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上）

胡扬

♥ 纪念父亲王屏百岁诞辰

一位共产党员的身世

一位革命军人的亲历

一位国家干部的生平

　　翻开《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共产主义幽灵游荡到中国。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在豫西丘陵山区一个农村小学的厕所里，三个男孩击掌为誓：

　　“找共产党！找到这个姓共的，跟着他干！”

　　这三个男孩，其中一个后来是我的父亲。

　　父亲五岁时就跟着二曾祖读书，读书很用功，村里唱戏、打架、娶媳妇都没曾惊动他读书写字。曾祖父以勤俭节省耕读传家教育他，常对他说世上读书人和种地人最高尚，所以他幼年时的理想是长大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读书人。

　　初小毕业后，家穷无力供他升学，村里人邀请他在本村教学，他愿意答应了，并开始了筹备，还决心把村学办成本地区最进步的学校。在这个穷乡僻壤，父亲竟然在他就读的初小教室里看到过苏联挂图，他认为苏联的镰刀斧头最好看，打算以镰刀斧头为图案给村学制一面新式校旗，征得曾祖父同意，决定自家掏钱撕几尺红洋布制旗帜，同时，还着手制做阅报栏、组织群众夜校。后来，遇到舅爷王忠烈，舅爷不同意父亲教书，认为父亲年纪太小应该继续升学，说服了曾祖父和祖父，又允许父亲继续升学，插班进入了巩县西村私立高小。父亲后来知道，舅爷是隐蔽的共产党员。

　　巩县西村私立高小，校长赵建宇，教员赵伊青、刘芝寒、芦兴堂等都是隐蔽的共产党员。教室里贴了许多启发思想的标语如“检查过去、把握现在、推猜将来！”，每天早晨呼口号“我们要锻炼成为科学的头脑、农夫的身手！”等。教员赵伊青把“公民课”改为“活页文选”或讲演比赛会，经常在授课时间报告新闻，谈红军、谈监狱斗争、谈秘密革命活动的斗争事情，还请了一个坐过五年监牢出狱的人作报告。在这样的进步环境里，父亲开始注重阅读进步书籍和报纸，对鲁迅的书特别感兴趣，想当个像鲁迅那样的作家。从兵荒马乱人祸天灾的痛苦生活中，他认识到社会主义苏联革命成功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幸福生活才应是自己追求的理想。从想终身当个教员转变到积极寻找和要求参加革命活动，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父亲将自己为学校刻蜡版挣的钱，有时候还“偷”家里的钱，为党组织刻写传单和学习材料、购买进步书籍，日以继夜的铁笔刻写使父亲的右手中指磨出一个豆粒大的茧子。邹韬奋等七君子爱国被难、支援绥远抗战，地下党发起宣传募捐运动，父亲被选为队长，带领进步学生冒着风雨奔走活动、募捐寒衣。这些募捐的结果，款物都被县政府贪污了，激起同学们对蒋政府的愤怒，掀起校潮。学校同学分成两派，以父亲为首的进步学生在教员赵伊青、芦兴堂的支持下进行罢课，与县政府和校方的反动势力进行激烈的斗争。在党的领导和支持下，父亲经受了革命斗争的初步尝试和锻炼。

　　高小毕业时，从教师赵伊青口里得到暗示，父亲考入偃师缑氏中学。

　　偃师缑氏中学的政治环境非常进步，连校长在内十一个教员中有九个共产党员。父亲考入偃中后，立即参加了党领导下的读书会；参加了党组织发动的针对县教育局长贪污教育公款的全校师生进城示威，示威师生包围了教育局，迫使教育局长从后门逃跑、与贪污有关的人被撤职扣压；还参加了党组织领导的流动救亡剧团，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校外救亡工作，宣传组织群众。

　　1937年9月，父亲十七岁，读书会小组长在厕所里秘密的递给父亲“入党誓词”，父亲本名邢绍棠，这时又另外起用了一个党内的名字。

　　在野外破庙里，父亲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举行了三个人参加会的入党宣誓。

　　那天，父亲极为兴奋，入党誓词很快就背的烂熟，心中暗想：到处找寻共产党，今天参加了共产党，即使坐牢枪毙，也心甘情愿！

　　父亲心里对教员赵伊青一直怀着尊敬和思念之情。当年赵伊青对父亲说：一个人如果害病死在家里床上是最没出息的，当小学教员是最没出息的，只有拿上枪杆出去干才是现代最有为的青年！赵伊青于1937年参加山西抗日决死队，曾给父亲写过信，以后两人再无联系。上世纪九十年代，两人有了联系，我去上海出差，父亲嘱咐我到上海后去看望赵伊青，我才知道从小就听父亲提到的“伊青”原来姓赵。按父亲给的地址，我见到了赵伊青伯伯，向他转达了父亲对他的感激思念之情。赵伯伯已是八十岁的人，手握着笔抖得写不成字，对我讲了他的一些经历。赵伊青，河南新郑人，1932年参加共产党，不久被捕关押在开封监狱，成功越狱后，隐蔽在乡间当小学教员继续从事革命活动，抗战爆发后参加山西抗日决死队。因失掉党组织关系于1938年重新加入共产党，在延安经过了抗大学习和延安整风。在抗大毕业时，组织上曾有留他给毛泽东同志当秘书的考虑，指导员与他谈话并告诉他，毛习惯夜晚办公白天睡觉，给毛当秘书工作非常辛苦，但他那时一心想上抗日前线，毕业后分配他到了前线部队。解放后他先后在北京、上海工作，离休那天接到组织通知，他的组织关系终于调查清楚，恢复他的1932年入党时间。有了联系后，两人通信、通电话，相约一起回巩县当年闹革命的地方看看，还“老夫聊发少年狂”，去的时候不通过官方途径打招呼，不让家人陪同，两位老人相挽而行。

　　在偃师缑氏中学，父亲被三次开除学籍。

　　第一次被开除，是因为国民党当局号召欺骗青年学生到天水训练，学校党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秘密动员同学坚决到延安、反对到天水，这一斗争取得胜利。国民党当局换了一个国民党员的校长，学校里的斗争一天天激烈，同学们（主要是共产党员学生）被禁闭、殴打、开除的一天天增多。学校当局企图利用放暑假辞掉进步教员和开除进步学生，党识破这一阴谋，组织同学以“国难当头、非常时期、要求不放暑假”为理由集体请愿拒绝离校，最后胡宗南部队藉口借住校址进驻学校，全校师生被迫离校，最后被开除6个学生，其中包括父亲在内的3个共产党员，原来共产党的教员全部被换掉。在这种情况下，党组织决定由父亲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民先队长，设法重新回到学校，经与学校交涉以及利用校内外活动，父亲又进入学校作为旁听生。

　　第二次被开除，是根据党的指示要把反动教员全部赶跑，采取暴力赶走了反动的教导主任，在同学们的要求下，父亲一时激动向全体同学进行了讲话鼓动，结果暴露了自己，又被学校开除。天已黄昏，全体同学背了行李整队离校，进行罢课示威，学校当局请地方士绅作为代表与学生谈判，被迫接受了学生代表提出的无条件收回被开除的同学、允许同学进行救亡工作、不得取消救亡剧团等条件，父亲又重回学校。

　　第三次被开除，是在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校方利用学生回家离校再次开除了父亲，将父亲的行李扔出校外。父亲住在一个破庙里，与校内里应外合坚持斗争，在校外印发“宣言”传单，对各界宣传募捐，争取各界人士的援助和谅解，经过数月的时间，国民党当局委派的消极抗日的校长教员终于全部换掉，斗争取得了胜利。

　　父亲被偃中校方开除后，几次向组织要求去延安没被批准，后组织调他到偃师肖村私立完小当教员作掩护，在党内担任总支书记，经地委批准改换名字叫邢建屏。偃师肖村私立完小是合法的党的掩护机关，校长、教员全是共产党员，地委在这里办短期秘密流动党训班，学习的主要内容为党建、中国问题、统战和当前主要任务及斗争方法等。国民党很注意这所学校，称其为“赤色匪穴”，经常派督学来检查。每次得到督学来检查的内线消息，父亲和另一个在这里秘密工作的姓杨的红军干部就进山躲避，昼出夜归。当时河南有被日冠占领的危险，党内已作动员进行调查枪支，一旦沦陷马上拉起来进山打游击。随着形势的紧张，环境一天天恶化，地委决定调父亲到河南确山竹沟根据地，由地委陈耳东、张如意谈话和办了组织手续。

　　二十八年后，文革中洛阳地区的敌伪档案被群众组织向社会解密，时在北京工作的父亲收到一份材料，是当年洛阳国民党当局密捕共产党人的黑名单，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父亲背着家人逃离了家，在翻越十八盘山路之前，他停住脚，转回身，心潮起伏。他从没有远离过家乡，这次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内心充满了激情和渴望。望着远远的小山村----邢村，他向疼他爱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过身大步走去。那天，他走了一百二十里路，为的是不让家里人追赶上，也为的是尽早赶到中共确山竹沟根据地。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