好用，只剩下一小段了，你想再买一些这样的铅笔。于是你会下意识地把那一小段铅笔放在眼前——，你的意思是，这支铅笔的牌子是什么啊?你要买同样的。当然你也可以带着这一小段去文具店，咨询那里的职员，他们专业，熟悉所有的铅笔型号。他们会告诉你，你手上的铅笔是“中华绘图铅笔 2B ”。毫无疑问，当你知道自己喜欢的铅笔具体有一个名字的时候，你会很坦然。

要知道，当我们给事物命名的时候，就是一种肯定，而不是模糊不清，是一种建立关系的积极行为，而不是被动的等待。也就是说命名使得我们拥有了主动权和一种生存的能力，比如踏实无忧。命名的另外一个意思是没有恐慌，恐慌是因为你对事物的性质不知道，不确定事物尤其是你自己和它的关系。你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行走，又是夜晚，哪怕街道的名字就在你的面前，你也会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但是，同样的黑夜，如果你是在自己的家乡，由某一棵树的轮廓就可以告诉你往前走十分钟转左就可以到家了。你压根儿不会慌张，你甚至愿意故意逗留在黑夜里，直到母亲喊你回家吃饭的声音变得古老而新鲜。

我们应该学会給事物命名，正如我们自己入世的刹那，就已经被爷爷或者外婆取了一个名字，或者父亲会按照辈分让你站立在和你同辈的人中间。在我们老家，原则上就是依照辈分来命名的。“祖恩贻泽远，世代永承昌。”我父亲四个兄弟，中间那个字都是“远”字，而我爷爷那一代人，就和伟人毛泽东同辈，所以，爷爷和村里轮到我们喊爷爷的人，都有一个“泽”字，你估计不到一个叫做“毛泽西”的人，并不比我大很多，但是他的辈分在那里，我就得喊他一声“爷爷”。学会命名，是我们生存的艺术。

加缪在《局外人》里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想一想，你连赋予日子名字的能力都没有的时候，生命的存在就不仅仅是被边缘化，而是彻底丧失其意义了。日常的生活循环往复，上一周刚刚过了星期一，新的一周的星期一又开始了，我们很多时候就这样被裹挟着随波逐流，被迈克尔-基默尔曼强调的“体验”变成了一种遥远的梦一样的事物，这无异于反讽。诗人试图区别幸存和生存的意义，然而有多少人愿意记住事物和日子的名字呢?

进一步来说，死亡是一种事物，我们给死亡命名的时候，这种表达本身就会让我们震惊。关键的地方是，一旦我们深谙死亡的事实，我们就不会慌张和措手不及，这正是命名的意义所在。抹黑我都可以回家。我相信这八个字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是一种信念，而对于熟悉附近街道的城里人来说，则近乎幽默。我们依靠信念和幽默来和生活周转，这是关乎我们存在的能力。“我们一旦晓得某样东西的名字，便会觉得更脚踏实地，心灵的薄雾被揭开了，令我们与土地有了联系。当我走在街头，看到山茱萸、连翘，我会对周遭的环境更有亲切感。我留心身边的事物，而且说得出它们的名字，这让我觉得心灵更清明。”纳塔莉·戈德堡在她的传世宝典《再活一次》里反复强调我们和事物名字的关系，借助于这些名字，我们的空间变得磅礴，而我们生活的时间就会因为事物彼此的联系而不再脆弱。

她给我寄来蓝松鸦，霜，

星星，以及此刻正升起在贫瘠山巅的

秋月的消息。

她轻描淡写地提及寒冷，痛苦，

并罗列出已经失去的事物。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缓慢，

我读到生机勃勃的瓜

堆在门边，篮子里

装满茴香，迷迭香和莳萝，

而所有无法被采集，或隐藏在叶子中的

那些，她只能任其变黑并落下。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陌生，

我读到她的兴奋，每当

星星升起，霜降下，蓝松鸦唱起歌。

荒芜的岁月

没有改变她聪明而热情的心；

她知道人们总是规划

自己的生活，却难以如愿。

如果她哭泣，她不会告诉我。

　　

我抚摸着她的名字；

我叠好信，站起来，

倾倒信封，从里面飘出了

玻璃苣，忍冬，芸香的碎片。

这是我喜欢的诗人玛丽-奥利弗的诗歌，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有确切的名字，都有确切的信息，正是这种确切的叙述，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事物的关系变得如此的深刻，同时是如此的婉转多情……

事物的确切性，有一个让我们不舒服的地方是，一旦这些事物开始衰退，慢慢消失，或者突然消逝，我们就会更加悲戚和措手不及。

难道不是这样吗？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