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因为上学,山里的很多事我都没好好做。人这辈子就是这样,有些事当初没好好去做,就再也不会好好去做了。要么自己以为没必要。要么再也没有机会。很多事情就像吹在日子深处的风。看得到摸得到,就是抓不住,也喊不回来。比如有关于鱼。养鱼的事情,打鱼的事情,钓鱼的事情,我小时候都做过,可都没好好做。到现在,几十年了,我和鱼仅有的交叉点,也就是某个时候吃鱼,某个时候看鱼。鱼的世界在水里。我的世界在山上,在一座木头建的瓦屋里。有时候我进到水里,鱼们都跑了,躲得远远的。所以这几十年,除了偶尔在水边无端地羡慕一下鱼的自在,来兴趣买一条煮汤,我和鱼一般都相安无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五十天以上,鱼不会游进我的日子。<br>小时候没吃过买的鱼。家里穷,买不起。吃过戴老四送给我的鱼,是他从溪里钓的。吃过父亲从溪里打的鱼。好像父亲打鱼也不里手。每次村里几个男人出去打鱼,父亲得到的鱼都最少。分田到户以后,父亲就在自家的稻田里养鱼。那时候父亲平反恢复工作,去了城里。每年春上,父亲都带些小鱼苗回来,放在一丘常年有水的田里。那些小鱼游进浅浅的水里,我就看不见了。它们被越长越密的稻苗遮住。父母也不让我整天守在田边看。他们让我好好上学。那些小鱼怎么一天天地长大,这中间我们人要对它们做些什么,我都不知道。那些鱼就在我浑然不觉中,在那丘田里的浅水中游过了两个季节。后来我看到的鱼在蓝天白云里自在游动的情景,还没有在我的日子里出现。<br>秋天收稻子之前,就可以捉鱼了。捉鱼的事情我是可以参加的。那时候水更浅了,有些地方已经没有。鱼们黑黑的脊背挨挨挤挤。我们一路捉过去。伸手就是一条。每条都大约五寸。捉那些鱼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在溪里河里捉鱼,也能伸手就一条,该多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溪里河里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水呢。鱼为什么都爱往水多的地方游呢。就像人捉鱼,都爱往鱼多的地方追逐。<br>捉了鱼,我们用平时挑水的水桶把它们挑回去。那以后的两三天,每天晚饭我们都会有新鲜鱼吃。母亲做的鱼其实极简单。鱼煎黄了,放一些青辣椒,再放水一煮。就那样。但吃起来味道就是香。鱼肉我不是很爱吃,就爱喝汤。一碗汤喝完了,我还会捧着碗发一阵呆。鱼汤的香味肯定全村都知道了,一些鸟也知道了。不然,那几只鸟怎么老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还不停地冲我叫呢。几十年之后,我偶尔也会买几条几寸长的鲤鱼,照着母亲的做法煮鱼汤。但我怎么折腾也弄不出那个味道。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鱼变了吗。有可能。日子在变,山和水其实都在变,鱼变了也不奇怪。还有呢,可能是稻田里的鱼沾了稻米的香气。稻米的香气可是这世上最诱人的。不过,有一次邻居家送我几条稻田里养的鱼,做出来的味道还是不行。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最后我就想到,极有可能是几十年的日子流逝改变了我的嘴巴和舌头的感觉。想到这一层,我就有些生气。人有什么用呢。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留不住。爹娘留不住。自己的样貌留不住。自己一身的力气留不住。最后,连一点点吃东西的感觉都留不住。母亲做的鱼汤的香味,肯定还藏在这屋前屋后的某些地方。我想念的时候,伸手抓到的是一把风。风滑过指尖,没了踪影。<br>钓鱼的事情,小时候第一次就没好好做。直到现在,我总是喜欢看别人钓鱼。我自己从不去钓,也不会。我第一次钓鱼是戴老四怂恿的。钓杆是他帮着做的。钓线和钓钩是他给的。当然,这两样东西是他爹从镇上买回来的。他爹在镇上卫生院当医生,是国家干部。那天是个雨后天晴的好天,溪里涨大水了。戴老四讲,这样的好天水里的鱼都往上跳,正好钓鱼。他还叫了老福家的狗伢子。我们一起来到栀子潭边。栀子潭是莽岩溪最大的潭。平时村里人钓鱼,夏天我们一群孩子游水,都在这里。老辈人讲,原先这潭边有好些栀子花,春末夏初开花的时候,嫩白嫩白的一片。浓而不腻的香气能像雾一样把一片水都笼住。不过我记事的时候,潭边的栀子花只有两棵。或者是三棵。我记不大清了。那么,其它的栀子花都哪里去了。她们真的在这水边生长过,开花过,飘散过她们的香气吗。要是真的,我怎么找不到她们的一点点印迹呢。<br> 往钓钩上挂一条小蚯蚓,放出钓线,把钓钩甩进水里,就开始钓鱼。戴老四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脸上尽是严肃,甚至是虔诚。太阳白白的,照在水里一晃一晃地刺人的眼睛。我们额头上脖子上的汗直流。我和狗伢子不停地撩起衣服擦汗,戴老四却不动。戴老四一动,就会提起一条鱼来。我也常常感觉到是鱼咬钩了,提起来却什么也没有,或者是一截烂木棍。我问戴老四怎么回事。戴老四瞪我一眼,叫我不要讲话,钓鱼就得专心。<br>到太阳落山,戴老四大大小小钓了二十几条鱼。狗伢子钓了五条。我最少,才两条中指那么长的鱼。回家的路上,戴老四跟我讲,你得好好学,要诚心,心诚了,鱼就跟你亲。我没好气,鱼跟你亲,自己愿意往你嘴巴里跳,它找死啊。戴老四一笑,不再理我。我觉得戴老四的笑里藏着一些神秘的东西。问他,他不再讲话。不过他分我三条鱼。晚上我喝母亲做的鱼汤的时候,还在想戴老四那神秘的笑里到底藏着什么。不过,也就几天的事。几天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戴老四神秘的笑了。此后的几十年我都没再想过。<br>钓鱼的事情有时候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不过,相对于其它很多事情,钓鱼在梦里出现的次数最少。戴老四跟我讲,你跟鱼没缘分,以后不要钓鱼了。戴老四后来去钓鱼也不再叫上我。我也没再钓过鱼。我一直不大清楚,是鱼跟我没缘分我才不去钓鱼,还是因为我不去钓鱼鱼才跟我没缘分。不过,我想,没缘分就放手,这总是对的。<br>戴老四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打鱼。我们其实不叫打鱼,叫闹鱼。我们不像住在大河边上的人。我们没船没网。河里水太多太深,我们是不去的。我们去大一些的溪里。溪再大还是溪,天生就比河小。只要不发山洪,溪里的水对我们没什么危险。山里长大的人,对河向往,敬畏,跟溪却亲近。我们熟悉这山里的几条大小溪流,熟悉溪里的每一块石头,知道一滴水一生要绕过哪些弯,跳过哪些悬崖,才能跑到它经常梦到的河里。河里的一滴水要去哪里,我们小时候可不知道。那总归是件神秘的事情。<br>闹鱼得先做一些准备。主要是备料。我们采来一种叫鱼辣子的草,用榔头砸碎。弄些茶枯,就是油茶籽榨油之后的干饼,也砸碎。然后把两种碎末和在一起,放锅里蒸。蒸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刺鼻呛人的气味。这气味正是我们需要的。你想啊,这东西混到水里,一片水都是呛鼻的味道,鱼吃了,也就晕了,捉起来就简单。<br>料蒸好了,就用布包着。这是防气味跑掉。把料放水桶里提着,我们一群人浩荡地往一条溪开进,带着种不太寻常的兴奋。那次,我们去的溪叫西淇,离村子好几十里地,在深山里。据人讲西淇是流往落坪的。落坪是另外一个公社,村子里一般只有不多的大人去过。一条溪流往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总会让人想去看看去走走。西淇也的确是条神奇的溪。溪的两边,岩壁直直地往天上长。天只有一线,还被缭来缭去的雾时不时罩住。崖上的藤和树都在跟你讲什么是古老。好多水潭都比栀子潭大得多。水是深绿的,看不见底。太阳照进来的时候,会看到筷子长的鱼在游。水边的石头基本上是湿的,好多都长青苔,踩在上面不小心会滑跤。<br> 戴老四好像经常来这条溪,熟得很。他知道哪些地方鱼多。他带着我们一群半大孩子,一路小跑,来到一个大水潭。跑的时候,我感觉我们是在追着一些鱼。追到自以为鱼多的地方就停下来。这时候正是中午,头顶上一片太阳光直直地射在潭水里。潭里的鱼一群一群地游,很欢快。它们还不知道我们要对它们下手。戴老四带头,脱光了衣服,滑进水里。我感觉戴老四这时候也像条鱼。他滑进水里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跟着戴老四,我们也都脱了衣服扑通扑通地进了水。我们把闹鱼的药料放在水里搅拌,并在每一条石头缝里都塞上一些。等水都变黄,水面漂着一种刺鼻气味的时候,戴老四一声令下,我们都上了岸,坐在石头上等待。这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群蜕了毛的小兽,肚子空空,正等着食物跳进自己的嘴里。<br>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条尺来长的鱼浮到水面。它先是挣扎了两下,然后就白肚皮一翻,停在水上不动了。接着,一条又一条鱼都翻在了水面上。我们一群小兽出动了。往水桶里放些清水,跳进潭中,把那些翻白的鱼都捞上来放进桶里。我们也不会放过那些还在水中挣扎的鱼。那些鱼在水桶里昏睡一阵就会醒来。它们开始拼命地吐出吃到肚子里的脏水。一会儿,水桶里的水变黄,我们又换上清水。这样,鱼们就都精神了,开始在水桶里游动,跳跃。水桶里噼里啪啦地乱响。鱼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都拼命地想跳出水桶狭小的一点空间。但没有用,我们会用木板把水桶盖上。鱼们已经是我们嘴里的美味了,怎么逃得掉呢。<br>提着半桶鱼回家,感觉像是掘到了什么宝物,收割了一大堆粮食。路上,我问戴老四,下次还去那个潭吗,那个潭鱼真多。戴老四跟我讲,这个不一定,钓鱼闹鱼呢,哪里鱼多就到哪里,下次不见得是那个潭鱼多。<br>我那样问戴老四,其实是在向往着下一次。没成想,闹鱼的事情,那一次后我竟然再没做过了。几十年后,偶然回想戴老四那天在路上跟我讲的话,感觉他这一生都在追逐鱼,往鱼多的地方追。不知道如今他在城里还经常钓鱼闹鱼不。话又讲回来,不光是戴老四,我们每个人,一生也都像在不停地追逐一些鱼。还都喜欢往自以为鱼多的地方去。一年一年辛苦下来,有人捉到了很多鱼,有人没捉到几条。有人捉到了大鱼,有人只能捉些小鱼。关键是你要清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云往天上飘,水往山下流,它们自己不能做主。一棵树长在哪里,它自己能做主么。做主的是风吧,或者是人。一片枯死的叶子,落下来飘到一个人的头发上,还是飘到一头牛的背上,抑或是飘到一条水沟里随水流得没有踪影,它自己是不知道的。不要讲一个人能捉到多少鱼捉到什么样的鱼,我们自己做不了主;其实一条鱼会被谁捉往吃掉,它自己同样是不知道的。对啵。<br>总有些人不懂事或者不想事,不顾一切地追鱼捉鱼。记得有一次,溶溪被人放了农药。农药可不比我们闹鱼用的药料。闹鱼的药料是没有毒的,鱼吃了只会晕过去,在清水中睡一会儿就醒了。鱼吃了农药就会死。那一次,多大的一条溪啊,鱼都死了。从上游到下游,凡有潭的地方,都漂着白花花的鱼。就像鱼的魂都飘到了潭的上空,凄凉而诡异。那些中毒的鱼,人是不能吃的,也就没人去捡。过得几天,从溪边经过,老远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再过些日子,下了一场暴雨,溪里发洪水,那些死去的鱼都不见了。我以为是老天爷收去了它们的冤魂。<br>那以后,有很长很长的日子,溶溪里没有鱼。连根鱼毛都没有。<br><br><br>2019年5月9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