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嫂

段延兵

这个县城有个奇怪的巷子，叫油条巷，又叫油条胡同，名很土，却历经世事。又是个死胡同，俗称一头堵、气死贼。走到头，是一家粮油老店，老店大门对着巷子，几十年都没变样，历尽沧桑。大门上曾经有幅对子：“看尽闲客门前过，难候知己窗下留”，刻在砖石上，内容让人难以琢磨，一个买卖粮油的，只管做好粮油生意就中了，谁是闲客，谁是知己？…难道买你粮油的就是知己，不买的就是闲客？有点让人猜不透。看来，老店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店。有人说，以前这里办过青楼院，这倒有点接近对联的味道。巷子却叫油条巷，名字可能与粮油老店有关，但据说，油条巷名字可能与青楼院有关系，更让人难以琢磨了，油条与青楼有何关系？许多人不解，但仍然都是这样解释。

油条巷是南北走向，虽然是个巷子，是个胡同，可是比较宽绰，看来起初规划的人还是比较有眼界的。走进巷子，两侧是行业不一、更替了一代又一代的门面店，五金，百货，制衣，特产，小吃，等等，各色小店，跟其它城市的小街没二样。巷子经过几十年的修修建建，容貌一次一次改观，由沙石路，到青砖路，到水泥路，两侧小店也是建建改改，现代气息越来越浓，倒是摆脱不了隐隐的俗气味，就好似土糟的香艳女人，脂粉下掩盖的全是汗腥气，一张嘴就是扑鼻的韭菜味和荤言骂语。因而，巷子骨子里古朴的味道日渐衰落，好的是，巷子两侧的一些粗大树木还是保留了下来，便显得异常珍贵，也彰显了当初繁荣的风貌。夏天来了，一些小店的主人放把竹椅，躺在树下，有些则支张小方桌，几个人打起了扑克，藏匿树中的蝉鸣时断时续，偶尔一只小鸟飞来飞去，还突然落下秽物，树下的人却也不去理会，睡觉的只会鼾声响起，打扑克的也噼噼啪啪，倒也体现了平头百姓的享受。

油条的进口路东，有家服装店，店主名叫胖嫂。清楚的人都知道，这可是个老店口了，曾经称为绸缎庄，后来叫做成衣铺，再后来叫做服装店，到了胖嫂这里，直接就叫胖嫂服饰了，看似一代不如一代。其实知道过去的人都明白，以前整个油条街，都是胖嫂祖上的，她的曾祖父，便是绸缎庄赵姓赵庄主，下有良田若干亩，骡马若干匹，门店若干间，长工若干名。时光荏苒，世事激荡，岁月这把杀猪刀，经过历史的沟沟坎坎，到了胖嫂这里，祖上家业，如今便落到现在只有这个店面了。
早上六点的时候，胖嫂就开门了，有时候甚至更早。这个时候，如果你进得门来，便可看见，胖嫂一身横肉站在柜台里面，一侧挤着个横肉一身的姑娘，这是她站柜卖衣的店员，集销售、导购、整理、卫生等等业务于一身的服务员。俩人颇有默契，因为俩人是姑女俩，亲情的因素，体重的相似，就少了主仆的色彩，不知道的人，很难分辨出谁是老板。

胖嫂一身白皙皮肤，长到四十开外的光景，仍然白嫩如霜，加上体肉较瓷，绝不是喧腾的雍胖，所以就显得白瓷剔透，晶莹紧致。知道的都清楚，胖嫂一家人都是如此肤色，一白遮三丑，这可是天生命合，倒不是后天养护所致。皮肤倒是引人，可就是瞎折腾成了坏事，胖嫂两个滴流乱转眼珠之上，却没安装好配套的附件，多年前，胖嫂大赶美容的形势，弄了一溜纹眉，不知怎么原因，却粗细不均，像两条变黑的豆虫趴在了前额，懂装扮的人一看就知是地摊的手艺。但胖嫂不以为然，总还觉得这是她的亮点所在。

这边侄女却走开了家族的肤色。一身黑皮，不是枯黑，而是黑黝黝的弹性小肉，发着暗光，一看就是一个敦实的丫头。一双横眉，每天总是蹙着眉际，象是随时准备与人吵架，倒是张开嘴来，才知是个嘴甜的姑娘，引导试衣，开价谈价，都是姐妹婶嫂的叫着，让人顿时觉得亲和了许多，爱要不要的衣服，让丫头叫了几声长辈，便不好意思地犹豫了，高高兴兴地付账拿衣走人了。

七点左右，姑女两个，便站在柜台里面打扮。柜台顿时显得空间小了许多。姑姑对着个圆镜，侄女对着个圆镜。姑姑一把棕色梳子，侄女一把红色梳子，姑姑是手提包里掏进掏出，侄女是化妆盒里拿里拿外，紫紫红红的，花花绿绿的，都是化妆的工具，霜、粉、膏、油；腮红，粉底，唇彩，眼影，眉笔，毛刷，等等，有圆的，有方的，有长的，有短的，猛然看去，这包里，这盒里，如蚁洞集市，陈杂无序，横七竖八。二人却不急不慌，如阉割去势的劁者，如熟技娴熟的艺工，探囊取物，举手上下，轻巧谙熟，张驰有度。就在举举落落间，不一会儿，两张素面，便有了色彩，一张似熟透的冬瓜，层层粉面；一张像涂亮的煎锅，处处油气。抬起脸来，对镜端详，再补补，再画画，看看天色不早，恰到好处，便收拾利落，两张浓脂重粉毫无生气的脸便木然地朝向了门外，淡淡脂粉气息也随着二人的眼光飘向了门口，知道的人都清楚，此时此刻，这姑姑这侄女就拉开了当天的营业生意。

上午，天早的时候，姑姑侄女便各行其事。胖嫂盘点库量，计计算算，写点账目，偶尔拨几通电话，好似要什么样的款项，催什么样的钱款。当然，电话自然也有煲的电话粥，胖嫂就会坐在椅子上，叽叽喳喳地通电话，还咯咯嘎嘎地一通大笑。夏天的时候，一手电话，一手摩挲着翘起的左脚或右脚，还把在脚趾中游走的手放到鼻前嗅嗅，侄女看到，便会一阵蹙眉。侄女一般不太理会姑姑的，只管干好自己的本职，整理货品，清扫地面，擦拭玻璃。挂在展柜的衣服，脏不脏的都要用鸡毛掸子扫扫，看到有的挂斜了，便扶正，有时候还要重新挂挂。基本上忙完了，又没有顾客，侄女便坐在窗下，看着外面，想着心事。

过了晌午，便是中午。俩人胡乱买点饭，通常是侄女出去外买，有卤面，有水饺，有烩菜。有时候也叫叫外卖。别看是女色，二人饭量却相当可观，每每吃的风扫残云。对面小百货的王大妈口味不好，常常羡慕，每当看到黑侄女提着饭菜回来，王大妈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店里来看二人吃饭，为的是刺激自己的食欲。时间一长，王大妈饭量也有了见长。隔壁开药铺的侯中医很纳闷，给王大妈开了多年的药方都没效果，倒是胖嫂侄女的吃相，刺激的让王大妈胃口转了个儿。侯中医心有所悟，便潜心钻研，开始起了《论视觉刺激对某些疾病的改观和影响》的课题起草和研究。

过了中午，便是下午。胖嫂要到麻将桌上度个时光。一到麻将小馆，众人围上，亲切得很。胖嫂无婚，四十几岁，无牵无挂。十年年光景加之祖上的传世藏品，胖嫂还是有些积蓄的，便有些人垂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外姓内姓，抱孩子的娘们，叼着烟卷的闲汉，都心里思忖眼里乜斜，想着这女人家产都归了自己才好。

……

胖嫂与侄女就这样散散淡淡、松松垮垮地过着光景。

忽然有一天，胖嫂不见了踪影。又忽然有一天，胖嫂回来了，有些沧桑。有些失落。据说，胖嫂无婚，皆是因为自己是石女，外出的那些日子，是想求得治疗，好像无果，回来躲在角落里大哭了一场。而第二天，仍然笑灿灿地面对着一切。

胖嫂的事，就知道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