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青山不见家

和平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满城风絮一层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寂寂青山不见家。</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料得百年身作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人间孤月映梨花。</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 </span><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清/万宽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清明寒食,春风梳柳大地溢彩,本是家人踏青祭祀的日子,肆虐的疫情限制了人的活动,人车停摆不便聚集外出,唯可选择闭关在家发呆。在清明人仙殊途阴阳两隔的芬围之下,沉在家中静心禅禅思过往,虔诚默默哀故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今年清明,我格外思念已仙逝一年多的义母——珍娘,愿将不尽哀思托习习香风扶摇鸿雁遥寄他乡,祈娘亲早临西海恭倨佛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享年92岁的珍娘,本名邱开珍,我称呼她为珍娘。珍娘1928年春生于梁平竹海百里槽中的一个大寨——邱家寨里,2019年2月19日逝世,逝世时当为92虚岁(乡下人计岁含着娘十月怀胎的一年)。在邱家寨长成后珍娘嫁到几公里外我下乡所到的刘家后河,那时刘家也是竹海百里槽后河的大姓人家,这两大姓间多有联姻。强强联姻势力增大,当然也属门当户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珍娘是群山的女儿,我敬重的义母娘亲。她生于兹长于兹终身操劳于兹,艰难世道中养大五个子女(两女三男),孩子成人后的嫁娶,这一桩桩旋转乾坤的大事,很难想象怎么被珍娘熨得平平贴贴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珍娘一生劳作持家,日出日落终无闲时,秉性中几多坚倔,岁月里不乏豪壮,病榻上几番轮回,乱世时诞于百里大山即书写传奇,盛世里魂归青峰故里却草结故事,呜呼哀哉,吾泣咽曰:今日娘魂随仙去,一湾新竹不再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千百年来,明月山末段除了连绵百里的竹海便地薄田少,由于山区海拔偏高光照不足,种粮食收成不好,难以养家糊口,这种状况直到解放后亦如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1975年下乡插队到百里槽正直村一队时,每年国家都要为社员提供部分返销粮,否则春荒中的几个月难于度过。自种粮食必须待小春收割后才能续上。接小春的大春收割后,又能勉强维系到年底,待开春,大都家庭灶台冒不出烟,铁锅揭不开盖,相互借粮中眼巴巴盼着返销粮指标的下达到粮站购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贪困限制了生存,为安生立命所迫,解放前山里的不少乡民不得不占山为匪,靠打家劫舍补贴家用。其实据我后来的了解,这些土匪并不职业,处于一种亦民亦匪的状态,开春便在家驭犁,生活无着就操枪为匪,一般是打家劫舍,索财绑票,拦路搜身,但基本不会伤及人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即便如此小打小闹,那为匪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拮据,仅能维持半温饱的生活而已。其实占山为匪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为避匪患,殷实的大户人家都围石成寨,组织起自己的家丁队伍,购置硬伙抗匪,不时又有国民党军队进山会剿索财,加上各个山头间的内讧争斗等等,那为匪的日子也是刀尖舔血火塘跳舞,用他们的话来说,那是白天挨人骂,夜晚被鬼咒,朝不保夕不是人过的日子,这显然与文学作品中胡诌的匪巢里群魔乱舞,到点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相去甚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直到解放后,人民政府才彻底剿灭了匪患,镇压了带血债的土匪头目和骨干,收缴了土匪及村民手中的武器,分配了土地,经教育后遣返为民,重回农耕状态。政府每年下达外销竹木的指标,组织村社建煤厂开纸厂,让村民获得必需的经济收入,且每年春荒时段由政府提供返销粮度荒。如此这般,苍莽群山方得以平静,村民生活才渐趋稳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是1975年初下乡插队,挂钩去到梁平的。在县、公社、大队三级报到完后,就被送到百里槽刘家后河正直一队务农,队上分配我的住房与珍娘一个院子,仅中间隔着一间生产队保管室。当大家象看外星人般热闹后,很快就沉寂了,峡谷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很快我也融入到了农民队伍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是一段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岁月,几天后就有人私里叮嘱了,要注意与珍娘家保持距离,因珍娘老公及老公的哥哥都是当年的土匪头目,在山里可是威风八面顶天立地的角色,珍娘家大儿子就是她老公哥哥被镇压后的遗子,从小由珍娘抚养长大,珍娘老公因并无血债被宽大了。珍娘也非一般女子,作为压寨夫人具一身好功夫更兼一手好枪法,穿山越岭乃至纵身一两层的房屋如履平地,三两人近身不得云云。听到这些,我不由有点心惊胆颤,私下认真打量一番珍娘和老爹,只怪心实眼拙,除了能感受到两位老人对我的和蔼,并看不出他们和常人有何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珍娘五官立体轮廓分明,脸面沧桑镌刻,脸神较一般乡村妇女更多几分坚毅自信,待人豁达大度古道热肠,做事急律带风干脆利落;老爹背已略驼,但从个子上看得出年轻时的高大魁伟,只是让岁月磨砺得不再有当年落拓不羁投袂而起的山人威风,时代变迁打压得他威风落尽,暮气深沉语不多。只是一说到我来自重庆,他就两眼放光了,说出一句让我惊讶的话来:‘’嗬个咂,重庆那是好大的城,一天消耗可是千猪百羊万石米‘’,就这话端理纬的见识,可知这山寨头目并沒白当。只是现家中但凡大小事,都是珍娘作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生产队都实行工分制,男性全劳力每个工10分,妇女全劳力每个工8分,全队众多劳动力有两个妇女例外,她俩与男性全劳力同酬,每个工10分,这其中一个就是珍娘,据说这都是与男子们打擂比出来的,有几年珍娘还曾被选为了生产队长,众人皆服,且这10分沿续多年至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不再实行工分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年初到队上,下半年公社就一纸调令调去公社完小初中班任教,就此诀别工分享受工资了。在学校任教什么都好,有师生相外、同仁交流及高师函授学习,平时生活不再操心,有总务老师安排妥贴。虽然学校生活充实无忧,但此时最怕是周未,一到周未,学校人都走光回家了,仅余我一人在校,生活断供、情绪低落、校区死寂、周六晚和周日的时光最难打发,要不周曰就无所事事翻山越岭去赶场,有时也回生产队家中去看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回到家中,既无燃料生火,又无食材裹腹,仅余空床无被褥御寒,这样的日子没法过的。只是庆幸的是,当第一次星期六下午回到家,珍娘就来串门了,告诉到她家吃住去。如此一来,每周回到家几乎都在珍娘家吃饭睡觉,时间一久,自己都觉得是珍娘家中一员了,与回自己家无二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珍娘家,珍娘待我如同己出。那时乡村生活都挺困难,逢周未珍娘总想方设法进行生活调剂,待我甚至比自己儿女更好,令我异域它乡举目无亲却倍感幸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周未回到珍娘家中,我的事一般是烧火,当干竹在燃烧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时,浑身上下也暖洋洋的,那感觉真是爽极了。火光伴着珍娘在灶台上忙碌不停的身影,饭菜的香味就慢慢弥漫开来,几十年后,那馋涎欲滴就着幸福快感的别样滋味一点不随岁月增长而散去,且再也找不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后来,当我提出是否交点生活费时,珍娘生气了,正告我说:你要这样说,以后不管去谁家吃饭都可以,何况你还是我小丫头的老师(珍娘么女是我班学生)。见此状况,我终不敢再提此事。我对珍娘和老爹作出了一个承诺:以后我若回到重庆,务必请您二老来重庆作客,我当好好陪陪二老以表酬谢,(此后这承诺也实现了,现在想起甚感欣慰,否则岂不遗憾终身,这都后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那以后,队上人见我回来,都会与珍娘开玩笑:‘’邱开珍,你干儿子回来了‘’,每到这时,珍娘脸上就会绽开幸福的微笑。这种义母与义子的关系就这么一直维持了近半个世纪到如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年入伍换装后就要告别乡亲们了,依依不舍中,我将自己换下的衣物及生活用品等一并送给珍娘家,临行前,老爹把我叫到里屋,从身上掏出20元钱塞给我说:‘’你要走了,我们也没给你买啥,这点钱带身上零花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那个困难的七十年代,我知道这20元钱,可是一家人一月的油盐火柴等的零星开支了,于是坚决推辞,老爹见状也生气了,对我说道,就当我买你这些东西不行吗,要不你把东西都拿走。话到这里,我再找不出推辞的理由,只能哽咽着收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去年初去竹山奔丧回来,发了一个贴子和珍娘这照片,有朋友说了,看到老太太这脸神,就一定是位有故事的人。鉴于篇幅有限,我想今天就借这篇短短的祭文,来讲讲珍娘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09年春节,步履从未踏出过梁平城的珍娘走出大山来到重庆,我请她到家玩,陪同她去公园游览,珍娘兴趣盎然,见到什么都特别惊喜新奇,情绪极好,这是珍娘抱着她曾孙尽享天伦,四世同堂怡然自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部队退伍返家后,进厂工作并考学读书,在校的第一个暑期前,就早早作好了回乡探亲的盘算,启程那天,我坐了大半天的汽车,专门步行沿陡峭的山路翻过那座熟悉的大山,回到了乡下,看望学校老师和众乡亲,九年后回到队上,看到珍娘顺阡陌快步流星过来,她紧紧拉着我的手,那兴奋神情让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珍娘也一直喃喃念着:你终于来了呀,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哟,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听到珍娘的话这么感人肺腑,我倾刻百感交集无言以答……。因珍娘有抽水烟嗜好,我为珍娘专门购买的一支全铜水烟竿送上,珍娘接过礼物喜形于色爱不释手,逢人就沾治自喜地告之:这是和平给我买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1986年8月暑期回到队上,照片左边门是珍娘家,右边门是生产队保管室,保管室右边便是我家,只是家已被拆除,成无家可探的回乡知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张照片拍于2005年1月,这时整个大院均已拆除,成为一片废墟,珍娘已住到梁平仁贤大女儿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自1986年第一次返乡后,在以后的工作期间,我寻机会若于次返乡,或出差或邀朋友去观竹海。与众乡亲的接触一直未断,看望珍娘的次数愈发增多,近十年来,因时间较宽松,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一年都达二、三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尤喜欢矮橙屋檐下,听珍娘喋喋不休地唠叨大山往事,丰富我的好奇之心;我喜欢六根清静下在竹海里登山洗肺,让山里的新鲜空气沁人肺腑;我喜欢暴殄天物般在竹海里吐故纳新,让超高浓度的负氧离子沦肌浃髓;我喜欢仙翁野鹤样在竹荫下极尽饕餮欲望,撑肠拄腹可口的竹笋烧鸡;我更喜欢从容不迫行走一段荔技古道,说古道今品评贞观长歌一骑红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2000年5月携家人返乡拜望珍娘,那时珍娘72岁,精神状态特好。我儿子仅去过这一次竹山,珍娘就记住了我与儿子的阴历生日,每次去都会问起,真不愧生活的有心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08年3月,珍娘80大寿,我全家几兄妹都赶到竹山,吃坝坝宴流水席,为珍娘贺寿喝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生日庆贺,两台乐舞班子轮番登台唱起对台戏,24小时不歇停,这热闹场景,我也是初见,算是开了眼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8年3月,珍娘九十高寿,又是几家人相邀赶往竹山,为珍娘拜寿,祝珍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这次拜寿,作为重庆某知名传媒公司老板的珍娘孙子,专程从重庆带去舞台设备及音响乐队,为婆婆祝寿,这场景在竹山也是头回,今村民大开眼界。</span></p> <p>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珍娘家四世同堂的全家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8年11月,与朋友游竹海,再次看望珍娘,此时珍娘住在她二儿子家,条件不是太好,身体状况已不佳,形容枯槁。却不料想,这次看望后,竞是永别,朋友为我与珍娘拍下这张照片,竞成绝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记得珍娘70多岁后,老年疾病就常折磨她,几次绯徊鬼门关前,但好人命大,倔强的她一次次挺了过来,最终活到92岁,成为后河少有的几位高寿老人之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位黄衣者是珍娘的大儿子,是竹海观音洞悬空寺景区神职人员、下图是珍娘与我同岁的三儿子及么女儿(即我的学生五丫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竹海观音洞悬空寺景区,我常去常游之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8年,为珍娘九十拜寿后,与朋友登上观音洞后山顶望海楼。登山很累,但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心胸开阔,眼界无垠,撞响铜钟,声震四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几张照片是珍娘孙女孙子,现都居重庆市,婚后已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过着老人期待的幸福生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9年2月19日,珍娘撒手人寰,这天也正是我在海南岛避寒后赶回家的日子,巧合的是冥冥之中总觉有事一般,连续两天开车急驰赶回了重庆家中,刚好2月20日又能赶去竹山送珍娘最后一程,这难不成是珍娘在等着我回来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到达竹山后,给珍娘下跪磕头道别,当晚宿竹海旅游小镇度假村,在度假村不知何故,感觉周身冰凉瑟瑟发抖,身体不由自己,这种身体骤然失温,是我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也很危险,还好的是当晚挺了过来,沒耽误第二天早5时起床,赶去参加珍娘的送葬仪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随着灵柩在梁平非遗‘’抬儿调‘’的唱和声中徐徐落井,锹锹新土不断堆垒,那湾新竹下多了一座坟莹,世上少了一位娘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珍娘的灵魂随明烛香烟飘向远山,慢慢地融进竹海,化作青郁的山脉修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年过去了,坟莹四周应该又冒出了新笋,我相信那是珍娘的身影,她出头来在凝望生她养她陪伴她的土地,在凝视祭祀的亲人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即便这样,于我而言,珍娘百年身作土,物是人殁泪飞花,春风一夜新笋出,夜雨三更宿客家。</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20年4月26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