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狗尾巴草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最后一天，妈妈来到这个世上。历经了八十五载的春秋冬夏，在爸爸每日为她播放的音乐声中，妈妈抛却了那个特殊时代给予她的疾病，抛却了太多的遗憾，蓦然离去，留下了她买的满橱书籍，留下了她写的散文诗歌日记。小时候，我喜欢翻看妈妈的影集，还喜欢抽出照片看妈妈随手写在背面的东西。妈妈喜欢阅读，喜欢写作。我曾读过妈妈写的一首诗，题目是《致下一代》。在那首诗里，妈妈倾诉着年轻时的理想与憧憬，后来的蹉跎与幻灭，而我却不以为然。如今我也两鬓染霜，再次读之，痛彻心扉，黯然神伤。妈妈在时，我从未与她认真交流。年轻时不懂母亲，读懂时已不再有母亲。也许代际间的心灵沟通，就是这样令人扼腕叹息。母亲节快到了，在妈妈熟悉的旋律里，我用妈妈留下的照片，串起她八十五载的人生足迹，遥寄我无法忘怀的思念。

　　一周岁的妈妈，拍摄于1930年。

　　童年的妈妈。我小时候看这张照片，最好奇的是她在吃什么东西。问过妈妈，她说不记得了。

　　妈妈大约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小时候的我非常羡慕妈妈这辆小童车。

　　八十多年前的幼儿园，那时叫幼稚园。小时候问过妈妈哪个是她。她回答我了，可我没走心，印象中是后排右数第四个，不敢确定。

　　五年级的小学生，这大概是妈妈的第一张证件照

　　妈妈和她的妈妈及弟弟妹妹们，大约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或四十年代初期。

　　小时候以为妈妈戴的是红领巾，后来才知道那叫童子军。前几年读齐邦媛的《巨流河》，看到她抗战时期参加童子军活动的章节，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妈妈这张照片。

　　中学时的妈妈

　　一九四五年，高中时的妈妈和她的祖父母、她的妈妈及弟妹们。妈妈是祖父母最宠爱的长孙女，连照相都站在中间。妈妈也最喜欢她的祖父母。一九四六年的一场鼠疫，夺走了妈妈的祖父。很多年过去了，妈妈依然时常怀念她的祖父。一九七一年一月，下放在农村的妈妈，在病中写下了一首题为《安息吧，祖父》的长篇诗作，如泣如诉。

　　妈妈（右一）和她的父母，婶婶和弟妹们。这张照片摄于一九四七年。

　　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面，妈妈写着：“如果今年是十八岁，我就懂得怎样度过这最好的年华”。照片上的妈妈刚刚高中毕业，在西湖公园，凭栏远眺。照片背面那句话，应该写于妈妈中年。拍摄这张照片的是我的爸爸。七十年后，我陪着爸爸来到同一地方，在同一位置，我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石砌栏杆已不在，妈妈也不在了。当年拍摄这张照片的17岁少年，如今已是耄耋。

　　妈妈和她的闺蜜，好到形影不离。后来，一道海峡，妈妈在这边，闺蜜在那边，从此数十年，只有书信，未再相见。

　　妈妈（左一）和她最好的朋友。这张照片摄于1948年夏天，妈妈高中毕业，全班同学到青芝寺毕业游三天。照片背面，妈妈写着“友谊是珍贵美好的感情”。虽然后来各奔南北东西，但她们的友谊终身维系。

　　大学时的妈妈，素雅清纯。

　　上大学时，妈妈兼职家教补贴家用。这是她和她的两个学生。在这张照片的背面，妈妈写着：“一个是火般的燃烧，一个是水般的澄静，命运在她们的前途上设下了什么？”我常想，这两个女孩后来在哪儿呢？

　　1949年，一个恬静的夏日。这张照片背面，妈妈写着：“偕炫、绩二友游东郊”。其中的炫，多年后成了我的爸爸。

　　一九五〇年夏天，一群爱好文学的大学女生。前排右一是妈妈。她在照片背面写着“文联小伙伴们摄于图书馆旁边”。

　　解放初期，正上大学的妈妈参加了土改运动。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妈妈加入了共青团。她（左一）身着当时最时髦的列宁装，和她的弟弟妹妹们留下了这张照片。

　　妈妈一九五四年摄于杭州。两年前，她大学毕业了，成了一名教师。那个年代，年长的孩子一般在经济上要承担起照顾原生家庭的担子，作为家中长女，妈妈也不例外。这张照片背面，妈妈写的是“贫穷和疾病依然追随着我，但青春战胜了它们。”

　　妈妈在学校办公室备课，这是她留下来唯一的一张工作照。她这时应该是随着学校搬迁去了大连。

　　 妈妈26岁，那时她在大连市工作。

　　　 妈妈调回到家乡工作啦。她和爸爸同游鼓山。

　　妈妈和爸爸结婚啦！我从小就最喜欢这张照片，喜欢爸爸妈妈手上的梅花，更喜欢他们灿烂的笑脸。

（爸爸看了这篇美编后，告诉我说，他和妈妈手上拿的不是梅花，而是梨花。他说那时的城西门外，有几十棵梨树，梨花盛开时，非常美丽壮观）

　　我来啦！妈妈抱着六个月的我。

　　二十九岁的妈妈。她很喜欢这张照片，放大后放在书桌上。我从小看着这张照片长大。

　　那个抱在妈妈手上的我，这时已经二岁啦，坐在妈妈爸爸中间。我像个男孩吧？妈妈曾告诉我，照这张相时，我很不安分，摄影师一直对我说“弟弟坐好”。

　　妈妈和我身后是西湖公园的猴山，那时猴山里有很多猴子，现在完全找不到影子了。

　　妈妈小时候也有过我这种发型。不知为什么，三岁的我满脸不高兴，不过看上去妈妈挺开心。

　　妈妈和我。庆幸有这张照片，留下了我们母女间的这样对视。

　　妈妈和我的弟弟。他们笑得多么开心！

　　时隔五年，在相同的地方，右图是妈妈和二岁的我，左图是妈妈和一岁半的弟弟。

　　三十六岁的妈妈和她的儿女在家门口，爸爸拍摄的。那时真是岁月静好啊！

　　 妈妈38岁，我们全家，摄于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年代。

　　妈妈所在的学校组织教师和教师子女游西湖公园。妈妈带着我和弟弟一块去了。这大概是妈妈生病前最后一张照片。

　　病中的妈妈。靠在她身上5岁的弟弟，是她那时心中最大的牵挂。她每天都会给弟弟讲很多故事，其中有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奥涅金。这个故事很长，妈妈讲了好几个晚上。我估计弟弟根本没听懂，在旁边的我却记住了这个拗口的名字。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专门跑到图书馆，凭着记忆中的这个名字和故事片段，找到了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我童年时那个恬静爱笑的妈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忧郁的妈妈。

　　 爸爸为病中的妈妈采集来一束野花，我按下快门，留下了这个瞬间。

　　不堪的年代过去了，妈妈病情趋于稳定，有时也露出笑容。

　　爸爸妈妈和我。我大学毕业啦，妈妈很高兴。这张照片是弟弟拍的。

　　妈妈五十八岁，她和爸爸结婚三十周年啦！

　　妈妈抱着小外孙，脸上写满了慈祥的爱意。

　　五十九岁的妈妈和她一岁九个月的小外孙，灿烂的笑容又回到妈妈的脸上。

　　妈妈花甲之年了。她和爸爸在武夷山。

　　妈妈与她远道而来的好友分享她的影集

　　68岁的妈妈和她的小孙女在一起

　　妈妈快要七十岁了，看上去依旧知性优雅。

　　冬日里的温暖。

　　夏日里的清凉

　　妈妈和爸爸携手走向金婚。

　　暮年的妈妈，回归宁静安详。妈妈热爱生活，智慧浪漫。除了阅读和写作，妈妈还喜欢收集各种小玩意，喜欢买各式各样好看的布料。她还喜欢下围棋，喜欢打乒乓。她退休后，家里有用不完的牙膏和肥皂，那都是她在市老干部活动中心参加围棋、乒乓球比赛获胜的奖品。但妈妈的大半生，都在时好时坏的疾病煎熬中度过。妈妈离去后，我努力回避妈妈的艰辛与痛苦，努力忘却因妈妈的疾病从童年起就伴随着我的不安和惶恐。这世界，妈妈来过，也笑过。我愿意记忆中只留下她的快乐与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