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1964年,大姐、她的同学高雪美、我。大姐农校毕业后“支援边疆”到甘肃盐湖农场工作,临走时在徐州照的相。那年我4岁。)</h5> 乡愁是一种病,几百年前一名瑞典医生正式命名,病理就是“恐惧失去”,多在远征的士兵中发生,因为害怕失去生命、再也见不到亲人、家园而焦虑、绝望,胸口疼痛、喉咙紧压。直到19世纪,欧洲还把它当一个正式的病治疗,处方除了药物,还有探亲假。<br> 思乡是人类共通的基本情感。我第一次体会思乡,是在大学一年级,刚从徐州乡下到大上海读书,正朝气蓬勃、如饥似渴。转眼寒假要到了,我们宿舍比我还小一岁的小伙伴,想妈妈想哭了。宿舍里年纪大的同学开始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小秦,也想家了吧?”这一问,我有点受不了了,但没哭。 那时大陆开始偷偷听邓丽君的歌,我们宿舍的一台卡式收录机就不停的放,有一首歌唱道:“弯弯的小河,曲曲的上岗,难忘的小村庄。。。。。。”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流行歌了,当时我一边听唱,一边把歌词记录下来,诗一样的语言、清新温婉的旋律,不仅勾起我对故乡、母亲的思念,30年后的今天,还会在心中回荡。因为我的家旁,确实有一条叫“郎溪”的“弯弯的小河”和生满树木和芦苇的“曲曲的河岸”。上中学的时候,我会每天沿着河岸溯流而上,走12里路到学校,冬天的时候,会在厚厚的河冰中滑冰,有时会“噗通”落进水里,那就自己咬牙跺脚把棉裤暖干。<br><br> 现在想想,是这首歌减轻了我思乡之通,或者说是诗化了我的思乡之情,而乡愁正是思乡的诗化。 <h5> (1980年在复旦图书馆)</h5> 把思乡诗化为乡愁,有鲜明的中国文化特征,中国人没有“思乡病”,中医对“情志病”早有深刻的认识,但并没有发现这种病,不是中国人不思乡,而是中国人把思乡诗意化了,痛苦的情绪升华为诗情、转化为审美,在宣泄与共享中得到自然的疗治。<br><br> 人类诗化了很多——男女爱情、英雄祖先、自然山水、母爱亲情、残酷战争等,但只有中国人长期、大量的歌咏对故土的眷恋之情。中国最家喻户晓的一首诗,李白的“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国最有画面感的一首词,马致远的28个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远离家乡的落寞游子,最是孤单、凄苦!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中被誉为“最美的两句诗”:“昔我往唉,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国人对故乡的重视,来源于中国文化独特的世界观和生命意识。犹太人对故土也有着强烈、持久的眷恋,但理由是:那块地方是上帝赐予他们的。中国人对故土的眷恋则来源于个人情感,我们是父母的孩子,“身体发肤授之与父母”,父母所在之地称为“桑梓之地”,人老了要还乡,叫“叶落归根”,死了以后葬在家族墓地,叫“魂归故里”。<br><br> 人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是一个很重要的文化概念,它在解答人生终极归宿的问题。西方文化说人的灵魂要上天堂,依偎在上帝身边,所以他们一生都敬畏着上帝,中国人是要“魂归故里”,依偎在故乡亲人之旁的,所以乡愁就会浓浓的贯穿中国人的一生,成为中国人的灵魂烙印。西方人在天堂唱歌跳舞,中国人在亲人中把酒话桑麻,是两种文化创造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终极境界。<br><br> 有意思的是,指向故土、亲情的乡愁,却有着更广阔的胸襟和视野,有着独特的中国内涵:家国情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来自《诗经.小雅.采薇》,这该是中国最早的乡愁诗了,它不仅描写了征人顶风冒雪长途跋涉时对家人的强烈思念,也描写他守卫边疆时的威武勇敢,更直接道出“靡室靡家,猃狁之故”。是因为匈奴入侵,造成了人生苦难和思乡之痛——保家与卫国,在这里浑然成为一体。思乡是必然之忧,卫国是必尽之责,乡愁之痛,在于人生必须承担这种两难。<br><br> 这种精神贯穿中国文化3000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写的是战乱带来的民生之苦,“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搞乃翁”,陆游给儿子写的遗书,不是亲情而是对国家统一的牵挂。在海峡两岸引起强烈共鸣的余光中的《乡愁》,最后的“诗眼”,是对海峡两岸破除隔阻、民族团员的期盼。这和《诗经》的乡愁文化精神一脉相承。<br><br> 中国乡愁文化的高度发育,缘于中国在地理上是一个大的国度,战争频发,人员物质流动频繁,也缘于中国独特的的政治制度——异地做官、科举等。即便是和平时期,所有的官员、学子都需要离家远行的,在交通不便的时代,“少小离家老大还”、“八千里路云和月”,是众多读书的、当兵的、做官的、经商的人的必然人生轨迹。<br><br> 思乡、恋乡是中国的人之常情,史书上也郑重记载这类的故事:项羽灭秦后,有人劝他在关中建都,可以控制全国,但项羽思乡心切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于是引兵回彭城,最后被刘邦所困“四面楚歌”,“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刎。徐州若评选“最爱家乡的人,”项羽当推第一,刘邦的老爸当推第二。这刘老爸到了长安茶饭不思,就是想家。刘邦没有办法,就把老家街坊邻里的人全接来,按照丰地的样子重新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新丰”,连猪、狗、鸡、猫来了以后都能自己认出自己的家。<br><br> 乡愁无疑是一种痛苦,而对痛苦的体验、把握、审美,是对生命深度的探索,代表一个民族的生命强度。“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屈原把“生别离”当成人生最大的苦痛,而离乡背土无疑是最典型、最常见的“生别理”。<br><br> 但中国式乡愁不唯是离别的苦痛,而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汉乐府是慷慨激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孟郊是温情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是欢快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是小心翼翼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是充满期待的。“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李清照是痛苦彷徨的。<br><br> 乡愁是一种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带着游子的体温。它是对生命流逝的孤独体味,却带着对亲情的重温与对精神家园的企望。 现在人越来越少的体味乡愁了,交通发达,回家看看不难了。我们的“出发地”——村庄变得太快,越来越千村一面,无从寄托了。更重要的,文化的传承似乎短了线了,“我从哪里来”,变得模糊难辨。<br><br> 比如我就一直没有弄清楚,我的家为什么叫“马兰”?这是个很好听的村名,郎溪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像一弯背膀环卫这个苏皖交界处的小村。村里最有名的人是郭影秋了,革命家、史学家,当过南京大学校长,溯流而上6里地,是另一个名人喻继高的老家喻庄。我们村没有姓马的,没有任何种花养草的痕迹,“马兰”这种草,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所以我就猜想,这马兰就该是“马栏”,圈马、养马的地方。因为村东侧有个村子叫“铁营”,这个“营”字显然和军队有关的,村西侧就是“谷堆”,放粮草的地方。马兰、铁营、谷堆成“品”字型排列在郎溪河两岸,正是金戈铁马时期的马场、军械厂和粮草仓库! 但没有任何佐证。甚至母亲常说的我家东侧的“鬼子的炮楼”,我也没有见过,我小时候的医院,是民国时建在大庙里的“村公所”,小时候的学校,又是大队部,是大户人家的院子,通往郭影秋家处的“南大桥”还有村里的“东井”、“西井”、占这个村1/3面积的大池塘全都没有了踪影。<br><br> 村庄的历史,淹没在时间的尘埃深处。<br><br> “ 家乡”的内含,不仅是它的模样,还包括它的历史,我们在前行的途中,是不是丢掉了回望的标识?<br><br> 而所谓乡愁,就是记住灵魂回家的路。<br><br> 这用弗洛伊德的学说也能得到解释——人都有“重回母胎”的本能冲动,人在文化上的“母胎”正是出生、成长的地方。回到家乡、希望家乡保持着童年美好的模样,是基本的人性。 <h5>(2011年10月妈妈患病在医院期间。她穿上新衣服很高兴。)</h5><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