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婆的难忘岁月

肖静

我的外婆是个资本家的女儿，有着一双三寸金莲。家里担心她一个人孤单，于是从瑶山抱养了一个男孩，他成了我外婆的弟弟。外婆的母亲是清朝一武官的女儿，因为从小跟着父亲骑马走天下，养成了她大方豪爽的性格和侠义心肠，很有男儿风范。外婆家里有着侍候她的贴身丫鬟，谈不上什么名门望族，可在民国时期的全州街上，她也算得上小有名气的千金小姐。

随着外婆一天天的长大，一晃眼就到了25岁。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一般十五六岁都出嫁啦，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子，早就孩子一大窝了。外婆成了老姑娘，再不嫁人可要给人做小的，因为那时还是允许男人一夫多妻的。早年曾有不少说媒的，介绍过有钱有势的人家，可外婆家挑剔多多，嫌老嫌嫩，嫌穷嫌远，高不成低不就。也怪外婆的母亲太疼爱她了，舍不得她嫁出去受委屈。

这时候，我外公出现了。这恐怕叫做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吧？

我外公11岁就从江西吉安来到广西打工，一辈子只回过一次江西，带了两个兄弟过来，后来，再也没回过家乡。

外婆的父亲也是江西人，可能是老乡的缘故，也可能在江西会馆里认识的吧，外公被介绍到外婆家开的饼家打工。别看外公年纪轻轻，但他吃苦耐劳，好学上进，有一门好手艺，会做点心，还会算账，渐渐成了老板（外婆的父亲）的账房先生，他厨艺非常了得，逢年过节，能独自做出一桌子的好菜。

就这样，外公靠自己的聪敏、踏实、能干，赢得了老板的信任和青睐，把宝贝女儿托付给他，还把家业全权让他管理。从店员工人变成老板的上门女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见外公的头脑蛮活络、挺管用的。打工仔千千万万，精明的老板怎么会随意挑一个做女婿呢？

婚后，外公外婆琴瑟和谐，俩人很恩爱。外公凭着过硬的人品、本领和才干，独自闯荡江湖，历经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几经沉浮，再也没回过江西老家，直至病逝。

倒是外婆的父亲在72岁那年回了江西，待他见到女儿成家并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想要落叶归根，于是在外婆弟弟的护送下回到老家，从此一去不复返。

桂林其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童年是在桂林度过的，由于工作繁忙的缘故，我妈将不到一岁的我寄养在姨妈家。我外婆身兼数职，带大了我们表兄妹一大帮，可怜她这位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啊。我常常在想，她是怎么把我们带大的？哪来那么大的能耐的，年轻时的她可是要人服侍的呀！孩童时代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以为姨爹姨妈就是我的亲生爸妈，因为我从小就跟表哥们一样，叫惯了他们做爸妈，直到快上小学时，我妈从外地接走我，我还改不了口，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叫我妈做“小姨”。

外婆很疼我，表哥们却野性十足，男孩子都比较顽皮、捣蛋，动辄推搡或吼我，不时受到欺负，我常常被弄得哭哭啼啼地跑去向外婆告状，于是，外婆总是站在我这边，义正辞严地训斥表哥，这时我便得胜似地破涕为笑了。这种类似的“游戏”几乎每天都要玩上几次，百试不爽，有外婆护着我，我不禁有点有恃无恐的意味，日子过得也是无忧无虑的。

(我的外婆)

(中间外婆怀里靠着的是作者)

(作者和哥哥们)

　　

外婆这人极富牺牲奉献精神的。听说我姨妈生了孩子，她开心极了，什么也不顾，街道居委会的班也不上了，撇下外公，直接到我姨妈家带孩子，当时我小舅初中还没毕业，她也顾不上理会，就从全州来桂林替我姨妈分担后顾之忧，好让姨妈姨爹安心工作，她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外婆和奶奶啊。唉，顾此失彼，随着外婆的离开，外公一个大老爷们，哪里懂得照顾自己？那时他还在一家小厂做会计，忽然就被白内障这种眼疾缠身，后来外公又患上了别的疾病，没过两年，加上误诊，50来岁就匆匆离世了。

姨妈深感内疚，作为一个医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离世，而不能救死扶伤，这是多么伤痛的事啊，但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太晚啦！外婆更是心痛不已，仿佛自己的心被撕成了块块碎片，一大家子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孙辈们，一边是体弱多病的老伴，她只能选择一方，而放弃了偏偏最需要照顾的外公，或许是她忽视、高估了外公的身体，这种选择让她遗憾终身。作为资本家的后代，我小舅因出身不好，初中一毕业就被分到乡下插队去了。

外婆很会讲故事，可以说是个故事高手，这与她读过私塾，看过很多经典名著有关。从小我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初中时有年夏天，外婆曾到我的家乡住过一段，有空的时候，我常常拉上邻居几个小伙伴来家里玩，主要来听外婆讲故事。她经常说，“男不看《三国》，女不看《西厢》。”当时这些都是禁书，虽然烂熟于心，她也不轻易讲给我们听。偶然间说上一段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才子佳人的经典，但讲得最多的还是《红楼梦》。外婆对里边的人物总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一般，她最喜欢的人物是薛宝钗，说她人情练达，懂得为人处世，不像林黛玉那么狭隘而自我……搞得我们全家上上下下，从姨妈舅舅们到我们表兄妹们，几代人全都爱读《红楼梦》，影响好大呢。

外婆讲的故事往往妙趣横生，非常引人入胜。临睡前，我躺在外婆身边，一边让她给我搧扇子，一边要她讲故事。她脑袋里装的故事可多了，光是些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就不少，今天讲这个，明天讲那个，每个故事都各不相同。然后，在外婆神奇的讲述中，我带着种种美好的想象酣然入梦。可以说，外婆在我幼小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文学的种子，萌发了我对文学最初的好奇和向往。

她经常这样对我们说，女孩子尤其不要垮着一张脸，看上去难看，别人好讨厌的。当时年纪尚小的我似懂非懂，现在想来的确如此，正如胡适先生在写他母亲的时候说过:“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

记得一个周日的下午，午睡起来后，我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外婆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我说:“女孩子少照点镜子，自自然然就好看的，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妖里妖气大人不喜欢。”我若有所思地听着没说什么，她继续对我说，“你以后也会结婚，还会生孩子。”我听了很是意外，心里不由怦然一动。我今年刚满11岁，才读初一，自己这么瘦小的个子，还会生孩子？不可思议哦。我从没想过未来的事，连初潮都没有，生孩子那是件石破天惊的事，对我来说实在太遥远啦！我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哦！外婆的话似乎触动了我，提醒了我，我可是有着女人的潜质的。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外婆，我心里就难过得不能自已。外婆为了我们儿孙操碎了心，牺牲奉献了一辈子，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和精力，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晚年的她得了灰指甲、内风湿，手指关节严重变形，那都是爱的代价呀！

幼时的某个晚上，熟睡中的我忽然醒来，发现身边的外婆不见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外婆忙碌了一整天，才刚刚有空去洗澡，听到我呼天抢地的哭声，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于是急得像阿基米德一样冲出浴室，过来查看……唉，我十足不孝，十分作孽，如果泉下有知，企望外婆能原谅我当年的无心之过。

记得小时候，电风扇尚未普及，纳凉得靠人工打扇子。夏天凡是跟外婆一起睡，我都要外婆给我搧扇子，我才睡得舒服。一旦外婆睡着了，半夜里我突然醒来，一时感到燥热难当，我就会摇醒外婆，要她继续给我搧凉。可见当时的我有多自私、多任性，跟个小罪人似的，一想起这些，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上世纪的80年代，我接连失去了生命中最亲最重要的两个亲人，外婆便是其中之一。外婆对我的呵护和宠爱，那是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是永生难忘、永远不可复制的。人往往如此，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弥足珍贵，拥有时却浑然不知珍惜。人一直在成长，应当学会感恩，学会惜福，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外婆给我的爱今生无以回报，但愿来世做牛做马再予报答。只盼来年春天的清明时节，我争取去桂林给外婆外公扫墓，一定手捧一束由白菊花和白百合、康乃馨、勿忘我的组合，献上我一片诚挚的孝心，表达我这不肖子孙深深的敬意和歉意，再现当初的美好。让浓浓的思念之情，在这一抹粲然中愈发地悠远绵长，希望外婆在九泉之下保佑我， 赐予我永恒的爱和祝福。

2020.4.29

【作者简介】 肖静，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肇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09年鲁迅文学院长篇小说创作研修班学员，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写作以小说、散文、杂文为主，在全国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并入选多种文集。曾荣膺2017年“肇庆市十大书香之家”称号，获得首届“中国梦之路”全国主题征文大赛二等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昨天，像黑色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