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温度

东风

1

已经是四月中旬了，春寒的阴霾还是挥之不去。前几天一场不期而遇的雪雨让冬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的人们还是缓不过劲来。山野的桃杏花早已凋零。不知道是正常的脱落还是被这不按季节出牌的气候冻落的。估计今年的桃杏是只开花难结果了。

家里一片冷清，外面春阳有气无力。

爱人说，乡下比城里温暖。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回乡下了。

曾经向往走向城市，但城里呆的久了，总感觉到城里特别的容易寒凉。尤其是城里的倒春寒时间更长，比冬天更寒冷。乡下也有倒春寒，但总给人春来之后的温润。也许乡下的纬度低于城里，也许是乡下总居住在向阳的山坡上。总之，乡下的全年平均气温总比城里高那么几度，节令也总比城里快十天半月的。

总想回乡下去享受那份温润。

回到村里，大哥大嫂出门去了。侄儿打开窑洞的木门，阳光透过满窗玻璃温暖的照在炕上。横躺在炕上的阳光里，虽然窗门大开，但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就这么在阳光里，迷迷糊糊的睡去。就像曾经多少个日子里，睡在父母的土炕上。此时，如果在城里，不盖被子上是休想入睡的。

迷迷糊糊的梦里，又梦见了母亲。母亲还是披着二哥的那件西式棉袄，坐在院外的槐树底下的石头上，无言的望向山外的公路。

一觉醒来，母亲的梦让我痴呆了很久。大哥大嫂还没有回来，估计要在亲戚家吃晚饭了。打消了要给他们打电话的念头，带着挥之不去的惆怅，和爱人蹒跚回城。

晚上，大哥大嫂分别发信息给我们，让我们再回去。

2

小的时候，常盼望着能进城看看。但真的有机会进城，却是躺着进来又躺着出去。

十五岁那年暑假，我独自承担了给家里放自留羊的任务。一天午后，毒日炎炎。我给羊在沟里的水潭里洗了个温水澡，然后在桑树上摘叶给羊吃。一不小心，桑树枝被踩折，我从桑树上掉下来。左腿粉碎性骨折。在公社医院医治二十多天无效后，父亲计划转入城里治疗。傻不愣登的我竟然兴奋起来。终于可以有机会进城了！

那年，正碰上连续的连阴雨。时断时续的连阴雨，让拉我的小驴车整整走了一天才进了城。然而，县医院大几百高昂的治疗费用，让父亲犹豫不决。在车马店等待的日子里，也许是幸运之神眷顾了我。碰到了一个民间接骨的医生。虽然父亲将信将疑，但要求不高的治疗代价，还是让父亲做出了无奈的最后决定。

我们借住在一个在城里上班的本家叔叔租赁屋里。但罗锅腰的房东说怕有传染病给他家人传染上，宁是赶走了我们。好在接骨医生自己给我们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后来才知道，罗锅腰是不想让我们白住他的房子的。

二十多天的治疗日子里，连阴雨始终陪伴着父亲的忧愁。而城里只给了我阴冷与潮湿的概念。好在随着我的逐渐好转，父亲的将信将疑也逐渐消失。回家的那天，父亲特意让驴车路过了城里的中心地带——烈士楼。父亲想让我看看城里。而城里留给我最终的记忆也就只有这破烂不堪、千疮百孔的古楼。或许，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阴冷与潮湿。

回家的那晚，天气终于晴朗起来。母亲在晚色里给我摘了一抱红枣。被雨水淋泡了十几二十天的水露枣，格外的脆甜！

3

那年我高考失利，带着失意回了家。

在离开高中校园的最后那晚，我自己一个人在操场的大树下坐了很久。我思绪混乱，感觉自己无所适从。也许有对自己努力不够的悔恨，也许有对未来迷雾重重的一片茫然。面对可能从此就告别学生时代的明天，一股从未有的凉意袭上心头。

那晚，我一直坐到深夜。虽然正值盛夏，但我却感觉到了寒气逼人！

我一直不太想读书，所以也一直没有太认真的读过书。但此时对学校却有了从未有过的留恋。虽然有了走向社会的思想准备，但真正要开始走向社会的时候，才发现思想与实际之间的距离却是那么遥远。

尽管不知道高考结果，但根据估分情况，落榜是无疑的了。回到家，如何面对家人询问的困惑一直纠缠着我。但，让我奇怪的是回到家好长时间，家里人没有一个人过问过我考的情况。我以为家里人可能是不关心我的高考。所以，也就落得一个心安理得。直到有一天，无意间听到父母背地里讨论我的考试和未来的时候，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关注着。但他们清楚，我不愿提起，估计就是不理想。而他们怕提起来引起我的烦恼。家里人小心翼翼的避讳，让我有了更深的悔意，但也让我内心的寒凉有了莫名的温暖。

不管如何避讳，但最终我还是以几分之差而落榜。在复读与走向社会的选择上，我只能听从父母安排。因为，对极度贫困的家庭来说，劳力就意味着生活的改善与提高。我没有权利因自己的不努力而堂而皇之的去要求父母什么。但面对联校指导员给的民办教师名额，在大哥的主持下，父母选择了支持我复读。

母亲是一个纯粹的文盲，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在我不想读书，几次要退学的关键点上，都是她把我逼回了学校。母亲不懂的什么学而优则仕，她只是不想让我们和她一样，一辈子出不了村。

虽然我不确定复读是我最正确的人生道路，但家人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选择了支持我复读，让我在那个寒凉的盛夏，感觉到了夏天应有的温度！

4

母亲是在夏季的末伏去世的。

听到母亲又一次病倒的消息，来不及请假的我，给分管领导门缝里填了一张纸条就回家了。中午回到家时，兄弟姐妹们都回来了。看到一屋子的儿孙，正挂着液体的母亲竟奇迹般的精神大振，居然有说有笑起来。然而，儿孙们全部到来的这一针强心剂，并未能让母亲支持多久。到下午，母亲就进入了昏迷状态，水米不进。最后，连液体都输不进去了。母亲就那么静静的躺着，看不出痛苦，更看不出快乐。

那天，黄昏来的特别的早。在四十W的灯光里，硕大的屋子显得特别的昏暗。母亲就在哪昏黄的灯光下走完了自己劳碌一世、病痛半生的艰难人生。当再摸不到一丝脉搏的时候，我握着母亲的手感觉到了由一丝的余温到最后的冰凉。那冰凉透过我的手，传遍我的全身。在这三伏天里，我竟然有了掉进冰窖里的感觉。第一次，我感觉到了老家竟如此的寒冷！

十几年后，父亲也一病不起。在父亲走的那天，我和二哥正在临汾回来的路上。突然接到大哥说父亲去了的电话，特别的不适应！尽管从父亲躺到的那天起，我们就有了父亲会走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来的竟如此突然。

父亲是在十月深秋去世的。那天，正下着细细秋雨。接到电话的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沉默了好久。很少流泪的我，那天忍不住的泪如雨下！那个忍辱负重，被我们视为人生靠山的人，从此就和我们阴阳两隔了。我们兄弟姐妹，也从此就都成了无父无母的人了！

为了弥补没能陪伴父亲走完最后的一程的遗憾，我在奔忙之余，尽可能的多为父亲守灵。我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只是为了求得心理一点安慰，也为了在父亲入土为安前多陪伴一会。深秋的天气竟如深冬，晚上寒冷异常。半夜守灵，不得不把车开到灵前，坐在车里，开着空调。

在西风骤起的日子里，父母再次走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了我们一个寒冷的季节。

5

老家在移民潮里，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破烂不堪。曾以为父母的离去，老家亦如外面一样充满了寒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在不远的将来将可能永远消失的小山村，却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温暖、温馨与温情！在外面遭受太多的寒凉时，老家的余温仍然时刻让我产生着回去的念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这个"不嫌"其实不嫌的是那份血脉相连的温度。有血脉在，即使将来没有人了，那里仍然会有永远宜人的温暖！

2020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