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那一年的秋天,我刚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当老师。我心存不安,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深感渺茫。当年为了摆脱教书的命运我固执地不去考师范院校,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自己几十年的关系才把我分进了教育界,否则我就得进工厂下车间。我的沮丧失落和这漫天的秋雨一样无边无际,无休无止。</p><p> 报道的那天一如往日地下着小雨。那一年的雨水之多已经超出了历史纪录,对于老天我已经彻底地绝望了。用自行车带着自己的行李前往一个陌生的从未听说过的村庄,虽然穿着雨衣,但一路上的凄风苦雨早已无孔不入地将我的衣服全都打湿了,头发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前额不停地往眼睛里流。二十多里的路程对我来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但我却还是希望就这样一直行走在路上,免得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不安与惶恐。离家时我赌气似的拒绝了父亲的相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想证明自己的长大,还是想表现自己的不满?抑或只是尝试着摆脱父母的羁绊?</p><p><br></p> <p> 跌跌撞撞地终于在一个标有村名的路口停了下来,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目的地。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我想打听一下学校的具体位置都没有办法。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噤,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索性蹲在车子旁边,在这个无人的街头失声痛哭起来,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但我不想做任何的掩饰。</p><p>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南方传来的春天的气息,温暖而又爽朗。我急忙抬头看时才发现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担着一副空的洋铁桶站在我的面前,眼神中充满着无限的关切。当我告诉他我想要去学校报到时,他冲我笑了笑说,跟我走吧,我正要给学校送水呢,先送你过去。此时我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路上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老人腰杆挺直地走在我的前面为我带路,肩上挑着的一对空桶在他的身边前后摆动着,肩上的一片补丁特别显眼,透露着主人的贫寒。但老人的头发却一丝不乱,梳理得特别整齐,我猜这大概是学校的教工吧。一路无话,直到已经看见学校的大门了,老人才转过身来对我说,前边不远就是学校了,你自己去吧,我该去挑水了,要不来不急了。还没等我说一声谢谢,他已经健步如飞地走远了。</p><p><br></p><p><br></p> <p>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校园里见过老人几次,每次他都是脚步匆匆,走近时和我灿然一笑就又走远了,我根本就没有表达谢意的机会。直到已经入冬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备课,忽然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校长脸色铁青地把几个学生推搡了进来,其中两个孩子还抬着一袋什么东西。校长一把夺过那个袋子,将袋中的东西一骨碌倒了出来,我才看清楚袋中装的原来是教室里烧过的炭渣,但袋子底下却是学校发给每个班级的完好的炭块。“去叫你们班主任!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这纯粹是挖学校的墙角,损公肥私……”校长气急败坏,我一头雾水。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是那个老人。我又看到了他笔直的腰杆和他一丝不乱的头发还有他脸上坚毅的神情。“张老师,你看着办吧,你的学生你自己处理。”校长有点幸灾乐祸地望着老人。我才第一次知道他原来也是我的同行前辈。此时一个学生放声大哭起来,他哽咽着求校长不要处罚老师,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看到老师衣衫单薄,家中只靠学校烧剩的炭渣取暖,觉得于心不忍才自作主张想把教室的炭送给老师一些的,老师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听了事情的原委,校长的盛怒已经消去了大半,我注意到张老师干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许久,两行清泪不易觉察地滚落下来。他用颤抖的手拉过自己心爱的学生,捧着他的头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说:“老师知道你是心疼老师,但你要记住,人活着要有骨气,任何时候都不能被生活所打败,再有下次老师绝不轻饶!”然后他坚决地带走了他的学生,轻轻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p> <p>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学校的民办教师,每个月只有五六十块钱的工资,还常常被村里拖欠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给象征性地发几个,他家中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妻子,一个正上高中的儿子。</p><p>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日子不管怎样都以它固有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轮回着。又一年的夏天悄然来临,白天的时间开始变得很长,往往是下午放学后天还大亮着,家在附近的老师和学生都回去了,空旷的学校只剩了我们几个离家远的老师,我百无聊赖,就想起到校外的田野上去散散步。一出校园,就像出了鸟笼的小鸟一样,突然之间感觉天宽地阔,神清气爽。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自从来到这里,我都快忘了什么是朝气和活力了。走着走着,我被一阵悦耳的音乐所吸引,循着那乐声,我看到了张老师正坐在一个田埂上陶醉地拉着二胡,乐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使我不由得跟着这乐声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命运的多舛,有奋力的抗争,有无奈的叹息,有不舍的青春。当我从乐声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张老师已经转过身看到我了,我索性和他并排坐在了田埂上。我感慨多年没有听到如此美妙的音乐了。张老师看着我说他也很久没有拉过这把心爱的二胡了,今天收拾旧物时发现了它,就像多年之后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激动,所以就又忘情了一次。我笑言那我真是太有运气了,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我虽不懂老师的苦楚,但我听懂了老师的心声。他放下二胡站起身来指着前面的房屋和成片的田地告诉我,这些原来全是他家的,就是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田产使他的一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中马上就要毕业时他被从省城赶回老家接受批斗和再教育,从一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被打击成一个看别人脸色的可怜虫。接着父母双亡,只剩他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因为成分的原因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田间地头的活计却样样稀松的文弱书生。直到三十好几才娶到了现在的妻子,虽然是个寡妇,但他还是特别感谢妻子在艰难岁月中的相濡以沫。我听了老师的生平,猛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人这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始料不及的狂风暴雨的袭击,难道我们就只能怨天尤人地生活在自怨自艾中吗?看着老师的白发和饱经风霜的脸庞,我知道我和他相比所谓的坎坷不过是年少的轻狂罢了。但老师身上的风神气韵却是这所乡间中学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比拟的。即使身处生活的最底层,他依然保持着年少时的良好习惯,衣着简朴却干净整洁,生活清苦却正直善良。</p> <p> 我一直想去帮帮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正好那年的期末我的学生考试得了全乡镇的第一名,学校奖励我150元钱。在那个年代,那可是相当于张老师3个月工资的巨款。我想把这笔钱拿给他作为家用,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因为我知道对于老师这样一个人来说贸然地施舍简直就是对他人格的侮辱。犹豫之间学期结束放假了,而下个学期再开学我被已经调到了一所离家较近的学校,从此离开了那个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驿站。此后一路走来,竟再没机会重回故地,也没再见过张老师。但每当在生活中遇到困难和不顺时,我总会想起那个腰板笔直,头发一丝不乱的老人,多少年来他成了我的路标,站在我的人生之路上,为我导航,为我鼓气……</p><p> 后来听说老师民办教师转正了,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病着的妻子去世了,又找了一个老伴儿,一切都好起来了。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好人终有好报,愿他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回往日的风采,不负此生,不改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