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我的人间四月天

途次早行客

周一早上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不愿相信消息是真的:奶奶去世了。关上电脑,锁了办公室……几经周折,回到1151公里之外的湖北老家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跪在奶奶的灵柩前,对着奶奶的遗像:看她面带微笑的样子,我泪如雨下。在老家的这两天,这经历了36年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悲痛,也正是这样一种悲痛,让我明白了许多——尽管它们都蕴聚在许多个不经意的过往瞬间。<br><div> 我和奶奶都出生在湖北省丹江口市浪河镇钱湾村:一个很漂亮的小地方。正如这一串地名,处处都跟水关联着:一条小河从东到西横贯全村,在几个山坳的豁口处汇入了几条清澈的小溪,小河的水也流淌得更加欢快起来……村子的西南面是一片高山峻岭,每年的三月到十月,从山顶到山谷都被各种各样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灌木丛覆盖,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色。到了春天,河边的山上点缀着的映山红,道路边的田野里铺满金黄的油菜花,都是儿时最美的回忆。村子里还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柏树,旁边是一口圆圆的池塘,池塘旁边还有一口井,井水甘甜清凉,每个夏日从那里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捧起来喝上几口,回味无穷…… <br></div> <font color="#ED2308"><b>山村远方的落日</b></font><br> <b><font color="#ED2308">鸟瞰我们的小村庄</font></b> 奶奶出生的民国廿二年(1933年)是一个民生凋敝的年代:第一次世界经济大危机最严重的一年,日本已经侵占了东北,攻打了山海关,生活在偏远山区穷苦农民的家庭日子自然举步维艰。奶奶是长女,底下有三个弟弟,可以想象成长道路的艰辛。奶奶没有上过学,解放后读过扫盲夜校,还能认识一些字,勉强可以写出自己的名字。奶奶的记性很好,记得所有子女、儿孙、外孙的生日,还会讲很多神话和民间故事,熟悉很多村子里老一辈人的各种典故。像那个年代所有贫困家庭的农村妇女一样,奶奶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奶奶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我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我还有一个叔叔和三个姑姑。如今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现在的生活条件比50前年已经好了很多,使我更能体会那个年代爷爷奶奶是怎样含辛茹苦、披荆斩棘地把我的父辈们抚养成人,娶嫁成家,养育孙辈…… <font color="#ED2308"><b>这个木盆是奶奶结婚的嫁妆,1980s年代时候分给了我家,我小时候用它洗脚。这木盆是家里最老的古董了……</b></font> 从我记事儿开始,大多时候都跟奶奶一起睡觉;吃奶奶摊的饼,炒的饭,喝奶奶冲的白糖水……跟奶奶一起放牛、拾柴、去隔壁村子看露天电影。夏天的晚上,跟奶奶一起坐在打谷场上,仰望天上的银河,奶奶给我讲牛郎织女;冬天下起大雪,围在柴火盆前,听奶奶讲薛仁贵住寒窑;雨天在家缝衣服的时候,听奶奶讲孟姜女哭长城……小时候,奶奶脑子里就像装就像装着一本故事书,总有那么多讲不完的故事。 <b><font color="#ED2308">爷爷奶奶和我——不确定的年月日</font></b> <div> <br></div><div> 最美好的回忆还是奶奶每次上山打猪草回来给我摘回来的那些野果子:甜嫩的覆盆子,酸酸的羊奶子,紫色透亮的野葡萄,金黄发涩的野梅子…… 用开阔厚实的油桐树叶子裹成三角锥,再用纤细的树枝穿了树叶的边缘封了口,里面就是各种野生的美味。奶奶一放下篮子,就把猪草倒在地上,翻出桐树叶的“包裹”,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尽情享用只属于自己的人间佳肴。</div> <b><font color="#ED2308">小时候奶奶给我摘的覆盆子,如今依然美味。这是2016年4月回老家时候在屋后的山上拍摄的,两岁的儿子没见过,也特别喜欢吃。</font></b> 再长大些,就跟奶奶一起上山挖黄姜(火龙根)、采夏菇草,摘油桐树果子,木子树果, 采盐肤树上的五倍子,还有金银花……那时候,有人收购这些野生药材,虽然只有几毛钱一斤,几个月累积下来奶奶也能攒不少一笔零花钱。我记不清奶奶用这些钱给我买了多少零嘴儿,只是异常怀恋小时候跟奶奶摘油桐果的情形:奶奶咯吱窝夹上带一个蛇皮袋,手里拎着一根长竹竿;盛夏过后,油桐树上果实累累,鸡蛋大小的油桐果绿油油的,奶奶用竹竿敲打下来,我帮忙捡到蛇皮口袋里。很快一口袋都装得满满的。我拖着竹竿,奶奶往家里扛,倒在屋子角落里堆成一座小山。不到一个月,原本绿油油的油桐果皮都腐烂成了黑色,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碰到艳阳高照的晴天,用簸箕转运到打谷场上,用扁扁的锥子剥开那些油桐果皮,把里面的果仁收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上几天,干燥的油桐果仁就可以背去卖了。这是个很辛苦费力的活计,奶奶的手指甲里面都是油桐果皮的黑色残渣,手心里还有锥把儿磨起来的水泡和老茧。 <b><font color="#ED2308">小时候跟奶奶一起采摘过得那些药材,如今很少再有人收购。它们串联起了我那些最有趣的儿时回忆……</font></b> 依稀记得跟奶奶一起去卖油桐果,那真是“开眼界”的经历。卖油桐果的地方其实就是隔壁的一个叫红庙的村子,大概有一条铺着石板的老街,两旁有一些店铺。在我印象里,那里还有一个铁匠铺,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两个师傅打铁叮叮当当,炉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很快就把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烧成红彤彤的,我特别喜欢看锤子落下时时四溅的火花……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真是的铁匠铺,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古老而神秘的街道。奶奶卖完油桐果还会去贸易货栈买些生活用品。商店的玻璃橱窗比我还高,里面有烟酒还有罐头,还有装在大塑料盒子里的糖果……奶奶带我去过这家商店很多次,我的第一个铁皮文具盒也是奶奶在这里给我买的:外面画有金刚葫芦娃,里面有乘法口诀表。 <b><font color="#ED2308">小时候的文具盒,打开就是这个样子</font></b> 小时候特别喜欢跟大人一起上镇上,因为那是心目中最遥远、最繁华的地方。记得有一次跟奶奶一起去浪河镇上卖扫帚。在国营合作社的柜台里,我看到了一只金色外壳的钢笔,特别喜欢,奶奶后来也买给我了,大概是1块3毛的样子。我好几天都把那只钢笔攥在手里,无比满足。<br> 到了小学五年级我就开始住校,每周五晚上才能回家。回到家的时候总是饥肠辘辘,奶奶总会帮我准备些吃的供我狼吞虎咽。老房子的灶台后面都有一条板凳,做饭的时候坐在上面往炉膛里添柴。有一天,奶奶给我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基督教的赞歌(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让我教她念。奶奶很认真地一句一句跟我学。多少年过去了,在灶台后面的那条小板凳上一起念耶稣赞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div> 念初中去了镇上,也只能每周五晚上回家。每次到家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找吃的,因为实在很饿。奶奶依然像以前一样给我炒饭、摊饼。上了初二,爸爸妈妈都先后外出打工:广州、东莞、北京——他们几乎常年都在离家千里之外,假期和周末在家很多时候都是奶奶陪伴。尽管这时候我已经不大再爱听奶奶的那些陈旧的故事,不再喜欢小时候的那些糖果,脑袋里总是被考试排名、重点高中之类的事情占据着,但是我依然喜欢跟奶奶待在一起。记得有一年过年下大雪,爸妈都没回家,我在叔叔婶婶家吃过年夜饭就一个人回到家里,心里感到特别孤单。后来奶奶过来陪我一起坐在火盆边上看电视到很晚,我们提起嗑瓜子,聊天。</div><div> 上高中后离家更远了,有时候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跟奶奶见面次数也越来越少,奶奶年龄也越来越大:腰也开始弯了,右眼得了白内障,视力受到一些影响,但身体还不错,能经常上山拾柴禾,打猪草…… 每次回家,奶奶总是很开心,凑到我面前问这问那。可从那时起,我的心里更多的便是在学校里的学习、高考和各种繁杂的青春烦恼了。后来去南京上大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家见着奶奶。我知道,奶奶每天都在盼望着寒假暑假开始的日子。每次上学离家的时候,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她不过问我的学习,也不过问我毕业的打算,也不过问我在学校的生活,只是问我下次放假什么时候回家……</div> <br> 有一年暑假,爸爸妈妈都在东莞。我回家了,还带了一些准备考研复习的书籍和资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家独处。我在楼上的屋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奶奶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案头多了一小瓶带吸管的饮料, 其实是给很小的小朋友喝的那种饮料,我也学着小朋友的样子很陶醉地喝完了。我戴上眼镜,才发现奶奶满脸的皱纹和难以言语的眼神……暑假的每个午后,他都会到楼上我的书房来看我,有一次见我对着窗外发愣,就一本正经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找不到女朋友发愁?”那时候觉得有点好笑,但今天想起来突然很感动……转眼间,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是多么地温馨。<br><div> 也是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奶奶去买了几包萝卜种子,叫我跟她一起把屋后那片荒芜的菜地种上,说过年回来就有新萝卜吃了。然后我们一起花了半天翻地、半天施肥,最后终于种上了一片萝卜,而且没过多久就出苗了。几天下来我腰酸背痛,可是这一次亲身经历的播种与收获让我终身难忘。2020年的这个四月,再回到老家,看到这片曾经跟奶奶一起播种萝卜的菜地已经荒芜——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br></div><br> <b><font color="#ED2308">曾经跟奶奶一起种萝卜的菜地,早已荒芜多年</font></b> 2013年博士毕业前夕,我结婚了。奶奶很高兴,她见到村里比我小好多岁的娃娃都已经结婚生娃了,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暑假里办完婚礼,很快就出国去了,而且这一出去就是近五年。2016年4月回国休假,发现奶奶真的老了:虽然白发不多,但脸颊干瘦,身材又萎缩了许多,一只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耳朵也很聋,只有扯着嗓子大声讲话她才能勉强听得见。奶奶说还以为见不到我了呢,害怕再过两年不回来她坟头上的草都长很高了……可是毕竟还是再见了,奶奶还见到了她的重长孙,心情也格外好。这时候奶奶已经是84岁高龄了,精神和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晚饭吃得少,一般天刚黑就睡了,可我们回家的那几天她明显精神好了许多,晚上睡觉也比平时晚了几个钟头。奶奶说是我从新加坡给他买的鱼肝油和老年钙片吃过后腿脚有劲儿,精气舒畅……没过多久,我们一家三口又要离开,奶奶还从箱底拿出300块钱说是给重孙的,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孙媳妇那样。奶奶很多年都不能再挣钱了,这些钱都是逢年过节她的子女侄甥,还有我们这些孙辈们孝敬她的,她平时都攒着,偶尔去村头的商店买些零食和饮料。<br> 2018年4月,我们离开新加坡回到国内,终于可以离家更近一些。可工作生活毕竟不易,5月的时候又生了老二。回老家的机会其实比以前更少了,每次打回家的视频电话,也几乎没再跟奶奶通话,哪怕看一眼什么的也很少。2019年春节,我们一家四口回老家过年。我们四个孙子女都聚齐了,重孙子,重孙女,重外孙子女也都聚齐了,大家围着奶奶拍了几十年来的唯一一次全家福,取名幸福一家人。 2019年12月中旬的一天,也是在办公室,我接到家里电话说奶奶摔了一跤,住进了ICU.……我知道这对年近九旬的老人意味着什么。回家后,跟小姑一起在医院守护了三个晚上。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奶奶,也不忍心再用文字描述。连医生也说无力挽救的时候,最后还是回家照顾,等待走过生命最后的一程……<br> 爸爸和叔叔每天在床前伺候,家里准备了氧气瓶,每天通过胃管供流食,用毛巾擦洗身体,每两个小时翻身一次……爸爸和叔叔也都年近六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尽孝了。我只能在电话里问询奶奶的近况。2020年的新冠病毒疫情,湖北十分严重,最后连氧气钢瓶也供应不上,只能换上氧气发生器。过年后的几周里,爸爸在电话里说奶奶还有好转的迹象,腿脚反应比之前灵活了,而且还会说几句简短的话语。我们都很高兴。 五个月后的2020年4月20日早晨6点58分,奶奶离开人世,享年88岁。因为疫情还没完全过去,丧事从简。我并无心在乎这些了,只是回到老家,看到奶奶的房间空无一物,场院边上的白檵树下,再也看不到奶奶坐在那里的影子…… 这白檵树种下已经20余年了,当年径不过拇指,高不过我膝,如今已“亭亭如盖”矣!也是在今年的这个4月,我第一次见到它开出满树白花,一阵风一吹过来,落得满地都是…… <b><font color="#ED2308">第一次见到门前的这棵白檵树开花……</font></b> 出殡那天,眼见着奶奶的灵柩落下,黄土陇上。奶奶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对于这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村子,只是少了一位老人,可是对于我,那是失去了很多很多,而且永久都不能再找回来的东西。 <b><font color="#ED2308">我们一起帮奶奶选的福地。这片奶奶生活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远处山上的高压电线铁塔底下,爷爷在那里守望着……</font></b> 这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啊,这里有我的人间四月天:所有的山头都翠绿欲滴,到处都是百花争艳,万木竟春。我爬上屋后的小山凸,望远处层峦叠嶂,那是我儿时梦想的远方!奶奶一辈子没有离开这条山沟,她也不曾像我这样眺望远方,她只有脚底下的田间阡陌,山野僻径,她走完了这波澜不惊的一生。<br> <br> <b><font color="#ED2308">我曾经遥望,如今走过的大山的远方……</font></b> 再过不多久,我就三十六岁了。“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其实很多时候难免有这样的感慨。不知从何时起,我竟有些向往青灯古寺的生活,调素琴,阅金经……我曾经那么在意的一些人和事,那么让人担心和计较的得与失,现在想想都有什么关系呢,值得为他们和它们焦头烂额,辗转反侧甚至痛苦涕零吗?<br><div> 凌晨四点,又从老家回到上海——这座学习工作了近八年的城市,心里依然存着一幅画:有一群雪白的山羊,一条清澈的小河,有一棵开满淡紫色鲜花的油桐树,还有一个屁颠屁颠跟在奶奶身后的小男孩……</div><div> 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又想起那天在家见到的一位三四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可爱的小辫子,我认不出是谁家的孩子。小姑娘来到我面前,抬起头问我:“你为什么哭了啊?”是一句标准的普通话,“你别哭了吧”,这是一句方言……30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天真无邪的孩童,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我也一样去凑热闹,而且不亦乐乎,哪里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眼泪!</div> 逝者如斯,日新月异。我和小山村的四月天又做了一次揖别。安葬完奶奶的那天上午,我见到了邻居赵家奶奶坐在她家门口晒太阳: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和她一起聊天、晒太阳、压马路,冬天一起烤火取暖。前年回家的时候,奶奶还给我展示赵家奶奶送给她的一枚变灰了的银戒指。听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可还能认出我来:“客人们都送走了吧,奶奶也送走了……”听到满头银发的老人带着哀伤的语调,我又止不住地流出眼泪。这大概就是风烛残年吧…… <b><font color="#ED2308">邻居的赵家奶奶,仿佛也因为奶奶的去世显得伤感……</font></b><br> 很快就是我出生的农历四月,天气也渐渐由温暖变成了炎热。再回到人流熙攘的城市:去菜市场买回一些鸡翅和豆角,安慰摔跤碰疼脑袋的儿子,逗一逗胖乎乎咿呀学语的闺女,继续专心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一切仿佛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希望生活里多一些平静,因为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也希望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安享平静的岁月,也希望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永远有一幅平静的山村画卷。 <div align="right"><font color="#FF8A00"><b>——谨以此文纪念奶奶的头七,也纪念我逝去的人间四月天。</b></font><br></div><br><div align="right">公元2020年4月26日于上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