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阳的美篇

任重阳

那年，徽州作者：任重阳本篇文字系原创图片为徽州山水田园风光，均来自网络谨此致谢。作者本人题图 （一）书生成昨日，转身是江湖 那一年是公历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时令总在中秋节之后。掐头去尾算起来也过去了五十五个春秋寒暑，当年的林林总总，枝枝叶叶依然清晰明朗，一如昨日……告别了长达十七年的学生季，走出校园的那一步就是身份转换的历史跨越：书生成昨日，转身是江湖。当然，这不是那一刻的想法，是于今的补白。如其要为当年的青葱岁月硬加上几个主题标签，选项不多：青涩、土冒、浑沌、听话，一言一蔽之就是一愣头青。时至今日，其中土冒和浑沌二端依然故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如此这般的一只“菜鸟”，就在那一年踏进了社会，时下噱称江湖，而且是“衔命”去农村参加已在全国开展多时的四清运动，成为一名工作队员，干的可都是阶级斗争的活计。别讲不会，会不会都得干不是？到阶级斗争风浪里摔打，在江河湖海中去闯荡。把所学专业先在放一放。不过，本文尽量不扯江湖事，只聊“桃李春风一杯酒”，不提“江湖夜雨十年灯”。借以再回望一眼人生首航途中的景致和新鲜，让晚岁的霞光多几分红火和明艳，添上几抹暖色，以驱散黄昏时分常有的岑寂与寒意。（二）那山，那水我初涉江湖的处女航段缘自于新安江上。地处皖南腹地的新安江在崇山峻岭间迂回曲折，穿山跳涧、一路喧闹，一路欢歌、迤逦东来，在一个叫做深度的地方绕了一个大湾并且豁然开阔起来，顿时温顺、娴静了许多。清澈明净的江水汇聚成一潭碧流，像一方光滑明净的巨型镜面，镶嵌在四围的青山之间。山谷间飘来荡去的白云，蓝天上凌空掠过的飞鸟，加上周围依然苍翠的峰峦都被尽收其中……是啊，眼下虽已秋深，偏自秋高气爽，暖阳和煦，周遭的景色正应了前朝诗人杜牧所言：青山隐隐水迢迢，行尽江南草未凋纵目四望果然还是有山皆绿，无水不蓝。深渡，从这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处渡口。而且是徽州通往江、浙唯一的水路要冲，千百年来从这里走出了多少徽州子弟，一如那些走西口，闯关东的北方汉子。其中又有多少出人头地，拼出个成功的商人，衣锦还乡，买田置宅，显赫乡里？！——无从知晓。当然，脚下的这片临江渡口也一定见证了幽幽岁月里人世间那些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儿女情长——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正当沉醉于眼前景色，触景生情、思绪纷然之际，耳旁一声“上船喽”，陡然唤醒了我，慌忙拎起行李，走下高耸陡峭的渡口坡道，弃岸登舟。我的目的地也就在江对岸的上游不远处，一所山村。那里就是我未来一段岁月里四清工作“进驻”的村点。船不大，容渡客六七人，一色农民打扮——准确来说应称公社社员。惟有我的装束、行头略显突兀。随着“大家坐好啦”话音刚落，只见船工手中一杆长篙麻利地在河岸上一点，用力一撑，船儿调转头来，平稳疾速地向江心驶去，原本平静的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波纹慢慢扩散开去。那些天光云影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地变幻着。行至中游，船工弃篙操双桨奋力向上游划去，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嘎嘎的桨声。江面逐渐收窄，两岸青山拔地而起，壁立千仞，给人以挤压般的震撼。一座座山峰严然成了一架架巨大屏风，组成一幅连绵不断的画面悬在头顶或置于眼前：林木茂盛、秋意栏栅、色调斑斓；林间藤萝牵挂、幽禽飞鸣，空谷回声；更有江风习习、涛声阵阵、意象万端……此时此刻竟不免有些时空错乱、忘乎所以的感觉：是身在山水间，还是人在画卷前？……稍倾，船靠岸了，可是江上的景致还是无穷无尽的向前延伸变幻，莫非整个一条江都是美不胜收的大自然画廊！虽有不舍，也得下船了。直到登岸前才猛然见到一位莫约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立于船头，一手扶持直插江底固定渡船的竹篙，一手挥动草帽笑意盈盈地和下船上船的乡邻打着招呼。额间微汗，双颊红润而娇艳，那一双明眸赛过这江上澄澈的秋水，模样很是秀气、水灵；可能得益于长年劳作，身材也是匀称而矫健，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垂落腰际……青春耀眼又天真烂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际遇，不免暗自惊叹：这“艄翁”原来是位村姑——渡我于“入世”初航的竟是一位女菩萨。从她和乡邻间的交流听出，这女孩今天是替他父亲出工。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山美水美女孩儿也生的这般俊俏。多年后当我读到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时，我还联想到这一对船工父女。自从有了新安江这番山水经历，之后的岁月里也看了不少别处的山，他乡的水，总爱拿前者做参照，做比较。往往有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况味，再难勾起我的激情和游兴。 （三）那屋，那人 我所驻点的生产队是一个单独的自然村。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从渡口伸向村中，沿途走来，俯瞰着在脚下日夜流淌的新安江，涛声潺潺入耳。山村二三十户人家，百十来口人。基本上无田无地，只有些许山场、茶园以及勉强可以种些苞谷的陡峭坡地。长年依靠吃国家返销口粮过日子。深度这片区域统称作歙县南乡，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美丽却不富饶！怎么，你不相信？你总该听说过这句话：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那年月还想不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道理。村民们日子是紧巴了些，或者可以说温饱堪虞。照说村民生计艰辛，住房定然寒碜，茅屋竹篱，东歪西倒，破落凄仓，……然而，眼前的景象重重地击碎了我这只初出茅庐的菜鸟狭隘的认知。只见绿树掩映的山坡上，簇拥着气象森森的房舍，一字排开。依山傍水，居高临下，俯视着新安江。所有屋宇，就山取势，一层层，一排排，一幢幢错落有致、新旧不一，疏密参差。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有相似的建筑格调，一色雪白的粉墙，屋顶覆盖黛色小瓦，高耸着阶梯状的马头墙，放眼望去犹如一排排昂首列阵的战马。村落的整体色调黑白分明，宁静素雅；走得近前，各家房舍的大门装饰足让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大开眼界：门坊青色石柱，光滑似玉，门楣正上方墙壁上挑出飞檐翘角的门罩，内中镶嵌或砖材或石材经镂空雕饰的各式花纹、人物、飞禽走兽等寓意吉祥的图案，彰显出主人的情趣爱好；进入厅堂，屋中每设有天井一方，不仅可以采光通风，犹自取意“四水归堂”，聚拢财源；更有甚者，另有一些人家格外讲究，内部各处雕梁画栋，门窗隔栅图案设计，故事人物，精工细琢，栩栩如生；少数人家，家具陈设古朴庄重，倍加堂皇典雅。写到这里，真该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连绵起伏的村舍散落在这苍莽的山林间，在白云兰天的映衬下，一湾江流簇拥环绕，此情此景，你会生出什么样意念？！枯肠里只挤出几个字：蓬莱仙境！问题来了，既然山民们生计尚不周全，为何家家都建有这般高大上的的住宅？在之后和老乡们相处的岁月里，当地风俗民情，历史习惯渐渐明白一些。大山里少地无田，买田置地的梦少有人做，想当个地主富农啥的不太现实。那就攒钱盖房！说到这里，想起我那淮河岸边的老家，说的好听：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解放前那里的中小地主们，稍有余钱就忙着买地，买地！，一般也就住着茅草屋土砖墙罢了，不知道享受为何物！——一帮又贪婪又可悲的守财奴。这里贫农的房舍若是放在北方也要甩他三条街！男人们穷其一生只为一事来，为自己和家人盖上一堂房子，就为了这，拼上一生的光阴。一年到头，一家老小，苦做苦累，省吃俭用，衣不蔽寒，食不裹腹；或长年离乡别井，外出学徒、经商，饱受磨难，吃尽人间苦；靠读书做官发家致富就更少了，反正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熬下来，总有证明自己的那一天，紧挨着先人筑起的老屋，一进连一进地续建……所以村子里不少人家的房屋，依山取势，由低到高，一套接一套的前后延伸着。话说到这里，这让我想到了一个词，“房奴”，原来房奴非自今日始，而是古已有之！徽州的古村落往往是聚族而居，就是说一个村子大多是一个族姓，罕有外来姓氏。这样的村落每见于村子中央建上一座高大庄严的宗族祠堂。我驻点的这个村子就是如此。正当村子中腰最好的地段，是一座气象恢宏建筑群落。其风格、造型和周围民房相似，只是规格高，材质好，用工格外精细，造型更加大气、端庄。那一排五开间的宽阔门庭，黑压压的摆开，再由低到高，一层接着一层，有三四进之多，直插山腰。虽然外观古旧，斑驳，屋脊、瓦垅间长着密集的瓦松与衰草，望上去仍不失威仪！祠堂门前的宽阔平整的场地全由青色巨石铺筑，竟然还有几尊硕大的旗杆石，一切都足以让人想象当初的显赫声势，那年头在此呼风唤雨，玩转乾坤的就是一代代德高望重的族长。祠堂里供奉着的族中先人灵位如今也不知何往，只留有这若大的屋宇成为历史的回声——“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一片诗情画意的古村落还在明灿灿的秋日里袅袅着人间烟火，开创这方基业的先民们早已物是人非了。祠堂现在是生产队的仓库和队部，同时兼着村里的小学，孩子们就近读书开蒙。也算是“屋”尽其用，善莫大焉！ （四）一事难抛，半世萦绕 次年，我随“四清”工作队转场来到徽州另一处乡间。是位于大山深处一个较大的村子，包容几个生产队，基本情况较前者复杂些。此时的政治气候也更加敏感，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雷声隐隐。我们身在最基层，“居江湖之远”，自然不明究里。依然按四清工作老套路来，发动群众，靠边干部。在群众中“摸底排队”……听村民反映在我们工作队进村前有“红卫兵”，“造反派”紧跟全国形势在村里搞了一场“破四旧”行动，收缴了不少古旧物件，据说“战果”了得。那一日，三四位工作队员临时起意前去“四旧”现场参观一番，算是受些形势教育。东西存放在村中的一处单独房子里。这房子明显和周围房屋的不同，没有黛瓦粉壁马头墙，内部也没了当地常见的规矩。总之与徽州特色民居相去甚远。看上去倒有些洋气，楼上楼下一式玻璃门窗，其中还镶嵌一些半透明的彩色纹璐玻璃，印象强烈——是我以前只在教堂里看到的那种。听同行的人说，此户人家原是资本家，解放前离去，后人星散各地，此房由“公家”接收。尽管来时已有思想准备，一旦目睹现场情景，也不免暗自吃惊。呈现在眼前的不是摆放整齐、分门别类的沾染“四旧”意味的古老物件，而是把楼下的三间房严然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从地面起，杂乱无章堆放得有大半人高。一件件，一摞摞东歪西倒、杂乱无章。稍加细看，只见这垃圾堆子里你挤我压的拥埋着各式各样的瓷器，大量的古旧书籍、字画卷轴、文玩、牌匾、中堂、香炉烛台、账薄典册，还有一些图案内容不合时宜的雕刻精美的房屋构件……在里间的一架上了锁的玻璃厨柜里摆放了成堆的银元、首饰等物品，脚边的地面上散落少许破碎的瓷片。整个场面既洋洋大观又一片狼藉，何尝不也是触目惊心！这些东西来自多少户人家？一共有多少类、多少件？是否都登记造册？——我们一行人中的头儿连发三问。在场的当事人却是一问三不知。多说多看都不相宜。我们随即告辞，匆匆离去。需知，同来的几位，也就我一只菜鸟，其余诸位都是各自机关单位抽调的精英，是洞庭湖上的麻雀——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自然懂得什么叫是非之地！在走出院门时，看到门旁的沟里躺着一册泛黄的旧书，检起来一翻，是叫“玉梨魂”的旧小说。只听过书名，倒没读过，解放前为鸳鸯蝴蝶派文人所作。书，就在路边，并无人拾取，一者乃一本旧书而已，更大的可能是人们在此时对这类物品避之还犹恐不及呢。那之后不久，更大的政治风暴越刮越猛，“四清”终被叫停，不了了之。我们这批人悄悄接到通知，不告而辞，仓皇撤出农村…………艰难的十年过去了。终于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国泰民安，四海欢欣。岁月静好，倍忆陈年往事，尤其是留有悬念的那些。比如说当年的那一堆“垃圾”的命运怎样了？那些“四旧”里也许没有国宝级的物品，可至少是一个个家庭传家宝，心头肉，会一直压在他们的心底，岁岁年年“如数家珍”，当然不会忘却。其中一些“四旧”可能承载着一个家族的历史、人文……而今安在哉？如其一旦灭失，太平盛世的岁月里一旦谈及烟尘过往，家族人众该是何等失落，拿什么聚人心、锁乡愁。灵何所依，魂何所附？时至今日，惟愿当年来自多少人家的那些敝帚自珍的家藏终能受到善待，度尽劫波，物归原主！倘能如此，萦怀旧事，了无牵挂。