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进城后,我再没养过狗。</p><p> 周围有很多人养狗。以前有位邻居是个超级狗控。在上下班途中,我总会在单元门口遇到她遛狗,每天两次,闹钟似的。两只博美犬,很干净,穿着漂亮的小衣服,一只是她家的,一只是她弟弟家的。</p> <p> 前几年,元子小姨家养了一只博美,叫杉杉。杉杉是个“小美女”,萌萌哒,很会黏人。杉杉很快成了小家伙的心头肉,在小姨家寸步不离,还吵着闹着地要把它带去外公家。在他小姨全家的“纵容”下,看着他眼巴巴的样子,我们答应了这个无理的小要求。小姨子逗元子,说只要他愿意,他们就把杉杉送给他。儿子像看到喜欢的玩具,哀求我和他妈妈把杉杉带回W城。我们许下了一堆承诺、还答应以后常带他回来跟杉杉玩,儿子才不情不愿的跟我们回来。以后再回老家,遇上儿子磨磨唧唧的时候,我们就说早点动身,可以早点跟杉杉玩,儿子的动作马上麻利起来啦!</p> <p> 其实在我心里,狗不是当宠物的,它们是我们的伙伴和家人。</p> <p> 以前家里养过狗,有两只还与我父母亲的去世联系在一起。</p><p> 这两只狗都是土狗,白底黑花的花纹,都叫“花子”。由于生活在不同时期,我们在取名这事儿上取了巧。为避免大家混淆,这里把第一只叫大花,第二只叫花子。</p> <p> 大花的故事是个温馨又悲伤的故事。</p><p> 我记事时,大花已经是家里的一员了。</p><p>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母亲要抚养我们四个孩子,为了能多点收入,他们经常在晚上干活。父母亲干活时,大花就在附近守着;他们离开时,大花就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尖兵。</p><p> 老家厕所离房子有段距离,我那时胆子很小,在晚上,上厕所就是我最害怕的事儿。每次要方便,我就站在门前的场子边,边唤大花边四处张望,大花听到我唤它,摇着尾巴跑过来,我就不怎么害怕了。</p><p> 农村人养狗来看家,大花就干得特别棒。有人到我家里来,一走进大花的警戒圈,大花就发出“警告”,熟人就会喊我家的人出面。我们出来,喊一声“花子,别叫”,大花马上不叫了,它会待在附近,注意力放在来人身上。来人说话大点声,大花的耳朵就竖起来了;如果发生争吵,大花就马上冲出来,对着来人叫个不停,好像会随时扑上去。因为在家里跟我爸爸争吵,舅舅得到了大花的“特别招待”,这让他很久都耿耿于怀。</p><p> 来人只是来拉家常、大花就直接放他们离开,也不惹事。来人从我家借了东西,大花就围着来人叫个不停,不放他们离开。我们出面喝斥“花子,叫什么叫”,花子才不叫了。它目送来人离开,然后围着我们摇尾巴,好像干了什么错事。邻居们知道大花的脾气,来我家借东西,一定要我们护送“出境”。“你家的花子太厉害了,你还是送我一下!”我们也疑惑,花子是怎么知道来人拿了我家的东西,他们有时都把东西藏着的啊!很多人都说“这狗子真是精啊”。</p><p> 那时农村里小偷小摸现象很猖獗,发生在我家的根本没有。爸爸妈妈经常在外面干活儿,家里只有四个小孩子,这事儿周围很多人知道。但小偷们就是很默契地把我家避开了。</p><p> 大花对我们很有耐心。小时候我常趴在大花身上,揪它的脖子,抓它的耳朵,拉它的尾巴,我力道小点,大花就由着我;我用力大了,大花就摇着尾巴绕前绕后地躲着我,也不跑开;实在厌烦了,它就夹着尾巴,远远地跑开了。</p><p> </p> <p> 90年夏天,妈妈突然去世了,大花好像知道了什么,它躺在稻场的草堆边,一动也不动!到了它吃东西的时间,我们给它盛上吃的,不见它来,唤它也不见它过来。以前只要我们开始吃饭,大花就会围过来,摇着尾巴,巴巴地看着我们。我们洗碗的时候,它会更热情地在我们腿边蹭来蹭去。于是我们唤了好几次,它才慢慢地走过来,闻了两下,又回去躺着。给它添上一次,几顿都不见它动过。饭馊了,我们给它换上新鲜的,唤它过来,结果还是一样。唤它的次数多了,它嫌我们烦,也不回草堆边,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但大部分时间它都在草堆边躺着,一动也不动地!</p><p> 小半个月后,大花不见了。我们才发现,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大家很着急,在大花以前活动的地方到处找,一边找一边唤它,以前一唤它就出现的招式失去了作用。</p><p> 最后,我们在妈妈的坟上找到了它,它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p> <p> 我们把花子带回家,给它弄吃的,它还是不肯吃。让我们稍稍安心的是,它肯回到草堆边躺着。</p><p>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花再次失踪了。我们到处找它,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花子”,还特意到妈妈的坟上去找,一边找一边唤。这次它没有再出现,它彻底失踪了。</p><p> 过了一个多月,不肯死心的爸爸在黑洼(家旁边的山谷)的一片灌木丛下发现了大花,它已经死了,死了很久,身上已经都长蛆了!</p><p> 按照习俗,我们把它放进了黑洼的野塘里。</p><p> (老家得到家人认同的狗死了,就会放进野塘里“水葬”,让它快速腐烂,免得成为食物)</p> <p> 从第二年开始,有四五年的时间,我们家每年都要重新养狗。</p><p>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猎人,附近的猎人都是他的老伙计。在那个物资匮乏、信息闭塞的年代,由一帮爱枪爱狗人士组成的圈子特别团结。晚上打猎时,你在这个山头,我在那个山头,这样的情况也不罕见。平时见面,除了谈彼此的收获外,大家谈得最多的,就是枪和狗。谁的狗厉害,他们心中有个“英雄谱”。以前花子活着的时候,爸爸每次都是最神气的。现在花子不在了,爸爸想再养只花子一样的狗。于是,谁家的狗什么时候有狗崽,狗爸是谁家的,他都很关心。托人情抱回来的,也是能找到的数一数二的好狗苗。</p><p> 这些好苗子在我们家都养不大。有的是小时候吃坏肚子死了;有的是吃了药死的老鼠后死了;有的都快长大了,吃了毒饵死了;还有的是打猎训练时跑丢了……</p><p> 爸爸的老伙计们觉得很邪门,帮着出谋划策,于是爸爸的初衷,由养只好猎狗,变成把一只狗养大。很多命更硬的狗被推荐给了我爸,但局面似乎没有改变。一位孙姓猎人还把他的半大土狼狗送给我们养,因为不适合当猎犬,这只土狼狗已经被放弃了。土狼狗在我家养了几个月,也跑了,跑回它原来的家。按照习俗,这条狗还是不属于我们家。</p><p> 爸爸很灰心,准备彻底放弃了。正好他有个姓杨的老伙计有几只狗崽没人要,他让爸爸抱一只再试一下。我家养狗养不大,他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小狗实在没人要,他是不会送我们家的。</p><p> 这是只白底黑花的土狗,跟大花一样。刚开始时我们都没给它起名儿,除了喂食,我们也没怎么理会它。在我们的漠然中,这只狗渐渐地长大了。我们才发现,它跟大花真的很像,除了个头稍小,很自然地“花子”的名字被它继承下来了!</p><p> 花子跟大花一样,是个好狗。我家的警戒线重新建立起来了,以前的规矩也慢慢地又立了起来。邻居们再来家里串门,就会远远地喊一声;来家里借东西,也必须让我们护送出去。</p><p> 前几年大花不在的时候,每天傍晚,我们都要把猪、牛、鸡关进房子里,堵住稍大的洞口,认真地拴好门闩,并在门后面放几把椅子做报警器。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猎人,但总有人时不时的在我家附近晃悠,父亲晚上“咳咳“声就时不时地响起,他也经常“被起夜”(半夜里起来上厕所)。最严重时父亲把猎枪拿出来,喊着某人的名字,然后对天开枪,“轰”的一声,会有清静的一段时间,但情况没有本质的改变。</p><p> 好在花子长大了,以前晚上在我家附近晃悠的人,像大花活着时那样,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我家。开始他们还不死心,在花子持续的告警声中,他们妥协了。这下我们彻底清静了。</p> <p> 那时候我读初中,在学校寄宿,每周一次回家。星期五下午到家时,花子会在离家一两公里的地方迎接我。星期天下午我去上学,花子会送我到一两公里外。它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上学。</p><p> 上高中时,我回家更少了,最短也是一个月回一次家,时间也不固定。每次回家,我刚走进花子的警戒圈,花子就飞奔过来,在我腿边蹭来蹭去,边蹭边用鼻子闻,然后飞快地跑开。一段距离后,它又折回来,再在我腿边蹭,再用鼻子闻,再跑开。既像撒欢儿,又像测试它鼻子能闻到气味的极限距离。我喊几声“花子,干嘛”,拍拍它的头,花子就高兴地摇着尾巴带我回家。</p><p> </p> <p> 养这只花子时,大姐和二姐已经出嫁了,有了两个可爱的外甥女。花子居然连姐夫和外甥女的气味也能记着,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到家里来,碰到花子拦路,小外甥女就会“花子花子”的喊,花子听到喊声,摇摇尾巴走了,对这两个小家伙而言,花子完全失去了对外人时强大的威慑力。</p> <p> 2001年春节,父亲一个人在家过节。我在学校,三姐在打工。父亲是个传统男人,即便大姐家和二姐家就在旁边,但让他去女婿家过年,那是天塌下来的事。我女朋友(元子妈)知道后,专门来给父亲拜年。她走进花子的警戒范围,看见花子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她愣住了,可能她不记得我家有狗这事儿。看见我女朋友,花子愣了一下,我爱人记起她上次来我家的情景,马上“花子、花子”地喊着,花子犹豫着,既没再叫也没其它行动,父亲听到我爱人的声音,赶出来解救了对峙的他们。</p><p> 这事儿是我后来听我爱人那儿听到的。在拜年事件之前,我爱人才来过我家两次而已,时间也很短暂,也不知道花子是怎么“认出”她的,虽然不太确定,但确实认出来了。</p> <p> 2001年初冬,父亲去世了,我从学校赶回来处理他的后事。以前妈妈去世的事儿又发生了,到了花子吃饭的时间,我们唤它好久,它来闻两下、走开,回到草堆旁躺着,不怎么动。客人离开时,也不见花子来“检查”,那几天我都没有听到花子的叫声。</p><p> 处理完事情,我就回学校上课了。大概是花子对爸爸的事儿有预期吧(父亲四五月份就生病了),花子最终缓过来了,大花的结局没有发生在花子身上,我松了一口气。</p> <p> 听姐姐们说,在我走后,起先花子也不肯吃,时间久了它慢慢地肯吃一点儿,之后一年多时间里,花子都恹恹的。</p><p> 2003年春节,我见到花子时,它终于恢复了!见了我,它跟以前一样,飞奔过来闻几下、跑开一段距离、再跑回来闻几下,我喊它几声再拍拍它的头,它就摇着尾巴带我回家!</p><p> 那年春节,腊月二十九晚上我是一个人在家里住的。三姐到三姐夫家过年去了。之前三姐征求过我的意见,“四儿,你要是害怕,我们就不去了!”这是三姐第一次去夫家过年,我不忍拖后腿,就拍着胸脯表示没有问题。其实我心里很害怕。</p><p> 除夕前夜,零时刚过,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持续到凌晨两三点钟。有鞭炮声还好,我不害怕。渐渐的周围变安静了,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那随时压过来的黑影,让我怎么都睡不着,我特别害怕。幸好那天我让花子住在屋子里。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被吞噬时,我大声地唤花子,花子听到了,跑进我的房间。听着花子的呼气声和摇动尾巴的风声,我感觉好多了。迷迷糊糊地我睡着了,又被鞭炮声吵醒,然后我在花子的伴奏声中,等到了除夕的第一抹阳光。</p> <p> 后来我一年才回老家一次,花子对我的欢迎仪式还是一样,但动作越来越不灵活了。再后来想要要唤它,就必须唤很久了,它耳朵不行了。三姐养了一只黑狗代替它,那只狗叫黑子。对花子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养着。</p><p> 2009年春节,我和爱人回老家住了几天。见到我们,花子特别高兴,它围着我闻过来闻过去,也不跑。我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用刚买的相机拍了这几张照片,这个举动让我既庆幸又后悔。这是花子不多的记忆,现在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多照一些。</p><p> 下一次我们回家,花子不在了。三姐说那年春天,花子时吃时不吃的,他们正忙,就没怎么在意。大半个月没见到花子时,他们才觉得不好,就到处去找,最后在黑洼的灌木丛下找到了它。</p><p> 它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p><p> 姐夫把它放进黑洼的野塘里,像大花一样。</p><p> 那个野塘在父母亲的坟旁边,它们死去的灌木丛也在父母亲的坟旁边。</p><p> 以后回去,就再也没有花子带我回家了!</p><p> 几年后读《野性地呼唤》,在白牙身上我看到了花子。</p> <p> 前几天看到这几张老照片,又让我想起花子,我看见它们正在黑洼的山头上巡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泉下如有信,花子最先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