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上一篇文章写到我的生日,里面有个报名上学的情节,提到一个圆脸胖胖的老师。其实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物资相当匮乏,营养非常单一,很少有现在这样的超级胖子。我说的那个女老师,就是脸型比其他老师圆润一点,身材稍微丰满一些,其实她根本不能算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就像我们小时候看过的电影,为了突出英雄人物的伟大,或者反面人物的渺小,好多人物都被脸谱化了。比如《小兵张嘎》里面的翻译官是个胖子,塑造这么个形象,大概是为突出抗战时期投靠日本人的汉奸翻译官,都是吃着日本人的粮,喝着老百姓的血,把他们养的臃肿肥胖了。还有好多电影里面出现的凶神恶煞的人物,大多都是胖子——一脸的横肉,很容易进行脸谱化的处理。后来的电影,越来越讲究实事求是的原则,不再过分对人物形象脸谱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时候,看到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去学校报名上学,我也找奶奶要了户口本跟着他们去。那些孩子悉数通过了报名,一个个喜笑颜开,唯独我是哭着鼻子回家的。从那时候起,我恨死那个不让我报名的女老师,就是我说的那个圆脸胖胖的女老师,她几乎成了我心中凶神恶煞的代言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才知道这个问题不能怪那位女老师,要怪就怪我们的父母。我们出生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那一年全国都在轰轰烈烈闹革命,在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中,父母们都想为祖国增添一名未来的红卫兵小将,因此我们那一届报名的新生特别多。学校只打算招收两个班的新生,当然把我这个没达到入学年龄的“红小兵”拒之门外了。后来考虑报名的孩子实在太多,学校商量临时增加一个班,我就成了第三个班的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三班的班主任是一位瘦高个子姓贾的女老师,她的样子非常和蔼。在我眼里,单从形象上看,就和把我拒之门外的圆脸女老师判若两人。那个女老师成了二班班主任,每次路过二班教室,我都低着头埋着脸,生怕被她看见,说你这个家伙是被我赶回家去的,怎么又混到学校来了。再后来听二班的学生说,那个女老师名字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娥”。我不知道那个字怎么写,单从字音上理解,首先想到了凶恶的“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按一个比我早熟很多同学的说法,我们三班的学生都是“后娘养的”,各方面的待遇都比一班二班差。事实上也就这样,开学头几天,我们连教室都没有,那个和蔼可亲的贾老师让我们从家里带来一把椅子,她把我们带到学校的舞台上给我们讲“啊窝额衣呜鱼”。那段时间上课,让我们仿佛回到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一群如饥如渴的孩子怀揣求学梦想,在杂草丛生的学校舞台上认真听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两个班的学生就不一样了,他们坐在舒适的教室里,听他们的老师给他们讲革命道理——刚开学那段时间没有课本,老师肚子里墨水有限,只能给学生讲革命道理。他们听老师讲革命道理,我们坐在高高的舞台上面听我们老师讲汉语拼音,后来我的汉语拼音很过关,还要感谢小学启蒙班主任贾老师。不过贾老师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她的嗓音特别秀气,讲着讲着课,二班那个嗓门很大的女老师把声音传到我们这座舞台上,她不得不作短暂的停顿,等那一阵声浪过去,继续她的和声细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个很洪亮的声音是从二班教室里传出来的,讲课的就是我最害怕的那个女老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把拒收我入学和她洪大的嗓音联系起来,就把她名字里面的”娥”和凶神恶煞的“恶”联系起来,我顿时感到如芒在背,胆战心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偏偏有这么巧的事情,你越是怕她,她越是找上你。小学三年级国家号召勤工俭学,我们年级在学校开出的地里,一个班种了一块棉花田。那个时候提倡“比学赶帮超”,学校领导说你们三个班的棉花种在一起,看谁的棉花长得最快,收成最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自认为已经做了最大努力,不知道二班班主任给他们那些棉花施了什么魔法,只看见他们的棉花苗一个劲疯长,我们的却是按兵不动。班上有一矮个子学生,每次去给那些棉花浇水施肥,我们都婉言谢绝他的参与,怀疑是不是这个总是不长个子的学生,他的“风水”影响了我们地里棉花的生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一切想法都不奏效的不利因素下,一天放学经过那片棉花田,我居然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看看四周没人,偷偷在二班的棉花田里一路小跑。正在得意洋洋之际,一个粗大的嗓门朝我一声断喝:“晏力!好好的路你不走,偏要走到我们的棉花田里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回头一看,我滴个妈呀,那不是二班凶神恶煞的“恶”老师吗!我真是倒霉,怎么撞到她的枪口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好在我从小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的话音还没落地,我就撒开双腿跑得不见人影。不过从那以后,我更惧怕她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怕——我怕她突然在一个什么地方横出来拦住我,要我赔她踩坏的棉花苗。我又怕她把毁坏公物的恶作剧告诉我父亲,父亲一气之下给我几个耳刮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种惧怕甚至蔓延到我的课堂上。老师教我们读一首古诗,那是一首著名的咏鹅诗,我却在这首诗里面看到了凶神恶煞的“娥”老师。同学们都在念那首优美的古诗,我却在心里暗暗默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娥娥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曲项向天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告诉你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掌把你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前几日有个叫曹良柱的兄弟,专门写了一篇有关我们老家方言的文章,我看了觉得蛮有意思。我们老家的方言,不知道沿袭了什么语系,平平缓缓,不急不慢。我篡改古诗的最后一个字“拍”,在我们方言里面不念pai,而是念pe。虽然在汉语拼音里根本没有念pe的字,但是放在我篡改的古诗里,前面有个ge,后面一个pe,显得特别押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古语说得有道理,不是冤家不聚头。小学五年级,我们年级三个班合成两个班,我在二班,班主任恰恰就是我最惧怕的“娥”老师。听到这个并不振奋人心的消息后,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这样完蛋了,怎么偏偏落在她手里,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后来“化险为夷”的日子里,我要感谢父母给我生了个聪明的脑袋。“娥”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的教学方法很简单,却也让我觉得充满智慧。语文第一课是毛主席的一首诗词,她反复强调这是毛主席诗词,你们要把所有内容促进灵魂,一字不漏默写出来。大多同学都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有一天上语文课,她让语文课代表把所有课本收到讲台上,一人留下一张纸,要我们默写课文和所有注释。她出的奇招我们从没见过,大多数同学连那篇课文都没写出来,更不用说后面的注释了。我闭着眼睛回忆几分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把老师要的内容写到那张纸上。我第一个交卷,“娥”老师看过大喜,登时叹为神童,把我的试卷贴在教室墙上,号召全班同学向我学习。从那年开始,我这个从来没当过班干部以调皮捣蛋著名的学生,居然被她火箭提拔成班上的副班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是好景不长,我这个堂堂的副班长,一人(班长)之下,几十人之上,因为没能保质保量完成她交给的光荣任务,被她在班上狠狠批评一顿。那一次,她让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旷世雄风,她的怒目圆睁,她的河东狮吼。从那以后,我在心里说,真是山不转来水在转,“恶”老师果然名不虚传,我又栽到她手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正在我惊魂未定时,学校传来利好消息,五年级实行快班慢班。通过考试我被分到快班,心里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和我惧怕的“恶”老师分道扬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被她痛批一顿的第二年夏天,大街小巷传出一个消息,这位老师的儿子掉进大河的桥墩里面了。为什么要说桥墩里面呢,想必老淯溪河的人都有印象。大河的那座桥建了好多年,有一年在靠近河心的地方挖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坑,说要在那里建一个桥墩,大概由于资金原因,这个坑一放就是几年。那个坑深不见底,也成为我们喜欢冒险的孩子最好的去处。我的水性很好,每次去那里游泳就要潜到最底下——那个坑真的很深,坑底的水也格外冰凉,感觉有一种把人马上冻成冰棍的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娥”老师的儿子就是掉进那个坑里的。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小几岁,掉进去的老二和我弟弟年龄差不多,听说是三个儿子里面最漂亮最聪明的。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突然之间消失在那个冰冷的深坑中,在他失去知觉的前几秒,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母亲啊。事情发生当时“娥”老师在县城学习,我想当她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躺在屋里的凉床上,再也不能开口叫一声母亲,她会何等的伤心啊。老师的家离我家不远,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但我害怕看见老师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有她泪流满面的脸,脚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就没有“恶”老师那个概念了。她在我的印象里,永远定格成一个温柔和蔼的老师,一个痛失爱子的伤心的母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初中三年级,母亲为了让我静下心来好好读书考上县一中,把我转到乡下的建设中学。1981年春天,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坐火车到荆门热电厂参观学习。同去的还有另一所学校的师生,带队的就是当了我几天班主任的“娥”老师。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心里叫她“恶”老师,而是亲切地在人前叫她曹老师,人后称她曹月娥老师。我在不断长大,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她在我心目中变得不再狰狞可怖,而是越来越温馨可敬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荆门到淯溪的火车来的很晚,天黑以后我们才坐上火车。那个时候经济逐渐放开,很多二道贩子从淯溪镇挑农副产品到宜昌去卖,坐的就是这趟火车。淯溪是个小站,灯光昏暗,曹老师的学生还没全部从车上下来,就被一个挑担子上车的老乡堵住了车门。火车司机在黑暗中没看清楚,以为人都下了,启动火车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学校就在火车站旁边,大家都玩累了,晚上在学生宿舍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学校放假休息,早上起床走路回镇上的家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走了一半路程,遇上两个拿着雨伞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就是教过我的曹月娥老师。他们一脸疲惫,开口就问我们见到他们丢失的几个学生没有。他们从另一节车厢下的火车,清理人数发现少了几个人,才知道有人被堵在车里没有下来。把下车学生集中交给另外的老师带回去,两人步行十几公里到下一个烟集火车站,以为剩下的学生会在那里下车,可是一个人都没看到,又原路返回到这里。我安慰曹老师,说火车上的人会安排那些学生在当阳站下车的,您们这样没有目的急着赶路,会把人累垮的。我还告诉她我们学校没有她的学生,但是可以去那里给火车站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去找走失的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曹老师一直用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她心里着急她的学生走丢了,看到以前调皮的学生长大懂事了也有一丝高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走了一程,回头看看两个渐渐远去的身影,想起那个悲伤的夏天,我的老师失去了她心爱的儿子。我想,只有失去过自己孩子的母亲,才会真正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从夜里走到白天,又在白天继续行走,就是怀揣着自己那份痛苦,不想让别的母亲尝到那种痛苦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雨后的太阳渐渐升起,路上一团团积水沐浴在阳光里。阳光照在路上,我突然觉得像是照在美丽的河面——我仿佛看见几只美丽的白鹅,从铺满霞光的水面缓缓游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念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鹅鹅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曲项向天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毛浮绿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红掌拨清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我终于把这首美好的诗歌还原给这个美好的世界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0年4月27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