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交响曲

涛声

文字原创——孟涛

两个花季女孩，两个真实的病历，我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也算是科普大众吧。她们都曾是我的病人，却演绎出迥然不同的命运交响曲，让人感慨！

八一建军节刚刚过去，我就收到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岩岩被公派去美国深造了。看到她发来和同事们整装待的图片，令我激动不已。让我想起了24年前的一段往事。

当时我还是位主治医师，那天上午，正在妇产科门诊值班。不论是妇科的病人，还是产科的孕妇，都要逐一从手里过一遍。需要询问记录病史，妇科检查，产科检查，交代治疗方法，嘱咐注意事项…，要说的话太多了，我的粗嗓子，经常不到一上午就是沙哑的声了。忙碌的高峰刚过去，十点半左右，推门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眉头紧锁，表情焦虑，说话也冲，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来到我的诊室，这是父女二人。

女孩18岁，叫岩岩，是高三的学生，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丹凤眼，齐耳的短发，干净利索。身高约一米六五左右，瘦瘦的，弱弱的，明显精神不振。见到我，她有礼貌的淡淡一笑，一看就是个腼腆内向的女孩。我让她就坐后，接过病历认真的看了一遍，原来她刚看完了外科门诊，是外科医生给转过来，到妇产科会诊的。病历上记录清清楚楚，“腹部检查，平坦，柔软，无抵抗，稍有压痛，未触及包块，未见明显异常。建议：转妇产科。” 也看到了医生签名，是外科的副主任。

我详细询问了病史，有意思的是，说话冲冲的父亲，却总抢着代回答，唯恐孩子讲不清楚。女孩腹胀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并且逐渐加重，因为高三面临冲刺阶段，学习紧张，学生与家长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都没有在意岩岩早期的变化。近一周开始出现腹部隐痛，食欲减退，明显消瘦。我再次询问女孩：“发病的经过是这样吧？你还有补充吗？” “ 没有了。” “你有过发烧吗？”回答“没有” 。未婚少女，只能先做腹部检查，再做肛腹双合诊。我先把岩岩扶上检查床，屈膝放松，平卧躺好。暴露腹部，仔细触摸检查，女孩瘦瘦窄窄的躯体，腹部已经没有多少皮下脂肪。搭手触摸后，却让我心头一惊，因为在腹部平脐以下，发现一个大约长30cm，宽25cm，椭圆形略扁的包块，表面光滑，质软，推之一侧可以微微活动，翻动体位叩诊腹部，似有移动性浊音。眼看要到下班的时间了，为了尽快搞清楚包块的性质与来源，我亲自带她去了B超室，抓紧时间先检查。B超检查报告提示：下腹部有个椭圆形的大包块，囊性多房，约30x25cm大，子宫正常，左附件正常，伴有中量的腹水。B超诊断：右卵巢肿瘤，性质待查。B超检查证实了我的诊断。

女孩必须马上住院，择期尽快手术。好在其父明事理，沟通起来毫无障碍，马上同意住院治疗。

岩岩入院后，立刻进行详细全面的体格检查。她有典型的临床症状：18岁，腹胀，腹痛，腹部包块，腹水。肿瘤标记物检查，甲胎蛋白数值异常增高，这是卵巢内胚窦瘤诊断的金标准。因为内胚窦瘤自身，就会合成大量的甲胎蛋白。三大常规正常，肝肾功能正常，心肺功能正常。B超检查显示，除了右侧卵巢肿瘤，盆腹腔内其他器官，没有发现明显的肿瘤占位表现。临床初步诊断：右侧卵巢内胚窦瘤，恶性。

可能源于在门诊部就诊时，落下的好印象，妇产科女医生的查体基本功不错，发现了肿瘤，明确了诊断，避免了误诊，果断收治入院。所以，岩岩一家人对我非常信任。

检查结果全部出来后，我请家长到办公室谈话，她的父母亲都哭了。岩岩的父母亲非常不容易，他们没有正式工作，有两个上学的孩子要供读，只能靠每天起早贪黑，做卤制小食品，再推着小车去沿街叫卖，能挣下几个辛苦钱。好在岩岩很争气，学习刻苦，成绩不错，还有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到了关键时刻却病倒了，还是卵巢恶性生殖细胞肿瘤——内胚窦瘤，严酷的现实，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做肿瘤切除，防止肿瘤疯狂生长，导致瘤壁破裂，加速了腹腔盆腔的扩散转移。那时此类手术，需要医疗费用几千块，岩岩的父母亲非常明事理，二话不说，立刻签字，补交上住院费用，同意尽快安排手术治疗。

我们抓紧时间做术前准备，包括肠道准备，备血制品，病历讨论，制定好两个手术方案，能进能退。两天后，岩岩就推进了手术室。卵巢恶性肿瘤手术，刀口必须足够长，属于妇科最大的切口，上达腹腔下至盆腔，几乎是“顶天立地”。打开腹部，一椭圆形的大瘤子裸露在我们眼前，幸好瘤体与周围器官没有粘连，淡黄色的腹水，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就凝结成胶冻状，可见腹水中蛋白含量之高。常规切除了右卵巢肿瘤原发灶，完整无损的搬出体外，送快速病理检查。等待的时间是心焦的，漫长的，似乎在等待生死的判决书？半小时后报告回来，快速病理诊断为：卵巢内胚窦肿瘤。

妇科行业内的观点认为，卵巢内胚窦肿瘤患者就诊时，往往50～80%已经有了肿瘤表面转移，腹膜后淋巴结转移难以幸免。根据内胚窦的手术原则，切除肿瘤原发灶、胃大网膜、盆腔淋巴结、转移病灶。

卵巢内胚窦肿瘤虽然是恶性，尽管术后可再复发，但是可以重复再做手术切除，并且随着手术的次数，可以使恶性的程度逐渐降低。我们戏称为“恶性从良了。”

患者18岁，我们必须给她保留下生殖功能。左侧的卵巢，大小质地正常，也取材做了快速病理化验，排除了异常，和子宫一起保留下来，非常理想。然后一并切除了大网膜和患侧的盆腔淋巴结，岩岩的手术顺利结束。家人们都亲眼目睹了那个送出检验的大肿瘤，当女孩被推出手术室大门口时，我们得到了岩岩家人们一片感谢声。

令我们全科医护人员受到感动的却是岩岩。在术后第二天，岩岩就顽强的坐了起来，在没有术后镇痛泵的年代，她腹部那条顶天立地的长刀口，会让她剧痛难忍。我让护士长快送去了靠背架。岩岩忍受着腹部刀口的疼痛，开始全神贯注的投入到功课学习中。而同室的患者与陪人，言谈举止照旧，对她却没有丝毫的影响。住了十几天的院，她每一天都不放弃，刻苦专注的学习。岩岩的成熟懂事和内心的强大，让医护人员感慨万分，更加尽心照顾好她。这么坚强懂事，这么优秀的好孩子，真不多见！老天爷会看在眼里，会眷顾她的！

术后以顺铂为主的BEP化疗方案，开始实施化疗。BEP这是世界肿瘤专家们公认的最有效的化疗方案。对于 l 期癌或有转移，但瘤灶可全部切净的病例，化疗3～4个疗程为宜。如手术后残存癌较大，则可能需要5～6个疗程。

刚刚开始EBP化疗方案，化疗药物的毒副作用就显现出来，尽管岩岩恶心呕吐，有很多的不舒服，还是顽强的坚持下来，学习依然没有放弃。出院后，马上回归了校园。她坚持天天满勤上课，可是化疗后神经毒性的并发症，让她走路抬脚无力，经常被一块小小的石子而绊倒，身上因为摔伤而青紫不断。父亲来和我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泛着泪花，看得出他对女儿的心疼与不舍。

几个月后，岩岩如期参加了高考，而且一炮而红，考到大学一本的分数线，岩岩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为她高兴。喜讯传来，全科的医护人员都高兴极了，人人都在祝福她。全家人兴高采烈的送岩岩去了高等学府。

劫后重生的优秀女孩，她知道感恩，一直说将来学业有成，要报答社会，报答解放军。在上大学期间还是学霸，早早就入了党，还是学生会的干部，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优秀的岩岩，毕业后被留在高级政法部门工作，成为一名优秀的政法干部。

美丽优秀的女孩儿，在大学里，从不乏众多的追求者。岩岩谈恋爱了，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有了幸福的家庭，还有了可爱的女儿。各项工作要强的女孩，已经成了单位里的工作骨干。

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可小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惊恐万状的岩岩，情绪又一次跌入低谷。她专程休假回来，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头一紧，又为她担心上了。“阿姨，我又来找您了，我只相信您，又给您添麻烦了！” 经过检查，在盆腔底部的子宫骶韧带部位，触摸到一个核桃大的肿瘤，质地坚硬，表面不光滑，顿时让我心中不安，难道是转移的癌灶…？

术前准备三天后，我又给她做了第二次开腹手术，仔细切下盆底部的肿瘤，送快病理检查，等待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病理室主任的电话打来了，报告肿瘤是良性的！顿时，我们在手术台上，高兴的差点欢呼起来。岩岩第二次又康复出院了。

岩岩曾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小天鹅，经过解放军医护人员的不懈努力，把她挽救过来。她没有被恶性肿瘤打倒，更没有自卑，而是勇敢的展翅飞了起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成为飞翔在蓝天最美丽的天鹅。在欢乐幸福中，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因为她已经完全康复了。

岩岩知道感恩，努力工作，回报社会，啥事都要做到最好。如今她又和同事一起，飞到大洋彼岸，去美国深造学习，看到她勇敢的闯过一道道难关，一步步成长起来，去报效国家。照片里那慧外秀中的模样，怎能不让我喜从心来。

18岁的女孩，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美艳芬芳，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病魔不会因为你的美丽年少，而怜惜你。有时候一念之差，让人终生唏嘘不已！

24年前，机缘巧合，几乎在同一时间段，我先后收住院了两个同龄的女孩子，都是高三的学生，都是相同的疾病，卵巢内胚窦肿瘤。庆幸的是，岩岩一家人听从了医生的建议，积极做了手术治疗和后续化疗，至今她幸福的健康的生活着。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却是让人痛惜。

这个可怜女孩子，我暂且叫她莲莲。莲莲与岩岩前后不差三天住的院，莲莲虽说是来自乡下的农村，可她美的就像荷花塘里飘来的仙子。鸭蛋形的脸，皮肤白嫩嫩的，娇弱文静，一双美丽的会说话的眼睛，一颦一笑美的炫目，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完全符合现代美学上的黄金分割点。害羞内向的女孩，在回答我的问题时，竟也不好意思直视我的眼睛，让人心生怜爱。

莲莲同村庄里同龄的少年，既是发小也是同学，每天不惧路远，成群结队从偏远的乡下跑来看她，轮流陪伴她，相互交谈时都是小声细语，唯恐吵到了莲莲。当这些男孩子们走出病房时，却都是眼泪汪汪的，甚至抽泣不止？看得出他们都非常爱惜莲莲，是纯洁的情谊，更是把她当成了心中的仙女仰视啦。

莲莲的病情并不是晚期，完全可以获得像岩岩那样理想的手术效果。遗憾的是莲莲的父亲，他让我终身难忘，说不清是恨还是怨。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农家汉子，瘦高的个子，黑瘦的面容，刻满深深的皱纹，微驼的肩背，一双粗糙的大手，蓝黑色的旧布衫，趿着破旧的凉鞋，看的出来家里日子过的艰难。

遗憾的是，莲莲父亲的性格非常固执，罕见的愚昧，你跟他认真讲述莲莲的病情时，他的眼睛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坚决不相信女儿患了恶性肿瘤。我唯恐他听不懂，煞费苦心的用上蓬莱方言土话，耐心讲解。甚至用上了办公室讲课的黑板，掰开了揉碎了，画出彩图来讲解…。可他依然是我行我素，沟通起来非常困难，就是不开窍。他坚决拒绝医院的手术治疗，说如果女儿肚子开了刀，就会伤了她的元气？云云…。

起初我还是不相信，我说服不了他？不放弃，不怕碰壁，几次请他到办公室坐下，和颜悦色与他谈话。并且请他看看术后正在康复中的岩岩，让他有信心。结果他还是僵持在那里，不进不退。奇怪的是，我自始自终没有看到莲莲的母亲出现。让我焦急不安的是，莲莲的父亲突然没了踪影，不知去向，只有同学们陪伴。几天后，他又兴冲冲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乡村里有人给他出主意，介绍了一位远在河南的神郎中，说神郎中可以不开刀，把肚子里的肿瘤化掉。他竟然相信了？千里迢迢跑去河南，找到那个郎中，在没有看到病人的情况下，郎中就大手笔的给莲莲开了一大麻袋的中草药，花费四千多元。这个父亲又长途乘车扛了回来。这次是他主动来找我，要求马上出院，带女儿回家吃中药，赶快把瘤子化掉！我要求看看，他的大麻袋里到底是啥灵丹妙药？他利索的打开大麻袋，让我瞧瞧，瞬间一股难闻的味道冲进了鼻子，看到那一大堆说不上名的草药，还有不少一条条长长的红头大蜈蚣，整齐固定在一根根的小木棍上。如此大的蜈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百感交集，心里真不知道是啥滋味。好医生必须具备与患者良好的沟通能力，临床工作才好开展。为了莲莲能像岩岩那样康复起来，我煞费苦心，道理说了千千万，甚至安排岩岩的父亲去见见他，都是做父亲的，男爷们之间再交谈，可怎么就是说服不了他呢？在我行医四十多年的生涯中，他是我遇上的第一个怪人。我还是不情愿放弃莲莲，这么美丽的姑娘，这么年轻的生命，怎能忍心放手，不去拉她一把？可我到底还是败给了那个执拗顽固不化的父亲。

第二天，执拗的父亲把弱弱的莲莲带走了，看着莲莲慢步远去的背影，我鼻子酸酸的，差点掉下来眼泪。以往都是欢送患者康复出院，今天送走的患者，却让我心里五味杂陈，难过死了。“好可惜呀！孩子，阿姨真的对不住你，没有把你挽留住！”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四个字“绝望无助”。眼睁睁的看着愚昧的父亲，把鲜花般的小女孩子，送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们医生却束手无策！

果然不出所料，岩岩康复出院后约三月余，莲莲村里的乡亲来妇产科看病，我一看患者的地址，就急切打听莲莲现在如何了？她摇一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原来，莲莲腹部的肿瘤越来越大，压迫了胃肠，她已经不能吃饭了，瘦的不成样子了，也不能下床了。脖子上长满了瘤子，瘤子长的太快，脖子几乎和脑袋一般粗了。我一听，那是颈部淋巴结转移了，能转移到这个程度，我还真没见过。

我真是搞不懂莲莲的父亲，他是真心爱女儿的，为女儿治病他不怕花钱，专程跑去河南，用四千块买了草药，可四千块住院费也足够用了。更何况农村家庭困难的病人，我们军队医院都会尽量给予优惠照顾的。不知道现在他，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吗？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噩耗，莲莲走了！一个美丽的仙女般的少女，就这样被愚昧和固执，夺去了生命，让我惋惜不已，难以忘怀。

我也借用美篇做下科普：卵巢内胚窦瘤，又称卵黄囊瘤，是卵巢恶性生殖细胞瘤中，最常见的类型之一。病因尚不明确。多发生在年轻妇女和青少年，平均发病年龄19岁左右。

卵巢内胚窦瘤生长快，容易发生包膜破裂及腹腔内种植。常见症状：有腹部包块、腹胀、腹痛及腹腔积液。当肿瘤坏死、出血时，体温可升高，有发热症状，少数患者因有胸腔积液而憋气。

由于肿瘤恶性程度高、病情进展快，卵巢内胚窦瘤的转移发生率高。绝大多数为盆腔或腹腔腹膜种植。血清甲胎蛋白检测，可以明确诊断。成年人甲胎蛋白正常值<40ug/L。

治疗以手术切除为首选，卵巢内胚窦瘤，虽然是恶性肿瘤，切除后可以复发，但恶性程度却逐渐降低，有“从良”的趋向。

因为内胚窦瘤可以合成大量的甲胎蛋白，甲胎蛋白是内胚窦瘤的特异肿瘤标记物。在肿瘤未切除之前，其血清含量一般为每毫升数千毫微克，部分患者可达每毫升数万毫微克。手术后患者血液中甲胎蛋白含量迅速下降。记住，甲胎蛋白可以作为术后监测内胚窦肿瘤，是否复发的风向标哦！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图片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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